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德帝下旨当晚在南熏殿举办功臣宴,  同时与百官欢庆元宵佳节。

    朱昀曦先回宫觐见,这是父子俩最久的一次分别,也是太子初次远征凯旋,  团聚时双方都激动欣喜。

    等朱昀曦行完君臣礼,庆德帝便招手唤他到身旁坐下,  握住他的肩膀仔细审视,  唯恐哪里有缺损。

    “皇儿本次平叛退敌,  劳苦功高,着实令为父欣慰啊。”

    庆德帝登基之初也曾雄心勃勃想有一番作为,坐上龙椅方知皇帝难当,处处受绳规墨矩掣肘,还得时刻提防小人和野心家。年复一年,壮志消磨,  后来只盼做个守成之君。

    如今儿子出师告捷,  在新平堡一战中击溃鞑靼人,获得了数十年未有之大胜利,有力提振军威国威,  放在辽东和北直隶叛乱叠发的大背景下来看,意义非凡。

    他觉得朱昀曦圆了他未了的梦想,并且再次证明了逢凶化吉的好运势,当初立他为太子的决定真是再正确不过。

    朱昀曦看父皇的眼神便能感受到他在为自己骄傲,红光满脸道:“父皇鸿慈,皇天眷德,儿臣和将士们全赖您的福泽护佑才能克敌制胜。”

    庆德帝拍拍他的肩头,  趁父子俩心情欢畅,  道出眼下唯一一桩不如意的事体。

    “朕派人去晋陕追查在五梁殿刺杀你的反贼,  经查明那些人确系安西王的残部,  目前涉事逆党已被一网打尽,正由锦衣卫审问,不日即可结案。”

    朱昀曦小心琢磨庆德帝的神态语气和措辞,明白他又想和稀泥,掩盖事实。

    明眼人都猜得出真凶是谁,可假如让世人知道行刺太子的主谋是当今国舅和皇后,不仅皇室名誉扫地,他们父子的人生也将因这一污点被后世指摘诟病。

    因此朱昀曦认可“家丑不外扬”的处理原则,顺从地点头接受。

    他的城府大有长进,不肯稀里糊涂让步,半真半假地红了眼眶,笑容也变得牵强,以显示屈辱。

    庆德帝心疼愧疚,握住他的手说:“皇儿这次外出受了不少苦,朕最近都在考虑该拿什么嘉奖你,除开那些例行的赏赐,你还有什么心愿?尽管提出来,朕都帮你实现。”

    君无戏言,这句话完全能当做护身符。

    朱昀曦灵敏地提出要求:“儿臣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愿望,可否换成别的形式?”

    “别的形式?”

    “假如儿臣今后犯了过错,父皇能不能宽恕一回。”

    他想留着这个护身符,将来为他和柳竹秋开脱。

    庆德帝觉得儿子孝顺能干善良听话,纵然犯错也左不过是骄奢顽劣之类的小过,当即爽快应允。

    这下朱昀曦心里踏实多了。

    他记得对柳竹秋的承诺,适时启奏:“那天在五梁殿儿臣几遭毒手,全靠温霄寒英勇护驾,父皇已赐了她爵位,但她似乎对做官很更兴趣,若京中有合适的职务空缺,能不能派她担任?”

    庆德帝说:“朕也有此意,明日就将此事交给宰执们商议,看看给他安排个差事。不过他虽立了功,毕竟履历不足,一开始不可能担任太高的职位。”

    这点正合朱昀曦心意,欢喜地替柳竹秋谢恩。

    庆德帝看出他很宠信温霄寒,善意提醒:“温霄寒是个忠臣干将,可你也不宜在人前过度施恩,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待贤才,冷淡一些方是爱护。”

