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 大同巡抚收到庆德帝的密旨,要他与大同将领做好准备,随后听候太子调遣。
叶轶伦向柳竹秋禀告此事, 柳竹秋猜测朱昀曦将对阿努金采取军事行动,当天下午云杉带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点。
“柳大小姐你真不像话, 那天不打招呼就擅自跑去打流寇, 我差点被你害死啊。”
当初柳竹秋失踪, 云杉难过害怕, 恨不得替她去死。等收到她平安的消息后越想越憋屈, 明知她来日将是贵不可言的主子,仍得当面抱怨几句才痛快。
柳竹秋料想他回去受了朱昀曦重责,也很不好意思,笑嘻嘻拱手道歉:“当时事出紧急,道上那么乱,不知云公公在哪里, 连累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云杉到底不敢受她的礼,急忙侧身避开, 瘪嘴嘟哝:“我只是奴才,死就死了, 你真正的罪过是几乎逼得殿下丢掉性命。”
柳竹秋惊讶, 忙追着询问。
云杉讲述朱昀曦误以为她遇难后悲痛欲绝、心疾发作、日夜忧思、雪地痛哭、昏迷吐血、几乎病重不治的连串凄惨经历。
他句句属实, 但用煽情语句描述难免显得夸张。
柳竹秋又惊又疑,不知用什么表情才能表达复杂心境,微微尴笑:“你确定没言过其实?”
云杉骤怒, 借太子的口吻跺脚斥责:“柳竹秋, 人人都夸你侠肝义胆, 有情有义, 怎么到了殿下这儿就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呢?殿下对你的心意,我们这些下人看了都感动涕零,若能被他如此对待一日,甘愿死上千次。你倒好,不仅认为殿下对你好是理所当然,还毫不体量他的感受,要不是你对我和白桃有恩,我现在就会吐你几口唾沫!”
他反应出奇激烈,证明所言非虚。
柳竹秋忙忏悔认错,心里更像打翻的棋盘,黑白混淆,难于厘清。
她是喜欢朱昀曦,可绝没到倾心失魂,要死要活的地步,将心比心觉得受不起他这么沉重的爱意,对他为此遭受的折磨既心疼愧疚,更有一言难尽的不安。
太子的性格是付出一分索取十分,他这么爱我,会许我只进不出?将来收起高利贷,我该如何偿还?
念头一出,良心立马愤起抨击。
人家对你一片痴情,你却在这儿算计得失,云公公没说错,你在情感方面确实狼心狗肺,是个吃干抹净,提裤就走的负心女!
她的脑袋顿时肿胀起来,承认和朱昀曦相处时她的计较提防多过真情流露,可这并非都是她的错。太子是主公,手里握着她的前程性命,她怎敢放心大胆交付完整的身心?
还是造反吧,事成后封他做皇后。
他做皇后不够格?呸,只要我喜欢他就绝对有资格!
或者他被废为庶人,身无分文,东躲西藏。我也会心甘情愿保护他,精心养活他到老。有钱先给他花,有难由我来挡,哪怕等他年老色衰了,我再遇到个比他更俊的美少年,多看一眼就立马叫雷劈死。
……………………
她天人交战,短短的一瞬已心力交瘁。
云杉看她像炒过的黄豆芽完全蔫了,以为自己给的小鞋太挤脚,让她受不住了,于是及时熄火,取出太子的书信交给她。
柳竹秋正要接,他飞快缩手,又见不悦。
“你再受宠也不能废了基本的礼仪吧。”
她反应过来,跪下磕头领旨。
看吧,哪个女人需要在接收心上人的信件前下跪叩头?他们根本不是正常的伴侣关系,怎能怪她有所保留?
完成礼仪,她取信阅览,太子的字迹格外工整,上书:
“自卿之出,两度月圆,每见圆月悬空,皎皎明明,偏令余孤影增长,倍添凄惶。昔
年费长房能缩千里地为咫尺,方今何处能寻此奇人奇术替余缩尽相思地,须臾飞度关山,与子成双。
孤枕难眠,眠时梦卿不愿醒。明镜生尘,照见愁容更伤怀。深情化石而立2,岂独女子。空房寂而凄清,常出悲泪。见粉墙树影婆娑,忆佳人临风弄笛。觉砌下落梅成阵,思与尔扫雪烹茶。卿翠黛天然,不需子高描画,然曾念巫山云外,有人沈腰潘鬓?3一更为五点4,至多一点不思卿。一日十二时,可有一刻曾念余?书至之日,料逢十五。十分好月,不照人圆5。高山深谷未阻余心,海誓山盟字字纯金,若无卿卿相伴,不愿生此人寰……”
每次朱昀曦撒娇,柳竹秋都很受用,也喜欢情到浓时他又甜又黏的样子,可看到信中矫揉造作的情话,她连脸颊都爬满鸡皮疙瘩。原因跟刚才相同:承受不起!
