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噼啪”响了声,柳元笑着起身,拿起把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灯芯。
烛火映着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发艳丽。
“老尚书说那封信瞒不住大人多久,老尚书不愧是老尚书,咱家还以为顾大人要再过个十天半月才能查出来。”柳元放下剪子,正了正烛台,侧眸看向顾长晋,“此事说来也是我们的疏忽,廖绕手受伤之事,我们亦是在后来方才知晓。一个断了手筋的人,他的字迹无论如何都会与从前有差。不是不可以重新再做一封以假乱真的信,只老尚书说没必要了。”
“为何?”
“那时你为了许鹂儿母女走金殿,老尚书便说潘学谅这案子定要交到你的手里。”柳元垂着眼看顾长晋,“顾大人果真没让老尚书失望。”
“你派人杀许鹂儿也是老尚书吩咐的?”
顾长晋一直觉得柳元身后站着一人,原以为那人是贵忠,却不想竟是老尚书。
“非也。”柳元缓缓摇头,“此乃咱家擅做主张之举,咱家太想要杨旭死,眼瞧着夙愿马上要实现,多少有些沉不住气。老尚书常说咱家心气浮,倒也没说错。”
八月,扬州府放桂榜,潘学谅乃最后一名上榜者。九月,老尚书抱着病体请缨做会试的主考官。十月,一封出自廖绕之手请求老尚书姗题舞弊的信从扬州寄到了上京。来年四月,潘学谅中了会元。
便是没有潘学谅出贡院时的那句“怎会如此巧合”,潘学谅依旧会被卷入此局里,成为一枚弃子。
“老尚书在浙江任巡抚时便发现了,江南沿海的海患已有乱相。四方岛汇聚了来自狄罗、琉国、汨国诸小国的海寇,在江南海域不断抢掠大胤的商船,为此先帝开启海禁,却不料这些海寇竟直接上岸抢掠。”柳元望着顾长晋,道:“当初廖绕便是老尚书举荐到江浙来的,只是权势迷人眼,而人心不古。顾大人可知为何这些海寇屡杀不尽?”
“利。”顾长晋道:“狄罗诸国内乱缺银子,纵容本国海贼烧杀抢掠为利。海寇抢掠为利,落海为寇的百姓为利,与海寇勾结的官商也为利。要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便要让这行当再无利可图,或者说,让得这利的风险大到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柳元道:“那顾大人说说,要如何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海寇一日不灭,大胤的海防一日不得安宁,沿海的百姓更是永无宁日。”
海寇之患在大胤建朝前便已有,建德帝在位时,四方岛的海寇最为肆虐,一直到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都不曾式微过。
嘉佑帝登基后,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方将大胤的边关稳定。
只新近几年,随着嘉佑帝身子一日日衰弱,所谓一朝天子一代臣,原先各安其职的人都渐渐生了旁的心思。
“海寇之患古往有之,非简简单单一个令策或者一个计谋便能消灭。”顾长晋不疾不徐道:“外因、内因皆有之,那便外策、内策双管齐下。对外分崩离析,诸国海寇为利结盟,那便让他们为利反目。与此同时强化大胤海防,只要大胤兴盛,自是无惧海寇。至于内策,开放海禁令大胤海商与沿海百姓以合法行径谋利,同时严惩内贼,将地方一脉的蛀虫毒瘤切除,以期攘外安内。”
顾长晋&a;3034记0;回答令柳元微微一楞。
恍然明白,老尚书让顾大人来扬州原来不只是为了给潘学谅谋条生路。
“的确,大胤设海禁,本是为了保护大胤海商不受敌寇祸害。只海上商路自来是一条金银路,诸如丝绸、茶叶、瓷器在大胤能卖一金,到得海外便能卖五金、六金,而海外的香料、象牙、珠宝运来大胤后亦是炙手可热。”
柳元渐渐敛了笑,“这样一条金银路断了,实则弊大于利。老尚书当初将廖绕派来江浙,本是想重振海防,再开海上商路,可惜呐。”
可惜什么柳元并未说,也不必说。
“顾大人想来已经知晓潘学谅的身份了罢。去岁元月水龙王一死,他身边的娇妾以雷霆之势接了水龙王的位置。”柳元提步去茶案,坐下吃了口茶,缓缓道:“蛟凤姓潘,乃潘学谅生母。此女从前名声不显,然行事比水龙王还要狠辣,那些反对她的海寇不出半月便被她肃杀了泰半。廖绕知晓水龙王的弱点,却不知蛟凤的弱点,直到他查出了潘学谅。”
顾长晋瞬间便明白了。
廖绕与水龙王有交易,水龙王一死,蛟凤接手了水龙王的势力,从前的交易说不得就不作数了。廖绕为了控制蛟凤,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潘学谅身上。
“以潘学谅之才,本是过不了乡试,是廖绕将潘学谅之名送上了桂榜。”
柳元放下茶盏,望着顾长晋,道:“顾大人,年初梁将军大败四方岛海寇,斩杀了数千人,如今在江浙一带的名声已渐渐压过廖绕。是以,廖绕需要一场胜仗挽回名声,以免被圣上调离江浙。”
作为总督,他一旦被调离江浙,手上的兵权就会被下一任总督接手,届时廖绕便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
顾长晋道:“你想找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
“是。”柳元道:“梁将军这些年收到了几封密告信,皆是密告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然信中泄露的消息有限,只知水龙王每年都会乔装成大胤人与廖绕秘密会面,却不知是何时何地。梁将军如今已经疑心那些密告信是假的,怀疑有人要故意扰乱他的视线。”
顾长晋眉宇微蹙,“可知那寄信人是谁?”
“不知。”
柳元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顾大人可知廖绕身后之人是谁?又可知是谁埋伏在路上想要置你于死地?”
