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话,季湘云便听不见了。属于皇后和圣上的时间,她留在那里实在多余。沿着宫道拐了个弯儿,她才敢回头,身后空空如也,一直如此。
只要有姜钰瑶在,小皇帝永远臣服温柔。她自嘲笑了笑,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呢?他撇下姜钰瑶追上来解释?未央宫是他的心头好,何苦再来说些引人多想的话。
她看着空荡荡的宫道,心里想着,这样也好,这样就好。
……
齐璟琰随着姜钰瑶往未央宫方向走去,小皇后挽着他的臂弯,清喉娇啭:“圣上午饭吃得不高兴吗?”
小皇帝颔首,脑中还在想着方才他与季湘云说得话,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他如今,是愿意信她的。
“圣上?圣上?”
姜钰瑶唤了几声没换来身旁人的反应,不由蹙眉摇他,“圣上是有心事?”
“没什么。”
齐璟琰回道,嘴角微动,看着皇后岔开话题,“阿瑶午后去见了母后嚒?”
“是母后招臣妾去的。”
从前齐璟琰什么事都会告诉自己,现在倒开始隐瞒了。姜钰瑶压下心头不快,重又换上欢快的语气,“臣妾做了素炒茼蒿,圣上再吃点儿吧。”
姜钰瑶执起银筷,夹上两箸茼蒿,轻放入齐璟琰碗中,柔声劝说道:“今春新下的茼蒿,臣妾瞧来新鲜的很,特意做的。”
“唔,瞧着还行。”
齐璟琰用银筷戳着盘中青菜,状似不经意问道:“阿瑶下次还是不要去慈宁宫了,母后喜静,就连朕也不敢多加探望。”
姜钰瑶闻言,面上一僵,强撑着笑容问道:“总归臣妾作为儿媳,要去尽尽孝道,母后也很欢喜臣妾能去看她。”
这话是软着将他的告诫顶回来,齐璟琰放下手中筷箸,没再去动碗里的菜。他端起手边瓷杯饮了两口,将将压下心头不快,轻声道:“还是少去的好。”
“母后她…”眼看齐璟琰眉头隆起,她又换了语气,“母后心里还是疼圣上的,小时候将圣上送至别处,也是…也是迫不得已。”
这是唐太后与齐璟琰之间最不可触碰的雷区。亲生母亲为了讨好高位嫔妃,将他送走,现下再去亲近,也生不出多余的母子之情。
齐璟琰眉头越蹙越深,看来姜钰瑶是铁了心要逆他心思,为唐太后说情了。
“够了!”
一声厉喝,话说出口小皇帝已然后悔,抬眼去看姜钰瑶,果然眼圈红了。他心头涌出无尽愧疚,说出的话也软了几分,“阿瑶,别再去慈宁宫了。”
眼见齐璟琰陷入痛苦,姜钰瑶暗道这些事须得慢慢让人接受,现下圣上态度软化,她岔开话题,又使起小时候那招——“圣上画百兰图送臣妾好不好?上回画的,已是三年前,宣纸都旧了呢。”
这是她与齐璟琰年少约好的,若惹彼此生气,就要为对方画百兰图。
“好。”
许是想到年少情谊,亦或是他也不想面上闹得难看,终究是应下这句话。
一百株兰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仅要神形兼备,还要每株草的形态都不甚相同,这难度不可谓不大。
当初立下盟约,便是两人想要不再争吵,永世结好的意图。幸在姜钰瑶是个软和性子,他也好脾气,这百兰图便不常画。
三年前那回,是为了迎季湘云进宫,皇后破天荒同他争吵一番。原因无它,季家女名动京师,又是个活泼性子,这样的人,难保齐璟琰不会动心。
哪怕他解释,迎季湘云是为了稳定前朝,还是惹来姜钰瑶与他怄气,直至他画出百兰图哄她开心。
齐璟琰蘸饱浓墨,在宣纸上下笔,忽然想到,幸而没同季湘云约定过此事,若她的脾气,自己什么事都不用做,天天伏在案上画兰草。
小皇帝想到季湘云盛气凌人的脸就想笑,这个贵妃,真是个奇葩。心念至此,他手腕微动,画出一株枝叶扭曲,迎风招展的兰草,傻里傻气,惹人注目,倒很像她。
齐璟琰嘴角噙着笑,画得兰草越发清奇。姜钰瑶偷偷瞥他,眉目舒展,很是放松。她将手围在齐璟琰胸口,脸贴上他的后背,轻声道:“琰哥哥口味变了不少。”
“唔,或许吧。”
时间飞速流逝,刚过酉时,元香上来掌灯,小声提醒晚饭时候了。几十株奇形怪状的兰草铺满宣纸,齐璟琰默念着:“第九十九株…”
狼毫刚落入宣纸,宫门外传来急急的奔跑,殿内两人听到太监尖利的哀嚎:“贵妃……薨逝了……”
后宫只有一位宫嫔身居贵妃高位,这丧仪报的是谁,不言而喻。
齐璟琰手中毛笔跌落,划痕落在纸上,生生坏了这幅百兰图。
小皇帝愣了片刻,挽起衣袍朝外奔去,迎面撞上来来通报的太监,近侍在殿外小声说着,接着是急匆匆的脚步朝外走去,他甚至没有再进殿与她只会一声。
“九十九株。”
落笔的墨痕刚好落在第九十九株兰草之上,姜钰瑶轻声数着,心里直发慌,没有圆满,像是某种预告。
她挽起袖子,重新执起那只跌落的毛笔,在宣纸上描画。一旁的元香面色焦急,见她还在不慌不忙画兰草,不禁出言提醒:“娘娘,贵妃薨了,咱们现在要去重华宫的…”
姜钰瑶不答,她顺着齐璟琰的画续下去,兰草亭亭玉立,怎么画都与前面几十株风格迥异,“怎么不一样呢。”
她小声说着,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纸上,晕画了墨迹。“怎么不一样呢……怎么不一样!”