这是报应吧?以前我也常写肉麻的请安奏书哄他,他观看时的感受肯定与我此刻雷同。
脑筋一转,又遭良心暴打。
怎么能用你的虚情假意跟人家的真心实意做比较,不识好歹,负心薄幸!
她面皮滚烫,淋上一勺面糊就能揭起一张香脆的煎饼,赶紧略过中间大段鸾悲凤泣的文字,往后寻找有用信息。
在最后一页朱昀曦的语气终于恢复正常,说他准备集合宣府大同两镇边军与阿努金决战,让她出面联络安腊塔汗,请他出兵夹击敌人。
前面有气无力的小怨夫形象顿时被皇太子该有的伟岸光辉镇压,也让柳竹秋提振精神。
讨伐阿努金可稳固与安腊塔汗的盟约,还可扫除边民长期被鞑靼人劫掠恐吓形成的阴影,振奋军队士气,提高国人自信,增加朝廷和太子本人的威望,有助于帮刚刚遭受寇乱冲击的百姓恢复对天家的信心。一举多得,决策英明。
她马上照朱昀曦的意思给金海桐写请求信,派蒋少芬送去。
云杉说次日便要返程,催她给太子写回信。
柳竹秋仔细考虑,大同的局势已稳定了,有颜唯聪和叶轶伦守关,边防不会有大问题。太子初次率兵北征,身边更需要助手。
她决定跟云杉一块儿去与朱昀曦会合,当天命人带信去蔚县和阳原向何玿微、滕凤珍辞行,托他们安排人马护送宋妙仙返京。
叶轶伦听说柳竹秋要走,叫人牵来一匹枣红色的宝马,说是颜唯聪为报答她的救命大恩,专门高价选买的大宛良种,耐力速度都远胜寻常好马。
柳竹秋看这马高大漂亮,很像传说中的赤兔马,便给它起名“飞霞”。
第二天他们离开大同府,顶着风沙向东北方向的宣府镇进发,半日后走到白登山下,几个人追上来。
柳竹秋认出领头的是滕凤珍的管家,定是来替他传话的。
管家说昨晚阳原县的巡逻兵丁在城外截获一名可疑男子,该男子自称锦衣卫的番役,却又拿不出监照,被兵士们捉回县城,今早禀报滕凤珍。
“我们老爷审问那人,他还是死不松口,从他身上搜出宣府镇的过所,大约是从宣府出来的,另外还搜到这件东西。”
管家递上一根青色的新鲜竹片,长度形状都像古代书简的牍片。
柳竹秋接过观察,见上面写着“五梁殿”三个字。
滕凤珍认为那自称锦衣卫的家伙行迹诡异,正值阿努金犯边,他从宣府大老远跑来边地,定有不轨企图。昨天收到温霄寒将去面见太子的消息,便派人在必经之路上等候,好将这奇怪的竹片交给她分析。
柳竹秋拿着竹片边看边想。
古代用竹片造书简,削剪好形状后首先要做的事是杀青,青色指代东方,东宫又称青宫,杀青,杀青,莫非是要刺杀太子?!
她命人取地图查看,在距离他们二百一十里的东北方
确有一座名叫五梁殿的山峰。
她问云杉:“殿下说过会去五梁殿吗?”
云杉摇头,怀疑她想多了。
柳竹秋不敢掉以轻心,又让瑞福取出今早动身时叶轶伦给她的阿努金方面的最新敌情图。
她仔细观察近日敌人大部队的活动范围和方向,推测:“阿努金的部队有向榆林方向移动的迹象,殿下兴许想在这一带同他开战,先率人到镇虏卫做战术布置,途中会经过五梁殿。”
其余人不信太子会如此莽撞,唯云杉相信有这种可能。
朱昀曦是个急性子,不喜磨磨蹭蹭按规矩办事,前阵子在战场上就屡屡孤军深入敌人的腹地,这次迎战鞑靼人八成会延续这一冒险作风。
柳竹秋指着地图上永加堡的位置说:“这里的驻军离五梁殿最近,我们立刻赶过去,让他们发兵往五梁殿救驾。”
此去永加堡也有两百里,队伍全速进发。
柳竹秋座下的飞霞脚力比其他人的坐骑强劲得多,跑出十几里已将云杉等人甩没了影。
她没放慢速度,任戾风割面,砂砾迷眼,额头的热汗淌下打湿睫毛再凝成冰霜。
一只长满利爪的黑手正悄悄伸向太子的脖颈,她怎敢有片刻停顿?
