“她当真喝下了?”

    大慈恩寺一处偏僻的佛堂里,  萧馥坐在木轮椅上,望着跪在前头的朱嬷嬷,轻声问着。

    她的眸子遍布血丝,  双目微微凸出,一看便知是许多日不曾安眠过。

    朱嬷嬷笑道:“喝下了,  奴婢不过提了句沈一珍,她便乖乖喝了,听话得紧。”

    安嬷嬷冷哼了声,鄙夷道:“不听话又能如何?少主在鸣鹿院安排的人全都被我们药倒了,  谁还能救她?不听话便卸了她的下巴灌下去,那可是‘三更天’,沾上一滴便足够要她的命了。”

    安嬷嬷与朱嬷嬷对那药的毒性清楚得紧,这药是西域专门进贡给建德帝的毒药,  前朝、后宫死在这药上的人不知凡几,死状更是惨不忍睹。

    萧馥却仍旧不放心,  又问道:“你用的那药,  可是梵青大师亲手交与你的?”

    朱嬷嬷颔首:“梵青大师将药交与奴婢后,闻姑娘便给自己下了药,  熬了几日方叫皇后下定决心送走容舒。”

    朱嬷嬷说到这便笑了笑,  道:“皇后原是安排梵青大师将容舒送到大慈恩寺来的,也不知晓她听到梵青大师说那姑娘死了时,  会有甚表情。”

    萧馥缓缓一笑:“多半是要悲天悯人一番,  好叫萧衍信她不是个毒妇。可惜我不能进宫,欣赏不到戚甄与萧衍知晓容舒是他二人的孩子时的神情。我早就同她说过,我能杀她第一个孩子,  也能杀她第二个孩子。”

    眼珠子微微一转,  萧馥看向朱嬷嬷,  缓声道:“此番你回宫,可准备好了?”

    “奴婢准备好了。”朱嬷嬷道:“当初若不是先皇后与启元太子,奴婢这条贱命早就死在勾栏地了,至于奴婢的那些个亲人,这么多年来靠着奴婢也享了不少福,这次若是被奴婢拖累,也不过是还债罢了。”

    当初若不是先皇后将她接入宫,她早就被父亲卖入勾栏里,好换一笔银子给阿兄娶媳妇。

    她回宫后注定一死,嘉佑帝雷霆一怒,抄家灭族等闲不在话下。

    但朱嬷嬷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无儿无女,待她好的人早就死了,让那些扒在她身上吸血的至亲陪她下黄泉,也是一桩快事。

    安嬷嬷抛了一颗封了蜡的药丸过去,道:“入宫后吃下这药,会去得痛快些。”

    朱嬷嬷明白,这药不仅是怕她回宫后会受酷刑,也是怕她经不住酷刑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她接住那颗药,重重磕了一响头,道:“郡主放心,回宫后奴婢会咬死是戚皇后吩咐奴婢下的毒,不会叫人查到太子与您身上。”

    萧馥面上露出一点笑意,道:“去罢。”

    朱嬷嬷起身,掀开小佛堂落了半面的帘子,“吱嘎”一声推开门。

    隔着帘子,萧馥只看见她蓦然顿住的背影,并未瞧见朱嬷嬷在推门那一刹的震惊与恐惧。

    “咚”地一下,朱嬷嬷仿佛一下子失了力气,重重坐在地上。

    “怎……怎会……”她浑身颤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声音卡在喉咙,怎么都吐不出。

    年老的宫嬷望着眼前那死而复生的穿着胭脂色袄裙的姑娘,以及站在她身侧的戚皇后与桂嬷嬷,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整个人如堕冰窖。

    “贱婢!”

