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声声, 闪电将灰蒙蒙的天幕撕开一条裂缝。
屋内光线黯淡,小姑娘一双柔胰沾满了血,泪珠子不住地眼里涌出。
顾长晋疾步走向容舒, 常吉与横平紧跟在他身后。
常吉瞥一眼里头的场景便迅速阖起门。
顾长晋掀袍蹲下,探了探张妈妈脖颈的脉搏, 旋即眉心一松, 对容舒缓声道:“张妈妈没死, 容舒, 你没杀人。”
他张开手掌, 轻轻按住容舒冰冷的沾满鲜血的手, 继续道:“现在松开手罢,交给我处理。”
他说着朝横平看了眼,示意他将伤药取来。
男人的手很暖。
低沉有力的声音, 亦有着镇定人心的力量。
容舒紧紧捂着的手终于松开。
她望着顾长晋,正要张唇说些什么,忽觉喉头一痒, 一缕缕乌黑的血从她唇角逸出,“滴答”“滴答”落在她衣前襟。
好疼。
——“我死了,姑娘也会死的。”
容舒倏然间明白了张妈妈说的这话是何意。
她中毒了, 张妈妈每日喂她吃的药,既是毒药,也是解药。
明明喉咙疼极了,可此时此刻的疼痛竟让她的心没那么疼了。
瞥见顾长晋骤然一变的神色, 容舒轻轻笑了下。
真是难得,这个任何时候都八风不动的男人竟也会有满面慌色的时候。
她想同他说她没事, 她不疼了。
的确是不疼了, 剧烈的疼痛过后, 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天上的云,越飘越高,怎么都够不着地面。
直到一双手臂紧紧抱住了她。
被大雨浸润过的沾着松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容舒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屋里很快又响起一声重重的钝响。
先前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的落烟竟也跟着昏了过去,只见她两眼泛白,口唇发紫,脸却涨得通红,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吸不上气一般。
“快救人!”顾长晋沉声道。
男人声音沉着,手却微微颤抖着。
顾长晋咬紧牙关,从腰间摸出一颗药丸,虎口一压,剥开封蜡便将那药丸放入嘴里,快速嚼烂。
旋即轻轻掰开容舒的下颌,将那药哺给她。
他的手按住她颚骨的一处穴道,声音模糊道:“容舒,咽下去。”
这话刚脱口,一股可怖的熟悉感席卷心头。
就好像,在某个时候,他曾经做过这事,也说过这样的话。
“噗通”“噗通”——
心脏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疼得几乎令他喘不上气。
顾长晋眼睫一颤,强行压下心底的钝痛,缓缓将药汁推向她舌根,紧接着长指狠狠一压。
容舒觉得痛。
下颌被他按住的地方痛,舌尖的伤口也痛,可也正是这些痛感,将她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扯了出来。
“容舒,咽下去。”顾长晋又说了一次,“咽下去。”
男人的舌尖划过她的舌尖,将那发苦的药往她喉头推。
小姑娘浓密的乌睫微微一颤,眼皮掀开一条缝,看着顾长晋近在咫尺的眉眼,整个人一懵。
他贴着她的唇又道了一声:“容舒,咽下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容舒下意识咽下那口药。
她想说一句“好苦”。
只他的舌尖还抵在她唇齿间,二人呼吸交缠着,容舒说不出话,只能慢慢掀开眼皮,怔怔地望着他。
顾长晋满嘴苦涩。
先前喂她药时,只一心想着要她咽下药,丝毫没察觉这样的举措有多亲密。
这会她咽下了药,心神一松,唇舌间那亲密的触感像野火燎原一般,“噼里啪啦”灼烧着他的理智。
屋里的茶水他不敢用,一时情急,方用了那等亲密的方式喂药。现如今她既已恢复意识,再用这法子,那便是趁人之危了。
顾长晋喉结一滚,微抬头,温热的唇擦过她鼻尖,轻声问:“你中毒了,这药能护住你的心脉,我还要再喂你一颗解毒丸,你可能自己咀嚼咽下?”
容舒缓慢地眨了下眼,“嗯”一声:“顾大人,张妈妈……”
“你放心,她没死。”顾长晋温声应了句,微一侧头,道:“常吉,药。”
常吉耳朵一直竖着呢。
他刚给张妈妈止了血,听罢这话,赶忙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从里倒出一颗通体发白的药丸,递了过去。
他的视线始终垂着,眼皮一点儿也不敢往上抬。
方才主子抱着容姑娘时一直背对着他们,他虽看不清楚,但也大致猜到了主子是如何喂药的。
这会恨不能扛走张妈妈,把空间留给他们二人。
顾长晋将解毒药放入容舒嘴里,目光在她受伤的舌尖停了片刻。
舌尖那处遍布神经,她咬得血肉模糊的,又那样怕疼,大抵是轻轻碰一下都疼得慌。方才他喂药时,力道有些重,似乎是……碰到她这伤口了。
“舌尖的伤口可还疼?”
话音一落,空气立时静了几息。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又要勾起方才唇舌交缠的记忆。
容舒别开视线,哑着嗓子道:“不疼。”
顾长晋垂眸看她。
这姑娘一撒谎指尖便要捏东西,这会没力气倒是捏不动,就指尖轻轻颤了颤。
目光一顿,他忽然握住她的左掌,轻轻一翻,掌心的伤口彻底曝露在他眼底。
原来她手里的血不仅仅是张妈妈的,还有她自己的。
顾长晋下颌一紧,捞过一瓶伤药,低头给她敷药,正想问这姑娘疼不疼时,一抬眼便见她长睫阖起,头挨着他胸膛,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老太医一贯认为人在熟睡时养伤效果最是好,护心丸和解毒丸都是老太医的药,本就带了安神的成分。
她的身子早就支撑不住了,药效一起,自是抵挡不住那阵睡意。
容舒睡得很沉,却睡得极不安稳,被困在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里。
寝屋里她将银簪扎入张妈妈脖颈的那一幕出现了许多次,梦境里,她的动作极慢,慢到簪子扎入皮肤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声又一声。
“噗”!
