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 黎洛。”
宁茜居高临下地望着黎洛,死死咬着唇,眼底蓄满了泪。
“五年没见, 你就只会说这一句吗?”
她是真的想过很多次和黎洛重逢的景象。
比如她怒气冲冲地买上去国外的机票,直接在一堆金发碧眼的人中间把他揪出来一顿骂;
比如她闯进黎阿姨的办公室,在消毒水和白大褂中间抓到一个格格不入的“病患”, 然后没好气地问他跑哪儿浪去了。
直到她意识到。
天大地大,她怎么可能真的找得到一个想躲的人。
于是到后来, 她幻想的重逢,就变了一副样子。
或许是某次外出拍摄, 她会恰好同黎洛擦肩而过;
又或许是某次商务合作, 对面酒桌里有她熟悉的身影。
甚至是在她事业方起,却被对家有心抹黑, 最害怕最彷徨的时候。
她也曾经幻想过,黎洛像少年时的无数次一样, 接到她的电话, 就毫不犹豫地出现在她面前,把一切都魔法似的解决得漂亮。
但他从来没有真的出现过。
黎洛沉默地望着她,神情痛苦又颓唐。
没有一句话的解释, 他只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叫她别哭。
“骗子……”
宁茜深吸口气, 终于给出了一个评价。
没有什么大坏蛋大猪头之类的修饰词。
黎洛这个人,就只是个骗子而已。
宁茜捏紧了拳, 最后用通红的、决绝的眼光看了他一眼,而后在满眼的模糊里, 向门口唐缘的方向走去。
“汤圆儿, 跟我回房间。”
她要很努力地屏住呼吸, 才能够不把眼泪落下来。
唐缘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听见自家大小姐的命令,立马选择了服从。
她慌慌张张地放下了那杯没人喝的速溶可可,看了眼屋内垂手而立的资方大佬,又想起了一大早上方导的耳提面命——切莫不能怠慢了人家。
经过了一秒钟的深思熟虑,唐缘胆战心惊地溜进休息室,偷似的把化妆包顺了出来,擦肩而过的时候朝黎洛猛一鞠躬。
“不好意思宁老师今天状态不太好还望您多多海涵!”
黎洛:“……”
他掐了下眉心,表情有点疲惫。
“你是她助理?”
唐缘连忙点头。
黎洛顿了会儿,问:“今天还有后续拍摄吗?”
唐缘老老实实地答:“接下来拍五十三镜,是室内戏。晚上如果风力够,会拍一场夜戏。”
黎洛皱了下眉:“这么密集?”
唐缘打了个哆嗦:“呃呃呃没没没是宁老师自己要求的……呃不是我们一定注意和方导沟通一下按您的意思办!”
黎洛勉强笑了下:“没事的,我不会插手你们的正常工作。”
他把手上的吹风机也放进唐缘的化妆包里,犹豫了下问:“你们这边会备感冒药吗?”
“啊?”唐缘的心刚放下了一点,又被大佬一句问话吓到了,赶紧搜肠刮肚地解释:“啊这个这个基础药品一般保姆车上会有,但是因为现在在山上拍摄外景可能携带的数量不太充分我们一定严加改正……”
黎洛叹了口气:“你误会了。”
他走向休息室门口,替唐缘撑住门:“宁茜等着你,你回去吧。”
唐缘如蒙大赦:“啊嗯嗯嗯。”
黎洛又说:“如果有板蓝根颗粒,给她准备一下,麻烦了,谢谢。”
唐缘愣了一下,想起来宁茜今天淋了人造雪之后,确实有点恹恹的。
她忍不住抬起头打量了一下这位大佬,又想起两人方才不欢而散的那场争执——准确地来说,是她家大小姐单方面地甩了人家。
唐缘一时间竟有点心疼,重重地点了下头:“没问题的黎先生!”-
宁茜昏昏沉沉地扑倒到了床上。
手机上收到了导演组的信息,目前拍摄的是五十三镜前半程,室内群像。
宁茜在中程上场,整段长镜头完成之后,群演就可以下山了。
信息里还附上了天气预报。
山区快要降温,方导鼓励大家早拍完,早下班。
宁茜往窗外看了一眼,雾气白茫茫地浮在窗棂外,寒意朦朦胧胧。
《潋滟》外景定于燕郊回首峰拍摄。
山势不低,又在山海关隘口,每年深秋入冬时候,气温都会跟着寒潮骤降。
宁茜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唐缘还没有回来。
她用脚后跟蹬掉了“秦滟”的木屐,三两下把自己卷进了被子里。
靠太阳能供热的暖气不太争气,宁茜打了一会儿哆嗦,方才黎洛替她吹头发时候那点儿熨帖的热意也快散尽了。
……她见到黎洛了。
没有那种重逢的喜悦,甚至连愤怒都无处放矢。
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浸了水的棉花很沉,她感受不到一点儿回弹的气力。
只感到深深的无力和倦意。
宁茜蜷在床上,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倦裹挟着,很快就睡着了。
“……”
“大小姐,大小姐!”