    朱昀曦懂得这些权术,回程中已同柳竹秋讨论过,她也希望他能适当给予打压疏远,免得回京后惹人嫉妒,沦为众矢之的。

    打压她,我会心疼,疏远她,最难受的人也是我,真伤脑筋啊。

    他不知道柳竹秋此时遭遇了比这更棘手的麻烦。

    她和还朝的功臣们在太和门前等待面圣,

    司礼监先来颁旨传宴,唐振奇亲自宣读圣旨。

    柳竹秋久不见唐振奇,接旨后随众臣去向他问好。

    唐振奇见了她眉毛一横,眼眶里射出毒箭,冷酷地扭头走开了。

    强烈的敌意令她惊疑,紧张思索原因。

    宫人请大臣们去文智殿用茶,走到半路,张鲁生突然闪出来。

    好友相聚,柳竹秋喜笑行礼,张鲁生却急匆匆打断,招呼她到僻静角落说话。

    “温大人,你刚刚见到唐振奇了?他看到你是什么反应?”

    柳竹秋联系方才情形,连忙求问:“小弟离京期间是不是发生了变故?”

    张鲁生四下张望,嗓门压得更低。

    “你可认识一个叫权厚宰的朝鲜留学生?”

    “他怎么了?”

    “北直隶寇乱爆发后乐原君提前搭海船回国,那权厚宰也跟着回去了。他到了汉城,向亲友炫耀在北京的见闻,尤其说到协助乐原君和你揭发张钦翁子壮杀人冒功案一节,之后很快走漏了风声。那会儿辽东还在打仗,朝鲜那边的消息过不来,直到昨天那儿的探子才回京通报此事,不然唐振奇老早便知道了。”

    柳竹秋当初见权厚宰对那桩冤案守口如瓶,以为他嘴巴很严,未曾想他一朝得志骨头便轻了,居然不守约定随意对外透露秘密。

    唐振奇知道是我揭露张钦的罪行,一定猜到我是假投诚了,再回想高勇、汤敬之的案子,更会醒悟一直在被我算计,这下非弄死我不可。

    张鲁生看来,柳竹秋此刻不啻插标卖首,让她赶紧向太子求救。

    柳竹秋几经生死,遇事更加老练沉稳,反过来安抚他:“大人莫慌,小弟好歹是个伯爵,唐振奇再猖狂也不至于今天就杀了我,等赴完庆功宴再做计较。”

    话是这么说,她脑子里已在马不停蹄想对策。

    她今非昔比,量唐振奇不敢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来索命,很可能使用构陷政敌的惯招——向皇帝进谗言。

    他昨天才知道我是卧底,肯定还来不及跟陛下说我坏话,我得先发制人,做好这方面的防范。

    酉时三刻,百官齐聚南熏殿,萧其臻来得特别早。

    白天他也去德胜门前接驾,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女人,见她荣膺爵位,因志向伸展而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比自获封赏时更喜悦。

    可惜身影被淹没于人海中,不便追逐队伍移动,未能挤进她的眼眶,忍了大半日才能到宫宴上来寻芳踪。

    正翘头在一堆晃动的乌纱帽里搜寻,那令他牵肠挂肚的佳人先在身后招呼他。

    “萧大人。”

    柳竹秋心怀急事,没空理会萧其臻跟在惊喜之后的那一系列复杂神情,还不顾忌讳地拉着他的袖子向人少的地方走去。

    萧其臻见状情知出了大事,帮她提防四周情况,停步时先专心听她说话。

    “唐振奇发现是我策划揭发了翁子壮冒功杀人案,大概知道我们是假投诚了。”

    萧其臻惊骇,首先担心她的安全。

    柳竹秋说:“我现是朝廷要员,他不会蠢到直接下毒手,估计又要借刀杀人。”

    萧其臻会意:“他能自由出入内廷,真在陛下跟前搬弄是非我们如何防得住?”