    桂嬷嬷上前重重打了她一耳光,指甲在她面上划拉出数道血痕。

    这一动静自是惊动到里头的人,安嬷嬷沉下脸,正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忽然帘子被人掀开,走入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

    来人云髻峨峨,面若芙蕖,正是戚甄。

    戚甄望着木轮椅上那形容枯槁的妇人,笑着道:“萧馥,别来无恙。”

    顿了顿,又和声细语道:“不是要叫本宫知晓本宫亲手杀了那孩子吗?本宫如今已经知晓了。”

    话音儿刚坠地,被桂嬷嬷按在地上“啪”“啪”打着耳光的朱嬷嬷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大叫了一声:“有诈,郡主,有诈!”

    萧馥早在戚甄掀开帘子走进来的那一刻便猜到了,朱嬷嬷与闻溪的事恐怕早已败露,今日的一切,都不过是戚甄设的一个局。

    戚甄早就疑上了朱嬷嬷与闻溪。

    萧馥面容枯瘦,一双眼睛嵌在那张瘦削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大,也格外的渗人。

    跟在戚甄身后的除了桂嬷嬷,还有乔装成容舒的柳萍。

    萧馥一眼便认出眼前这姑娘不是容舒,她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说明朱嬷嬷带去鸣鹿院的酒也不是毒酒。

    那颗药要么被掉了包,要么……梵青大师根本没有将药给朱嬷嬷。

    “梵青大师这是投靠了你?”萧馥微微一笑,“当年他为了恢复大慈恩寺的地位,选择背叛太子哥哥。如今背叛我,就不怕大慈恩寺彻底断送在他手里?要是叫世人知晓堂堂大慈恩寺住持,竟是一个□□有妇之夫的秃驴,大慈恩寺数百年来的清誉都要葬送!”

    戚甄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温声道:“本宫与你,郡主觉得梵青大师会选择投靠谁?”

    萧馥了解戚甄,戚甄又何尝不了解萧馥?

    轻飘飘一句话,便叫萧馥平静的面容瞬时扭曲。

    萧馥此生最恨的便是启元太子对戚甄的执着,即便她嫁了人,没了清白,甚至怀上了旁的男人的孩子,他依旧不肯放下她。

    启元太子轻信妖道,便是因着戚甄的一句“覆水难收”,这才信了清平道人的妖言,妄图用童男童女的鲜血设下逆天大阵,回溯时光。

    正是因着他这一疯狂之举,彻底寒了人心,方会惹得各地藩王借着清君侧、铲妖道之名围攻上京。

    一切都是因着戚甄!

    “你不过是仗着一张脸!”萧馥讥讽道:“只你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又有何用?萧衍还不是纳了旁的女子,同旁的女子生儿育女?”

    萧馥“呵呵”笑了起来,“戚甄啊戚甄,你为了萧衍,毒杀了太子哥哥,又拿一整个家族的命运去赌,还不是赌输了。如今戚家成了破落户,而你堂堂一国之后,现如今却要靠着砚儿方能稳住你的中宫之位。真可怜!”

    戚皇后并未被她这话激怒。

    她杀启元太子,的确是为了萧衍,但同时也是为了大胤。

    启元太子疯魔了一般炼丹设阵,叫锦衣卫和东厂捉了多少幼儿,造就了多少家庭家破人亡。这样的人,若是称帝,整个大胤都会毁在他手里。

    “本宫从不曾赌输。萧启元不是个明君,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但萧衍是。大胤从风雨飘零到如今的国泰民安,全因有一个开明之君。萧衍登基二十多年,始终将社稷将百姓放在心中。你以为太原府的军将与百姓为何要拥护一个体弱多病、毫无根基的藩王?”

    也正是因着嘉佑帝这份品质,方叫她动了心,移了情。

    若非萧启元相逼,她宁肯与萧衍留在太原府一辈子,一生一世一双人。

    “住口,你给我住口!谁都有资格说太子哥哥,就你没有!”戚甄的话彻底点燃了萧馥的怒火,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俨然是愤怒到了极点,“太子哥哥为何要信妖道?就是为了你!”