“宁老师!”
半天,宁茜终于撑开沉重的眼皮,看到面前满脸焦虑的唐缘。
“干嘛啊汤圆儿……”
话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居然哑了。
宁茜愣了下,看了看外面漫天灰暗的天色,脱口而出:“我睡了多久?啥时候拍第五十三镜?”
唐缘急得不行:“你快量个体温,别折腾了,你身上好烫……”
宁茜一把推开她,拉开窗帘向外一探,心下一沉。
北风呼啸,远山覆雪。
寒潮拐了个弯儿,眼看着是迎着山海关来了。
她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态,咳了两声,拧开瓶盖灌了半杯凉水,感觉音色稍微正常了一点。
“来给我上妆,快。”
唐缘:“……大小姐!你在发烧你不知道吗?”
她慌慌张张地揪着头发,碎碎念的语速很快:“早知道就该喊醒你先喝药的,明明资方大佬都说过了我居然还是把你弄生病了这可怎么办啊啊啊啊!”
宁茜隐约听见了一句“大佬”,心思动了下,却懒得过问,敲了敲桌子催促:“汤圆儿,快来。”
“五十三镜还没过,是不是?”
“这一条里没有我的特写,感冒影响不大。”宁茜翻开剧本,“何况,这段赶紧拍完,他们就能赶在下雪前回京。”
他们,说的当然是跟拍的群演们。
唐缘的心揪了一下:“那你……”
“我可以的,快一点儿。”宁茜很轻盈地笑了一下,在拍摄群里发了几条消息,而后缓缓地呼出一口发热的空气,把先前乱七八糟的心绪赶出脑子,默默温起了台词。
……说来也是好笑。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梦梦到过和黎洛有关的事了。
上一次还是在她兴奋地坐在去往北京的卧铺火车上。
当时她高二,刚刚参加完艺术特招考试。
表演类学校不像是普通高中那么严格,高二就参加招考的不算罕见。
如果提前被心仪的学校录取,就可以直接开始大学生活了。
宁茜就是这样。
靠着几场大型汇演的出色表现,以及名校教授的专业推荐,她在中学期间就参与了一部大型红色舞剧的拍摄,出演女三号。
这个角色的戏份不少,宁茜又把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势拿捏得极好。
以至于舞剧结束后,不少剧评人单独剪出她的高光情节,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几乎十拿九稳地通过了理想大学的招考之后,宁茜瞒着爸妈,偷偷去了北京。
她十六岁了,可以自己买火车票了。
卧铺车开得慢,从临城到北京,足足要一天一夜。
灯熄了以后,宁茜兴奋得睡不着,偷偷把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
华北平原的风凛冽又干燥,裹着北方的寒意呼啸着卷上来,是和临城不一样的味道。
细碎的风呛进了喉管,宁茜忍不住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又笑。
她很快就要见到黎洛了!
她考进了最好的学校,能够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旁。
宁茜都想好了,等到见到黎洛的时候,她要把自己冰冰凉的手指插进黎洛的脖子里,然后踮着脚尖勾住他的脖子问他。
“你没说完的那个答案,现在是不是该告诉我了?”