    “所以要让陛下知道他对我有偏见,拉低他的信用。待会儿宴席开始你多带一些人过来劝酒,务必把我灌醉。”

    柳竹秋做好部署,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化酒丹”。

    昨天朱昀曦说庆功宴上一定有很多官员会来向她敬酒,不喝扫兴,喝多了又怕她吃不消,特地送她这种太医院研制的解酒灵药,以应付此种场面。

    她提前含服一粒,叮嘱萧其臻待会儿做戏务必自然些,别被人瞧出破绽。

    戌时,庆德帝和太子驾临南熏殿,内官念祝词,群臣谢恩,依次入席坐定,盛大的宴席开始了。

    一时笙歌满耳,华灯满庭,金殿上银烛高烧,瑶席上遍列珍馐,君臣际会,共乐升平。

    萧其臻谨记柳竹秋嘱咐,已将危情悄悄告知柳尧章,二人邀约了七八个青年官员去向她敬酒。

    柳竹秋来者不拒,接连满饮四五杯。大臣们见她如此豪放,都来找这朝廷新贵讨彩头。

    等她喝得脸颊透红,额头冒汗,萧其臻试探:“忠勇伯可是醉了?”

    柳竹秋笑道:“萧大人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但我们这些晚辈只顾自己高兴痛饮,未免对前辈们不敬。”

    萧其臻灵醒道:“那我们就快去向老先生们敬酒。”

    一群人热闹哄哄行动,依着座次向阁老高官们请酒致敬。

    这本是官场交际的常见情景,最迂腐的道学先生也不以为怪,却生生气坏两个人。

    一是柳邦彦。

    他至今不认同女儿扮男人骗功名,看她伙同官场后辈们穿花蝴蝶似的到处跟人说笑敬酒,只能代入风尘陪酒女做派。而那糊涂老三还一点不顾着妹妹的名节,积极从旁怂恿,真是家门不幸,连出孽障!

    他气得血潮冲脑,阵阵发昏,支持不住想提前告退。

    另一个跟他怨怒相当的是朱昀曦。

    他尚不知柳竹秋在实施保命计策,以为她得意忘形,把他这正主抛到了九霄云外。

    又厌恶不住撺掇她的萧其臻,心想:“这人屡次利用柳竹秋捞名利,差点断送她的性命,这会儿又恬不知耻地架着她去跟达官显贵套近乎。柳竹秋那样伶俐精明,怎会看不透这奸险小人呢?”

    他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吩咐云杉去警告柳竹秋节制一点。

    柳竹秋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不能真的放任自己醉倒,见云杉来了正好拿他挡驾,搭住他的肩膀笑道:“云公公来得正好,我已不胜酒力,又不能辜负众位大人抬爱,就请你替我喝吧。”

    边说边将杯中酒硬往他嘴里灌。

    云杉气急,肩头忽然被她隐蔽地捏了一把。

    他觉出这是个暗示,不再抗拒,替她挡了几杯酒,帮忙解围:“忠勇伯有些醉了,请诸位大人高抬贵手,让她先过去歇一歇。”

    柳竹秋存心装醉,豪气地扯住他:“云公公好不扫兴,大伙儿正高兴,我怎么能离场呢?你若酒量不济,就换别人,去叫陈公公来替我喝。”

    她这口气已像醉汉,众人都笑个不停。

    庆德帝高居御座,见会场气氛欢腾,心情十分畅快。唐振奇趁他愉悦,上去拍马敬酒。

    柳竹秋随时留意这太监的动向,终于等到她盼望的一幕,立即挤出人群跌跌撞撞走到圣驾前。

    这时唐振奇正捧着皇帝钦赐的御酒往嘴边送,冷不防被她大力扼住手腕,酒漾出杯子淋湿他的衣襟,目击者都吃了一惊。

    唐振奇刚才还在寻思怎生对付这奸贼,不意她主动来挑事,愤怒质问:“忠勇伯,你这是做什么?”

    柳竹秋斜睨醉眼冲他冷笑一下,身体摇晃着向庆德帝揖拜:“陛下是九五之尊,只能同英杰高士饮宴,这种受过腐刑的阉人怎配向您敬酒,这是对您的亵渎啊!”