    曾经那么耀眼骄傲的人,为了一个移情别恋的女子,竟落了个人人唾弃的下场。

    萧馥怎能不恨?

    “你说他是为了我?”戚皇后眸光微转,望着萧馥笑道:“当初他与我山盟海誓,说非我不娶。可先帝一句试探,他便忘了他的承诺,转头便娶了旁的女子,之后更是亲手将我送到萧衍身边。”

    先帝忌惮戚家的兵权,不愿萧启元娶她。他是先帝最喜欢的儿子,自幼便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怕惹得先帝不喜,便舍了她。

    他对戚甄说,待得他登基了,他便会将她接回身边。

    后来建德帝病危,萧启元监国,他的确是想将戚甄接回去,只一切都晚了。

    那时的她,只想留在太原府,陪着萧衍,做他的王妃。

    萧启元一番威逼利诱,戚家便想要铲除掉萧衍。

    那会她已经有了身孕,戚衡怕萧启元知晓她有孕后会舍弃她舍弃戚家,便在阿娘忌辰那日,在她的吃食里下了药,生生流掉了她的孩子。

    那时候,就连萧衍都以为她是为了回到萧启元身边,方会连亲骨肉都不要了。

    “你恨我杀了萧启元,为何不恨他逼我杀萧衍?当年那颗‘三更天’是萧启元交给兄长,要我亲手毒死萧衍的。兄长同我说,那颗药只会让人在睡梦中安然死去。是以,我将那颗药用在了启元太子身上。”

    戚甄敛去笑意,冷冷地望着萧馥,道:“你瞧,这就是因果。萧启元想要萧衍用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从你手里拿走了一颗‘三更天’,最后那颗药却用在了他自己身上。萧馥,杀死萧启元的那颗药出自你手,你怎不恨你自己?”

    “你,还有萧启元,都是疯子。”

    萧馥厌恶极了她望着自己的神情。

    从前戚甄就爱用这样的目光看她,仿佛她是一个疯子,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

    萧馥唇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你说我是疯子,不就是因着我对太子哥哥的心思?现如今你的女儿犯了与我一样的错,怎地,你也要骂她一句疯子不成?”

    戚甄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清亮的眸子霎时起了怒火,只这怒火很快便散去。她知道她越是愤怒,萧馥便越是得意。

    处心积虑地叫那孩子喜欢上萧砚,与萧砚成亲,就为了激怒她,报复她。

    萧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戚甄脸上的表情。

    “你对萧启元的心思你以为他不知?在他心里,你不过是个心思扭曲的疯子。”戚甄反唇相讥道:“为了一个从不曾在意过你的男子,耗尽一生去给他报仇,萧馥,你真可悲。”

    “胡说!”萧馥冷笑,“你知道什么?阿娘在嫁与父王时,已经怀了我。我不是萧家的子孙,这也是为何先帝会反对父王娶阿娘,也不待见我。太子哥哥早就知晓了我不是萧家人!”

    父王与阿娘接连死去那年,她不过七岁,彼时正是在凉州整顿凉州卫的启元太子将她带回了上京。

    建德帝不喜她,将她丢到了大慈恩寺任她自生自灭,是启元太子一句“这是孤的妹妹”,方叫旁人不敢轻视她,欺辱她。

    知晓她喜欢作画,便送来了上京最负盛名的丹青大家做她的老师。知晓她身子不好便送来了太医,搜罗天材地宝将她的身子养好。

    他纵着她,对她说:“你是孤的妹妹,想如何活便如何活,谁都不能置喙。”

    他就像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在她痛失怙恃不为建德帝所容之时,庇护了她,给了她赖以生存下去的土壤。