她甚至矜持地考虑了一番,该怎么样欲拒还迎地接受黎洛,而后同这个最熟悉最了解的人,开启一段陌生的、全新的关系。
在纷乱又高昂的情绪里,宁茜直到破晓,才浅浅地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
梦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小时候的黎洛,一脸欠扁地帮她系红领巾,还跟她说不好好学习就会变成啃老族,一辈子找不到工作!
一会儿又是中学时候的黎洛,从一中漫长的坡道上面走下来,手上很随意地托着本红彤彤的荣誉证书,轻描淡写地和她显摆,说,哥哥又拿了个金奖,好没挑战性。
……
可惜梦醒之后,她没看到系着红领巾的黎洛,也没看到拿着红色证书的黎洛。
只有看不下去的清大学生,给她递了把积了灰的旧伞。
“……学妹。”
“我们清大微电子系,真的从来就没有你说的那个同学啊。”-
回首峰外零星雪落。
宁茜默默合上了剧本,唐缘在替她抹眼下的遮瑕,于是宁茜微微闭上了眼睛。
四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扑空以后,黎洛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生活里。
连入梦的机会也吝啬到不肯给她。
——分明有时候她还会梦见小时候,梦见小树林里漫长又燥热的盛夏,香樟树果实被踩碎的味道,梦见西瓜王国,郑雨萌和陈子豪你追我赶地绕圈跑。
唯独没有他。
直到方才那场短眠。
在许久才遇见一次的梦里,黎洛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花,缓缓踏上流光溢彩的水晶楼梯,在金碧辉煌的聚光灯底下,为她献礼。
他笑着,语气很温柔。
“祝贺我的茜茜,得偿所愿。”
她从梦中猝然惊醒。
没有玫瑰、没有颁奖、也没有黎洛。
只有没拍完的《潋滟》、随时来袭的暴雪、和挤挤挨挨的群众演员。
她是剧组的女主演,是方导眼中能够冲刺百花奖的新人。
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撒娇、躲藏在别人身后的小女孩了。
宁茜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装束,唐缘的化妆水平相当不错,“秦滟”本身的狐妖妆面也是浓艳挂,几乎完全遮掩了病气。
宁茜很满意地抖了下身后的披风,嚼了几颗金嗓子喉宝,对唐缘说,“走吧。”
按照《潋滟》剧本,妖身暴露后,秦滟被逐出了宗门,又被歹人陷害重伤。
秦滟勉力回到客栈自疗,恰巧撞上了外出平乱的一众同门道士。
孰料旧情浅薄,秦滟非但求助不成,反被曾经的师长赶出栈房。
第五十三镜,就是这场客栈内斗的文戏。
群演已经就位,方导打板开始。
镜头前半程,一众道士围坐暖阁,觥筹交错。
店老板殷勤地为他们上菜:“诸位道长大驾光临,真叫敝店增光添彩。我家娘子的丢人手艺,诸位道长若有不嫌,尽管随意使唤!”
小道士们连声推辞,为首的道长掏出一串整齐银两:“老板说得哪里话,我们一介小道,怎好的白吃白拿。”
一时间你推我迎,宾主尽欢。
方导一边指挥着外围的摄像,注意烘托窗外的风雪;一边指点群演走位,避免遮挡镜头。
见宁茜来了,他眼中一喜:“小宁来来来,看看这一镜有没有什么可改进的。”
虽然不是编导出身,但宁茜的镜头表现力和感知力都绝佳,情感表达的直觉有时候比他这个流水线出身的科班生更加灵动。
宁茜应声走来,认真地看完了方才的录像。
摄像是暖色调,场景热络欢愉。
道士们谦逊良善、礼贤下士。谁都想不到,他们不久之后,会用最阴毒冰冷的话赶走昔日同门。
而秦滟晕死在大雪里,被一个黥面的罪人捡回茅房。
宁茜想了想:“或许这里的表现不该这么外放。”
方导:“怎么说?”