顾长晋盯着杯盏里的茶液,面无波澜道:“戚家还是刑家?”
戚家是二皇子,刑家是大皇子,廖绕定然已投靠了其中一人。
老尚书与潘学谅的案子太过令人震惊,三法司的审讯皆是秘密进行,可饶是如此,也难保有人已经瞧出端倪。
似戚都督与刑首辅这些在朝堂浸淫已久的人,大抵从老尚书认罪那刻便已察觉到不妥。
“是戚家。”柳元赞赏地看了顾长晋一眼,道:“在路上埋伏炸药的人是二皇子派的,你那两位长随能一路顺利抵达扬州,不仅仅是勇士营的人护着,还有刑家的人。大人放心,二皇子派来的人都被我们杀了。”
廖绕、戚家、二皇子。
廖绕扶持以水龙王为首的汨国海寇与狄罗海寇争夺四方岛,不让狄罗海寇一脉独大,不仅仅是为了稳住他的总督之位,实则也是在尽记全力保住他手里的兵力。
为的是嘉佑帝驾崩后,上京那把龙椅的争夺。
顾长晋豁然抬眼:“若是找不到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柳公公是否就要以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咕噜”“咕噜”冒着白汽。
柳元一双狭长的眼藏在雾气里,神色难辨。
“是。顾大人想来也看明白了,从一开始,潘学谅便没得选。蛟凤是他的母亲,他迟早要为他母亲偿还这笔债。”
……
潘学谅在监军府的住处离暖阁不远,柳元为了护住他的安全,直接拨了一半勇士营的卫兵守着他。
去寻潘学谅的路上,顾长晋反复回想着柳元的话。
潘学谅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平生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大抵便是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过去,梗着脖子为老尚书正名。
只因他母亲犯下的错,他便要用一生来赎罪吗?功名被夺,仕途无望,甚至一辈子都要遭人唾弃。
顾长晋觉得脚底似有千斤重。
潘学谅焦灼地站在廊下,瞧见顾长晋的身影,多日来萦绕在眉眼里的担忧总算散去。
他快步上前,激动地喊了声:“顾大人!”
顾长晋冲他轻轻颔首:“进屋说。”
入了屋,潘学谅正要翻开茶杯给他斟茶,顾长晋却一把按住,温声道:“不吃茶了,我已知晓了你因何会卷入这桩舞弊案里,你可要听?”
男人的声音沉着,听得潘学谅心里一紧。
可这点子紧张只停留了几息,他面上便露出了坚毅的神情,道:“还望大人告知,若当真逃不过一死,草民至少也不用做个糊涂鬼。”
顾长晋喉结微抬,缓缓道:“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唤蛟凤的海寇头领?”
“蛟凤?”潘学谅蹙眉,摇头道:“草民倒是听父亲提过一两回水龙王,那是个恶贯满盈的海寇。”
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寒门学子为了熬出头,几乎把所有光阴都用在了苦读圣贤书上,鲜少会像世家子弟那般,学业要顾,这世间天下事也要顾。
“水龙王有一爱妾,名唤‘蛟凤’。去岁水龙王骤然去世,蛟凤从他一众义子手中抢下了水龙王的位置,成了四方岛其中一名海盗头领。”
“蛟凤?”潘学谅疑惑道:“这蛟凤与草民又有何关系?”
这话一落,他便怔了怔,忽地想起一些十分久远的记忆。
记忆里是一张模糊的英气的脸。
那英气的女子抱着他喊“谅儿”。
父亲说那是小姑姑,而小姑姑的名字便叫红枫,潘红枫。
父亲说起小姑姑时,面色十分悲伤,还曾同他道:“他日若你能金榜题名,定要给你小姑姑上柱香,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潘学谅眸子里的怔楞渐渐被震惊取代。
他声音滞涩道:“顾大人,那蛟凤是草民的姑姑,还是……生母?”
“她是你母亲。”顾长晋道:“廖绕与水龙王勾结了数年,水龙王死后,蛟凤接管了水龙王的势力。廖绕查到了你的存在,为了控制她,便将主意打在你身上。你乡试之所以桂榜有记名,便是廖绕的手笔。”
给潘学谅一个举人的功名,再将他弄入麾下,这是卖好,也是威胁。
“大人的意思,草民中举是因着廖绕想要卖那蛟……凤一个好,顺道利用草民控制她。草民中贡士,是因着老尚书想要用草民将廖绕勾结外敌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顾长晋不置可否。
老尚书要扳倒的不仅仅是廖绕,还有廖绕身后的二皇子与戚家。
在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老尚书大抵是选择了大皇子。
“廖绕为人极其谨慎,老尚书的人至今都不曾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与水龙王有勾结。廖绕那封信是老尚书伪造的,为的便是留一着后手。”
潘学谅瞠目:“后手?”
顾长晋“嗯”了声:“治不了廖绕通敌叛国之罪,便以科考舞弊罪捉拿他。今岁的科考舞弊案,整个大胤的仕子都在盯着。一旦定了罪,便再无翻身之地。”
如此一来,虽不能扳倒戚家,但至少能折损二皇子手里的一员大将,夺回江浙这边的兵权。
潘学谅又是一阵怔忪。
此时不必顾长晋明说,他也明白了,若要用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那他与老尚书都要有罪,都要认罪。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我说与你听,只因你是这案子的无辜牵连者,你应当知晓真相,却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有甚负担。”顾长晋温声道:“此处有勇士营的人在,你安心住在这。等扬州事了,我自会带你回京。”言讫,他转过身,提脚欲往正门去。
“顾大人。”潘学谅蓦地叫住他。
“草民愿意认罪!”
“嘉佑二十一年的科考舞弊案,潘学谅,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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