    戚甄倒是不曾想过萧馥竟不是萧家的血脉。

    只那又如何,她的那份女儿家心思,萧启元从来弃之如敝履。对她好,也不过是在赎罪。

    “萧启元在甘州领兵对抗鞑靼军时,因着贪功冒进,中了鞑靼的圈套。你父王为了救他,这才受了重伤。你父王从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伤重不治。”戚甄道:“偏生先帝不愿世人知晓萧启元犯下的大错,连你父王对抗鞑靼立下的最后一点功劳都给了萧启元。他对你的好,全是你父王与阿娘用命换来的。”

    这桩秘闻,戚甄也是在父亲临死前方知晓。

    旁人都道启元太子肖似建德帝,这点的确不曾说错,二人皆是好大喜功之人。也正是因着这份好大喜功的心性,害死了萧馥的父亲信王。

    戚甄的话如同巨石,砸得萧馥一阵怔楞。

    她望向安嬷嬷。

    安嬷嬷却摇了摇头,这些个机密,便是连王妃都不知晓,她又如何得知。

    萧馥道:“我不信!父王与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你想如何胡诌都成,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戚甄望着萧馥,忽然明白与一个疯子是说不成道理的,尤其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疯子。

    她从袖口取出一颗遍体乌黑的药,一旁的安嬷嬷瞥见那药登时变了脸色,身形如电,枯瘦的五指直奔戚皇后纤长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破空而来,狠狠扎入安嬷嬷的掌心,将她的右掌钉入佛案两侧的木柱里。

    安嬷嬷吃痛,想用另一只手掏出毒针,又是接连两支□□从破开的窗牖疾疾而来,将她的左臂钉入木柱。

    没一会儿,门帘外便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安嬷嬷身上沾满了鲜血,满脸怨毒地望着门帘。然而帘子掀开的瞬间,她脸色一僵,不可置信地望着帘外的男人,道了声:“少主!”

    来人一身玄色的大氅,头戴墨色玉冠,长身玉立,眉眼冷峻。

    不是顾长晋又是何人?

    此时此刻,安嬷嬷如何不知,顾长晋这是与戚皇后联手了!

    顾长晋恍若未闻,提步入内。

    方才还一脸疯色的萧馥自他进屋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疯狂与愤怒好似一瞬间就沉寂了下去。

    她定定望着顾长晋,以及跟在顾长晋身后的还有横平、常吉、玄策和消失了许久的林清月。

    林清月避开了萧馥的目光,往后退了半步。

    安嬷嬷怒吼:“你这贱人!郡主怕你受牵连,特地命我将你送去庄子,你却恩将仇报!”

    林清月眼眶顿时冒出了水光,“姑婆婆,我不想的!阿娘在他们手里,我只是想救阿娘!”

    比起面目狰狞、愤怒得无可复加的安嬷嬷,萧馥要显得平静多了。

    她掀眸望着顾长晋,淡淡问道:“为什么?”

    这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是她呕心沥血栽培出来的未来帝皇。她很清楚,便是他喜欢上了容舒,不想她害容舒,也不会忘记父仇,与戚甄联手。

    他不是那样的人。

    所以,究竟是为何,让他连杀父之仇都忘了,就为了将她赶尽杀绝?

    顾长晋不语,侧眸看向戚皇后,温声道:“母后手中的药并不是‘三更天’,真正的‘三更天’在安嬷嬷交给梵青大师时便已经被玄策换下了,如今就在孤手里。”

    戚甄虽有些意外,但思及顾长晋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一时又有点恍然。

    “孤与郡主有话要说,母后可否先带人避让片刻?”

    戚皇后抬眸,与顾长晋对视,少倾,她颔首道:“桂嬷嬷,随本宫到戚家的小佛堂去。”

    戚皇后一行人离去后,顾长晋又望向常吉与横平,二人会意,不顾安嬷嬷的疯狂谩骂,将屋里所有人俱都带走,只留下了顾长晋与萧馥。

    安嬷嬷的谩骂声渐渐远去,整个小佛堂静得落针可闻。

    顾长晋在佛案边上的圈椅坐下,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玉扳指,温声道:“我知郡主有许多话想问,在那之前,郡主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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