宁茜:“长平宗坐镇西京多年,早已树大根深,权势滔天。”
“为首道长,对昔日同门都忍心痛下毒手。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冷漠之人,又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小店主如此谦和?”
方导猛一拍手:“这一镜前半程,就该凹出长平宗一众道士们的冷漠!”
宁茜笑着点了点头:“是这样。道士们是虚伪客套,店老板也是曲意逢迎。”
“人妖和平多年,长平宗无甚作为,还吃着皇粮俸禄,有什么可感激爱戴的?店老板一通谄媚,分明是趋炎附势,想要抱上大腿呢。”
“不然,等下子秦滟被赶走的时候,他为何甚至不愿腾出一间马房供她疗伤,而是眼睁睁看着人晕死过去?”
“好!好哇!”方导啧啧赞叹,“小宁,亏得你说!这短短一镜,竟是这么讽刺,又这么苍凉!”
重拍的一镜异常顺利。
窗外风雪冷冽,暖阁里众人把酒言笑,各怀心思、暗流涌动。
秦滟就这样拖着伤躯,跌跌撞撞自后景而上。
“老板,温一口酒。”
腹腔受刺,她得靠点清酒来洗创。
“来咯——”老板大声的吆喝吸引了注意,那头的道长一看,竟是秦滟!
还没等秦滟向昔日师叔行礼问候,道长竟大手一挥:“众弟子听令!随我捉拿逆徒!”
秦滟身体一颤,又不敢暴露自己身负重伤,只得冷声道:“我既与长平宗一刀两断,此后桥归桥,路归路,道长何必刁难!”
道长脸色狠绝,提剑便刺:“你偷学我长平宗道术多年,我自是要为宗门讨回公道!众弟子,结阵——”
镜头转向群演,人群熟练地交错变幻走位,惊慌的食客四散而逃。
受伤的秦滟遥遥以剑相斗,很快便败下阵来。
一段混战打戏过后,方导逐帧倒放视频,陷入思索。
“小宁这段的动作,是不是稍显柔软无力了一些?”
唐缘刚好在旁边,闻声就是一咯噔。
方导不知道,她可是知道这位大小姐还发着烧!
倘若再重拍一遍,不晓得宁茜的身体还能不能撑得住。
情急之下,唐缘解释道:“毕竟、毕竟秦滟现在身负重伤,道长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她性命,所以——”
方导回头笑了下:“你倒是跟着小宁学得不错,能说会道。”
唐缘愣了下,继而明白方导是接受了她的解释。
她使劲一点头:“谢谢方导!”
方导比了一个继续的手势,客栈里的演员们再度动作起来。
在一众看客的指点和闲话声里,秦滟面如金纸,含恨离开。
红色的披风已经黯淡,反倒是她捂住腹腔伤口的指尖上,殷红的鲜血徐徐滴落。
宁茜步履蹒跚地退入远景,镜头一晃,“秦滟”缓缓跌倒在漫山风雪里,转场。
“卡!”方导重重打板,“收工收工!群演去导演组那边结一下时薪,趁今晚降温前赶紧下山啊,车队已经安排好了。充电宝暖手袋这里自行领取……”
群演们四处散开,有人大着胆上来同方导攀谈。
场助在卸客栈的装潢,一时间回首峰不大的外景拍摄地上乱哄哄。
唐缘迭声唤着:“哎哎麻烦让让我是宁老师的助理——让让让让——”
她家大小姐不定是真的一头栽下去了啊!
那脸上的苍白病气,可不是她化出来的妆!
“大小姐!”
唐缘还没喊完,就看到一个冷着脸的人大步走来。
资方大佬!他怎么还没走!
唐缘心里像是有一万头草泥马在奔腾。
黎洛的目光很冷淡,动作却仍旧轻慢。
他单膝跪地,扶着宁茜的肩膀,把她的胳膊搭到自己身上。
“站得起来吗?”黎洛轻声地问。
宁茜捏着拳头,用力到快把指甲掐进肉里。
疼痛唤醒了一点意识,于是她咬着牙,恶狠狠地回:“放开!”