    她扯开嗓门吼叫,吸引更多人注意,殿上的喧哗立时小了许多。

    围观者瞠目结舌,唐振奇吃了火药又不便当场爆炸,熟虾似的指着她,目视皇帝,求他主持公道。

    柳竹秋扑通跪倒,脑门贴地申告:“微臣一心保护陛下清范,宦官只是奴才,不能任由他们搅乱尊卑!”

    大臣们长期被唐振奇骑在头上压迫,不能隐忍苟安就会蒙冤受害,没人敢公开与之作对,当面唾骂

    这种找死之举更加难以想象。

    眼看温霄寒酒醉作死,阉党们恨得牙痒,正人们也觉其鲁莽,暗暗替他的性命担忧。

    柳邦彦吓得腿软,黄鳝般顺着椅子滑坐在地。柳尧章赶忙搀扶,也未料到妹妹会做出极端行为。

    朱昀曦终于醒悟柳竹秋的异常表现后藏有隐情,但当下唯有灼急关注。

    庆德帝刚才见温霄寒四处敬酒,断定他喝醉了。

    年轻人醉酒失态很平常,他初入官场忌讳少,立功封爵难免得意,硬要批评也只算酒品差,不该深责。

    他不愿破坏和乐气氛,指着柳竹秋取笑:“晴云醉了,你们快扶他起来。”

    云杉慌忙过来搀扶,柳竹秋刻意大着舌头争辩:“陛下,微臣没醉,请陛下也赐微臣一杯酒。”

    她劈手躲过唐振奇手里的金杯,嬉笑着向皇帝讨酒喝。

    庆德帝想缓解僵局,慈蔼逗弄:“晴云想喝酒,那就作诗一首来交换。”

    柳竹秋拱手道声:“微臣领旨。”,抑扬顿挫吟出诗句:“王师北上定边塞,百战无前扬国威。凶逆强胡魂胆丧,圣恩功德万人归。君臣欢宴庆交泰,明月流光灯火辉。今夕举杯歌禹舜,欣然解甲换朝衣。”

    周围人听庆德帝先拈须赞好,也跟着大声喝彩。

    一名阉党见机拱火:“忠勇伯还能作诗,看来醉得不是很厉害嘛。”

    柳竹秋赶苍蝇似的冲他挥一挥手,禀报庆德帝:“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这首诗其实是微臣提前作好的。”

    庆德帝大笑:“晴云真诚实可爱,朕便赏你一杯酒,喝完就回去歇息吧。”

    他命庄世珍为柳竹秋斟酒。

    柳竹秋谢恩后一饮而尽,顺势歪倒。

    云杉一把撑住,按皇帝的意思架着她告退离场。

    二人走出南熏殿,到了僻静地界,柳竹秋小声问他后面是否有人跟踪。

    云杉看了看前后左右,放心道:“附近没人,你刚才究竟在搞什么鬼,又害我吓个半死。”

    柳竹秋贴住他的耳朵讲明缘故。

    云杉张开的嘴更合不拢了,急道:“你把老唐得罪成那样,他断不容你活命,你这下去哪儿都不安全了。

    他想去报告太子,被柳竹秋阻拦。

    如今朝野都知道朱昀曦是她的靠山,敌对者正巴望借她对付太子,可不能给他们递刀子。

    “现在还不便让殿下为我出头,你先送我回家吧。”

    说到这儿,萧其臻飞奔追上来。

    “温大人,你还好吗?”

    柳竹秋点点头:“萧大人怎么跟来了?”

    “我向陛下请求送你回家,陛下恩准了。”

    他担心地望着她,双手不敢妄动,紧紧揪住袖子忍耐。

    当前他是柳竹秋最可靠的帮手,非常时期她顾虑不到别的,道谢说:“也好,我正想跟你商量点事,我们快走吧。”

    她仍由云杉搀扶着,三人匆匆向宫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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