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变得更暗沉了,黑夜似乎提前到来,迅速吞噬了一切。
飞霞不能视物,恐惧地停蹄低鸣。柳竹秋从皮囊里掏出一块红糖喂给它,拍着它的脖子安慰:“别怕,这是日食,过会儿天就亮了。”
她看过若干记载星象的古籍,其中的“天兆”之说多半是不准的,因而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日食、月食不过普通天象。
今天受心事影响,莫名地紧张。
古人云:“日者天之象,君父夫兄之类,中国之应也。”6
太阳代表君主,在太子有可能遇刺的情况下发生日食,真不是个好兆头。
她拼命赶路时朱昀曦也正率领两千人马在遥远的雪原上奔驰。前天他收到敌情报告,判断阿努金打算自榆林南侵,决定率先出击。
命人飞马去向大同总兵颜唯聪传令,要他派重兵驻守大同城,再分兵协防阳和和镇川堡。命令镇虏、天成两卫的守将出兵,三日后在白羊口集结,准备会战。另外命宣府镇分兵驻守瓦窑口堡和新平堡。想编好罗网等待敌人。
做好部署,他嫌宣镇军队出兵太慢,今早硬是单独率卫队向镇虏卫进发,午后来到五梁殿山附近,正好遇上日食。
《礼记·昏义》曰:男教不修,阳事不得,谪见於天,日为之蚀。
天子不仁,朝堂生乱就会激怒上天引发日食。
被迫跟随朱昀曦出征的官员自以为得计,赶忙劝谏:“日食大不吉利,定是上苍的警示,臣等以为此战不祥,请尽早下令收兵。”
朱昀曦以前也很相信星象,后来跟柳竹秋谈论此事,听她说了不少星象学的荒谬例子。
“《四朝天文志》记载,北宋元祐八年、绍圣元年、元符元年和二年,天空都出现了预示天子任用贤臣,朝政清明的流星。可事实上元祐八年高太后薨逝,政局便出现动荡,苏子瞻等贤臣遭到流放,章悖这个大奸相掌权,举荐了蔡京、蔡卞等奸臣辅政,北宋从此走向衰亡。可见所谓天象都是那些星官术士们穿凿附会的说法,偶有巧合,便被他们拿出来糊弄人。其实凡事皆在人为,哪里是天象能左右的。”
他听了首先追算旧账,质问:“你我在皇城下初遇时,你曾煞有介事说什么客星冲犯心前星,所以你才会拦截我的车驾,照此说来当时是在信口胡诌?”
那滑头的女人猝不及防,难得地吃了瘪,连忙钻进他怀里撒娇。
“人家那会儿也是逼不得已嘛,不然早被您下旨
拖下去挨板子,暴露真身一命呜呼了,现在怎么能随时过来帮您暖被呢。”
他心境早已改变,不想跟她计较,当场用其他方式找补。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迷信天象了。
“历代史书记载了上千条日食,所对应的年份也有太平无事,国家繁盛的,这只是自然的天象,生硬附会即是危言耸听,大战在即谁再敢祸乱军心,孤王定斩不赦!”
他唬住庸懦碍事者,下令摸黑行军,再往前一里来到五梁殿的山脚。太阳重新露头,能清晰观察周围地貌了。
这里山势平缓,缘坡而上全是老树密林,远看像一个个草垛逐层堆叠,延伸至彤云深处。劲风呼啸,干枯的森林沙沙作响,仿佛一只巨大的蚕正在啃食桑叶,听着有些瘆人。
这噪音掩盖了一些真正危险的声音,导致无数箭矢飞到近处才惊醒人们的听觉,顷刻间多人中箭。
朱昀曦身边一名卫兵被射中头部,箭头穿过左额自右耳孔钻出,血腥一幕端端装进他的眼眶。
“有埋伏!”
斥候高声嘶吼,尾音淹没在惨叫中。
朱昀曦敏捷地举起盾牌护住头胸,顺着箭雨的来势看清偷袭者躲在前方和左侧较为陡峭的山壁上,立即下令往右侧的缓坡上撤退。
部队躲入树林,山下喊杀声起,来不及跟上的人已与山脚涌来的刺客交战。卫兵来报:“山下来了很多敌人,人数至少是我们的两倍!”
人们问:“是鞑靼人吗?”
卫兵恐悚:“不,是汉军,打扮和我们一样,只是头上缠了红巾。”
该消息引发一片惊呼:“白莲教!”
白莲教曾是红巾军的分支,作战时头裹红巾做为标致,这个传统保留至今,所以听到“缠红巾”这一特征,人们通常立刻联想到这群本朝最顽固的反贼。
朱昀曦心中持疑,朝廷刚剿灭北直隶和山西境内的寇乱,各处民心思安,百废待兴,白莲教哪来的基础组建数千人的队伍?
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不论敌人来自哪个势力都为取他性命,这下免不了要经受劫难考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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