黎洛默了下:“……还是害你感冒了啊。”
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名火袭来,又或者是方才那场戏的感情还没褪净,那种浓郁的委屈和不平呼啸而上,宁茜一把推开他:“我不要听你说这种话!”
她红着眼,嗓音是哑的,喉咙干得像是在冒火。
“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现在是凭什么立场来见我、来关心我?你有本事都说清楚啊!”
“你分明知道我想听的是什么!但你偏偏还在逃避、还在避重就轻!”
四下里闹哄哄的,有人在往这边打量。
黎洛抿着唇,神情很脆弱:“茜茜,我还不能……”
大概是他的这副样子彻底坐实了某些猜想,宁茜怒极反笑,颤着声道:“是啊,其实你根本就不打算同我解释,是不是?”
“你多聪明的一个人啊,我不说话,你也能猜得出我在想什么。”宁茜望着他的眼睛通红,“可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眼泪像是崩裂的弦,在还没拆全的舞台上肆意爆发了:“由着别人去猜很有意思是吗?看着别人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很好笑是吗!”
“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可有可无的一个人?还是很好玩很有趣可以随便打发的一个乐子!”
黎洛冲口而出:“我不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
宁茜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而是用含恨的语气毫不留情地斩下去:“我讨厌你的高高在上、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我讨厌你惺惺作态分明什么都知道却故意瞒着我、还摆出一副为了我好的模样!”
“……你是不是很骄傲,啊?因为我真的好傻好天真,我全都信了,我被你骗得团团转。你给我寄了一年的信,我就真的蠢到去清大找你。是不是特别精彩、特别好笑?”
宁茜的眼底染满赤色,却缓缓地勾起了唇,笑得活色生香。
狐妖的妆容清诡绝艳,她的笑意不达眼底,一时间竟分不出,究竟是戏里还是戏外。
“恭喜你啊黎先生,这部戏拍了这么多年,简直是成功的大满贯。”
黎洛的口气痛苦又卑微:“茜茜……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我们先回去好不好?你在发烧。”
“等你好一些了,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同你讲。我们现在先回去,吃点药,好不好……”
他伸出手来,想和以前一样扶住她,背着或者抱着,把她送回房间的床上。
“……我当初怎么会那么相信你呢?你那么聪明,我跟你根本就不一样。”
宁茜甩开他的手,撑着膝盖,浑身震颤地从雪地里爬起来,用冰凉的指尖极轻柔地点了下黎洛的侧脸。
“别白费功夫了,黎洛。”
意识渐渐模糊,宁茜轻声说:“我不会再信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这边的动静不小,争吵方起时,就有圈内的圈外的一大批人好奇地往这儿看。
唐缘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
——宁茜出道四年都没什么绯闻黑料,可不能砸在她手上!
怕不相熟的群演乱拍,情急之下,唐缘随手夺了个摄像小哥的设备,连声高喊:“宁老师注意走位!”
她举着台没打开的录像机追拍得煞有介事:“搭档!眼神互动——”
看热闹的人这才窸窸窣窣地交谈着远去了。
毕竟是拍摄场景,他们这些已经签过合同的群演,当然不能随便盗摄。
气温还在下降,有零星的碎雪开始往下飘。
群演一波一波地往山下走,唐缘反复确认没有人私留下宁茜和黎洛冲突的影像,才后怕地跌坐在了地上。
快零度的天,她居然出了满身薄汗。
“唐缘!”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她猛地回头,就看见资方大佬怀里抱着一个人,面沉如水地劈开了人潮往屋里走。
唐缘定睛一看,差点没厥过去。
——那可不是她家大小姐!!-
深夜,宁茜烧出了一身的汗,挣扎着从床上撑坐起来了。
唐缘睡在对面的沙发床上,宁茜没忍心喊她,就自己披了棉袄下床,哆哆嗦嗦地靠着墙往外走,准备倒口水喝。
她摸黑走到客厅,打开小灯才发现,这里不是她的房间。
沙发上的人支着额头,睡得很不安稳。
高大的男人窝在小小的沙发座里,衬衫打了皱,面容很憔悴。
是黎洛。
宁茜转身就走,黎洛却睁开了眼睛,像是还没从困顿里完全清醒过来。
“茜茜?”他喊了一声,躬身替她把拉链扣好了,抬手碰了下她的额头。
动作熟练地就好像重复过千百遍一样。
宁茜的身子猛地僵了下,却没推开。
“还有烧。等我一会,我把药热一热。”
黎洛说着就往厨房走去。
宁茜盯着窗外缓缓飘落的雪,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好像她和黎洛从来没有分开过;
又好像她们还不曾重逢。
黎洛端着杯子走过来的时候,目光清明了些。
大概是想起了宁茜在片场里,盛怒之下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没再去冒昧地触碰她,只是用杯垫托着热水,递到她手边。
“水有些烫,加了消炎药冲剂,可能有点苦。”黎洛的嗓音温哑,又在她手边放了颗小小的奶糖。
“……前台送的。”
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奶糖。
前台根本没有,要是有,她进组的第一天就会拿光。
“撒谎。”她说着,把药一口闷了。
可能是心情不好,连带着她平日里明明忍得了的药味都让人恶心得反胃。
黎洛默了片刻,把奶糖撕开了一个小口,送到她面前。
“……对不起。是我带的。吃吗?”