“噗”!
“噗”!
她掷下手里的银簪,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捂住耳朵,依旧挡不住这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声音终于消失。
容舒放下手,眼前那片血色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银装素裹的白。
雪地里,张妈妈抱起她,一脸心疼,“姑娘乖,别怕,妈妈陪你。”
“妈妈,阿娘走了,你会走吗?”
“不会,妈妈不走,妈妈会一直陪着姑娘。”
……
暴雨如注。
一辆青篷马车闯入雨幕,车轱辘飞出一连串水珠。
“你……会走吗?”
车厢里,小姑娘在梦里反反复复问着这句话。
布满血污的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顾长晋低头,再次在她耳边轻声道:“不会,容舒,我不会走。”
也不知是梦境散去了,还是听见了他说的话。
怀里的姑娘紧蹙的眉心缓缓舒开,手一松,沿着他的胸膛滑落,很快便落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
顾长晋握住她的手,望着被风撞得哐哐作响的车牖,想起昨夜在船舱里做的梦,眸色深沉。
梦里他在青州查沈治。
十二年前,沈治经常去山东府提盐,每回去都会绕道青州。
他查的便是沈治去青州见何人。
正当他查到一些头绪时,上京那头却出事了,出事的是承安侯府,罪名是通敌叛国。
“根据咱们在上京的暗桩递来的消息,承安侯府背后的主使是戚家。”常吉忧心忡忡道:“都察院的孟总宪亲自去戚府将戚衡秘密关入押房。”
“戚家?” 顾长晋蹙眉。
是巧合么?徐馥去岁本是要借着廖绕的案子将戚家与二皇子扳倒的。
可惜廖夫人被乌日达炸成重伤后,廖绕绑了一身炸药登上乌日达三兄弟所在的船舰,将一整艘船与船上的海寇炸成了灰烬。
查到半路的线索彻底中断。
而蛟凤在得知潘学谅被逼自尽后,宁肯以敌寇之名落罪伏法,也不肯吐露半句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事。
老尚书拿自己与潘学谅做局,本是想借机揭露廖绕与二皇子通敌卖国之事,殊料到了最后,竟是满盘皆输!
无人胜,死的是扬州上万名无辜百姓。
廖绕非但没有获罪,甚至因着他以命相搏炸死了乌日一族三个海盗头目,劫后余生的扬州府百姓对他简直是感恩戴德,不少人为他立了衣冠冢。
而徐馥这只黄雀本是想借老尚书的手将戚家扳倒,无奈这一计最终落了空。
“你说是总宪大人亲自将戚衡抓走的?”
“是。”
孟宗鲜少会亲自动手抓人,如今堂而皇之地上戚家抓走戚衡,显然是料定了戚家再也翻不起风浪了,日后二皇子亦是起复无望。
也就是说,这一次戚家与二皇子落罪是板上钉钉之事。
这样干净利落的手笔,徐馥一人做不来。
顾长晋右眼皮不停跳着,从来稳如泰山的心绪不知为何竟带了点惶惶不安。
能叫他这般心绪不宁的人便只有她了。
“备马,青州这头的事留椎云在这里查,你跟我回去上京。”
二人一路疾驰,到顺天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瓢泼大雨。
那日是七月初四,离她的生辰没几日了。
常吉递来新的消息,说沈治将沈、容二家秘密采买大批火器的证据送到了大理寺。
“这些火器是受二皇子之令采买的,为的便是皇上龙驭宾天后能抢占先机。”
自从嘉佑帝在金銮殿咳血后,坊间便有传闻,说他立下了遗诏。只可惜到这会都无人知晓,遗诏里头写的究竟是哪位皇子的名讳。
顾长晋眉宇微蹙,“可找到这些火器在何处?”
“尚未找到。”常吉摇头,“如今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在查,沈治将那证据秘密送往大理寺后,人便消失了。”
顾长晋沉吟道:“给椎云去信,让他速去扬州查探沈治的行踪。一个人会消失,要么是察觉到危险自己藏起来,要么是旁的人杀人灭口。不管如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思及那姑娘的性子,他顿了顿,又道:“回去上京后,我会寻个由头将少夫人送去四时苑,你与横平守着她。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她留在上京反而危险。”
常吉面露迟疑:“如今侯府落难,少夫人怕是不肯走。”
顾长晋眸光一沉。
的确,她与她娘的关系那般好,甚至连沈治都是她挂怀于心的人,他们出事,她定会去查个究竟,怎可能会在这个时候离京?
“我手书一封,离开上京后你便将信给她,她看了信,自会安心留在四时苑等我的消息。”
马车颠簸,匆匆落就的笔迹少了一贯的雄阔严整。
然一封信尚未写完,顾长晋胸口猛然一疼,一滴浓墨重重砸入宣纸。
他醒了,梦境戛然而止。
不,或许该说,是另一个顾长晋的记忆,戛然而止。
这世间存在着一个“枫娘子”,他的梦从来就不仅仅是梦。
大雨叩吧嗒嗒地敲着篷顶,潮湿的空气从车牖缝隙涌入。
顾长晋抱着容舒的手微微一紧。
至今他都记得,在那梦里,他落笔的前四个字便是“吾妻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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