姜钰瑶恼了,摔掉笔,笔尖落在草图中央,墨痕横亘宣纸中央,彻底毁了整幅图。
“娘娘……”
元香心有不忍,整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此刻毫无形象伏在案上哭泣。她悄悄递上一方帕子,再也不敢多说了。
“死得好,这样的人,该死。”
姜钰瑶小声说着,发丝凌乱,形同疯妇。她哭得咬牙切齿。抹了把眼睛,不过一瞬,她又恢复了端庄持重的模样。
嘴角含着最得体的微笑,对身边侍女慢声细语:“元香,替我上妆,咱们是要去重华宫一趟。”
几息之间,皇后神色数变,看得元香心头发寒。毕竟是未央宫大宫女,她很快整理好脸上的神情,换上处事不惊的表情,伸手扶住姜钰瑶的手臂,温声应下。
元香替她梳了个简单的坠马髻,配上玉簪和碎珠长钗,既低调又暗显奢华,符合姜钰瑶往日的妆发风格。
皇后在铜镜中瞄了一眼,轻轻摇头,“拆了,梳瑶台髻。”她顿了顿,看向一旁的妆奁,“要那只朝阳五凤攒珠簪。”季湘云的忌日,还是要盛装出席,这样的好日子,可不多见。
元香咬唇,似有话说。毕竟是贵妃薨了,皇后盛装出席,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她眉头微拢,在凤钗和珠钗之间犹豫不觉,不经意间掠过铜镜,看到皇后清凉的眉眼,正定定看着她。小宫女心头一凛,决绝地从妆奁掏出了那根凤簪。
……
齐璟琰见过很多次季湘云的死相,被长箭贯穿喉咙、吃了相克之物面容青紫,但从未想过,季湘云会这样没有生气地软在地上。
石榴红金丝软烟罗曳地望仙裙铺在地上,层层叠叠像是天边的云霞。季湘云鬓边乌云堆彻,小脸青白,嘴角还有干枯的鲜血。
“贵妃死因,可有缘由?”
人悲痛到了极点,说出的话竟然是冷静木然的。他冷然瞥过跪在地上发抖的宫人,认出前面那位穿桃红宫装的小宫女是常跟着贵妃的。
齐璟琰踱步走到来人面前,低声喝道:“贵妃因何薨逝,可有请太医问诊?”
红袖抖着身子不敢抬头,咬着唇默然流泪。齐璟琰蓦然怒了,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贵妃前几次的死因,他捏着红袖肩膀,怒声道:“说,贵妃是不是死于鹤顶红?”
他离得太近,犹如恶鬼在耳边逼问。小宫女扛不住这些,“哇—”一声大哭出来,“是刘嬷嬷送的糕点,说贵妃午后没吃饱…”
红袖真不知道那盘糕点是有毒的,季湘云回来神色不济,饮了几口清茶便睡了。晚间慈宁宫送糕点时,贵妃还在睡觉。刘嬷寒了脸,说贵妃不守规矩,若不起来吃几口糕点,实为不敬太后。
小宫女哪里扛得住这架势,端着盘子叫季湘云起床,至少要在刘嬷嬷面前做个样子吃两口。不过两口,贵妃就口鼻流血,倒在床上。
红袖跪在地上发抖,说得断断续续,话音刚落又回想了一遍,确实照实说,这话明着说太后毒杀的贵妃,她这条命算是保不住了。
“继续。刘嬷嬷还做了什么?”
齐璟琰顺着她的话深思下去,越想眉头皱的越紧。
“刘嬷嬷…刘嬷嬷什么也没说,亲眼看着贵妃薨了才离开的。”
红袖浑身发冷,当时殿内只有她、贵妃和刘嬷嬷,若是刘嬷嬷反口说她诬陷,一个小宫女和久经深宫的老人,谁都知道要相信哪个。
小宫女越想越害怕,她抖着肩膀哭嚎,“圣上,奴婢没说谎,奴婢真的没说谎…”
齐璟琰放开红袖,眉眼一片冷清,他淡声道:“知道了。”
说着起身出门,临出门又回头吩咐侍卫:“看紧了,莫要让这些宫人出事,务必存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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