宁茜想了想,决定不跟自己的身体较劲,还是取了糖球丢进口中。
黏糊糊的奶糖味儿扩散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好像舒服了点儿。
但她又说不出那句谢谢,客厅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晌,还是宁茜先开了口:“这不是我的房间。是你安排的?”
黎洛点了下头:“是方导留给我的客房。”
《潋滟》剧组在回首峰的外景戏不少,往来演员串场都多,空房间自然也有。
不过面积最大、设施最好的,应该还是留给投资人的这套。
“楼层比较低,暖气足一点。”黎洛解释道,“带你来之前我没碰过任何东西,只放了行李。”
“如果你介意,我现在也可以走。但我要叫醒唐缘。”
这口吻让宁茜莫名火起,她猛地站起身:“为什么?”
黎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小时候得过高热惊厥。”
“发烧的时候,身边不能没有人陪着。”
宁茜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晕倒了一会儿,意识模模糊糊的,可能是低烧脱力,外带一点儿体位性低血压。
是黎洛把她带回来的?
然后又坐在外面,守了自己一整夜。
宁茜咬了下唇:“麻烦了。”
黎洛淡淡地笑了下,给她递了根体温表。
“吃过药了,再测一下吧。”
体温表是触碰式,只需要在手腕或者太阳穴上碰一下就可以。
宁茜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没有抬手,反倒是一点点地撸起了袖子。
她问:“方导那边有新通知吗?”
黎洛:“没有。唐缘和导演组说了你有些受凉,正好寒潮来了,两三天内都不方便拍外景。”
他想了想,觉得宁茜或许也想听,于是又说:“群演们已经顺利下山了,今晚全部反京。”
“过几天能不能继续拍摄还要看天气条件。目前状况不算好,冷锋过境,市里发了道路结冰预警。”
“最坏的情况是,可能一个礼拜都得耽搁在山上。”
宁茜稍微放了点心。
群演按场次赚钱,还好没被困在山里。
而她今年的合同曝光也基本都完成了,经纪公司给她的福利不错,倒也不算耽搁,只当趁机休个假。
“方导那边呢?”她又问,“剧组停转这么多天,开工损失是不是——”
她猛地打住了。
面前的人笑得很温沉:“没关系的。”
“我是投资人,我不介意。”
宁茜:“……”
她想起来,自己操心了很多人,唐缘、群演,还有方导。
却没想过问问他,被迫停留在京郊的山区,会不会耽搁了他的工作。
而黎洛还端着根体温表,很耐心、很礼貌地等在她面前。
宁茜的鼻尖泛上一点酸意,她故意用力地吸了吸,把手腕怼到他面前。
像小时候一样,她从来都不愿意自己测体温,总要黎洛帮她戳脑门儿。
黎洛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她。
宁茜没说话,只是把胳膊又往上撸了一点儿,偏过头不去看他了。
黎洛的眸光动了动,星星点点地漾开了一点真实的笑意。
他用掌心捂暖了体温表的金属感应头,而后轻轻戳上了宁茜的手腕。
“嘀——”
黎洛看了一眼读数:“37度8。”
“还好,退了一些。”
宁茜轻轻嗯了声,窝在沙发上不肯动。
黎洛弓着身问:“胃有没有不舒服?能不能吃点东西?”
“有稀饭、也有面条。”
宁茜揣着手,像个二大爷似的掀起眼皮:“你做吗?”
黎洛这次没客套,很诚实地承认了:“我做。”
“我觉得我手艺比较好。”
宁茜有点想笑,又压下了上翘的嘴角,只矜持地点了下头。
“想喝粥。”
黎洛站起身来,似乎想要揉揉她的头发,却没下手,反倒是取了条围巾递到她手上:“有不舒服随时和我说。”
“嗯。”
黎洛关上了透明的隔门,在洗手池前忙活起来。
毕竟是宾馆的小厨房,设施当然算不上新。
灶台年久失修,几下子都点不着火。
黎洛蹲下身,又鼓捣了一番底下的天然气,不充分燃烧的火舌才“腾”的一下冒出来,而后被他轻车熟路地压了下去。
看到黎洛偏着头闷咳了几声,宁茜才想起来,他似乎是一进厨房,就把隔门关上了。
——他早知道燃气灶不好用,却还是要给她煮粥。
自己被呛到也不在乎,只需要她安安稳稳地等着就好了。
宁茜忽地觉得,是自己有点不识好歹了。
她明明什么都没问,甚至没给他一个安安静静的解释的机会。
就对黎洛说出了那么多、那么伤人的话。
宁茜拖着步子,慢慢挪到了厨房边上,敲了一下玻璃门。
就像是当年翻过花园,去敲黎洛的窗户一样。
黎洛撑在玻璃的另一边,很温和地看着她:“再等一下下,别着急。”
宁茜犹豫了一下:“……要甜口的。”
黎洛失笑:“好。”
美龄粥端出来的时候,天光泛起了一点鱼肚白。
雪铺陈在山野之间,呼啸的山风穿过甬道,在屋脊之间发出轰隆隆的响。
宁茜捧着碗乳白的甜粥,搅拌羹的柄磕碰在瓷碗上,音色很清脆。
白米煨了很久,软烂又绵密,黎洛大概是把她送回来之后就烧上了。
她点名要甜粥之后,黎洛又往里加了山药碎和豆浆,炖成了浓稠的美龄粥。
是她熟悉的,临城的味道。
她一个人在北方呆了太久,味蕾都快忘记家的味道了。
但熟悉的、带着大豆清香的甜粥入口的瞬间,宁茜恍然意识到,其实很多东西,根本就不会忘记。
——哪怕大脑会把很多琐碎的记忆埋藏起来,她的身体也一样会记得。
她的味蕾记得临城的味道,一如她的身体,从发梢到耳尖的每一处敏感点,都能在黎洛靠近她身后的第一个瞬间,再度泛起熟悉的羞赧与微颤。
在他走到她后面,举起吹风机,轻轻拢起她沾了雪的头发的时候,她就该意识到的。
她根本不可能忘了黎洛。
宁茜的睫毛颤了颤,有温热的东西沾在上面,潮湿又柔软。
她端起碗,很没吃相地把美龄粥往嘴里倒。
粥有点烫,碗底粗粝得磨手,但她没吭声,只是竖着碗,用蒸腾的白气遮住了脸,大口地吞咽着。
“别急,烫不烫?”黎洛有点紧张地看着她,“吃太急容易呛风,锅里还有很多……”
宁茜放下碗,眼尾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红。
她没再逼问黎洛那些话,关于他究竟去了哪里、这几年又过得怎样。
宁茜笑了下,说:“退步了啊,山药不够碎。”
黎洛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轻声地问:“那我可以申请一个重考机会吗?”
宁茜歪了下头,脸上难得地泛起一点红润的娇俏。
“要是又挂科了怎么办?”
黎洛:“那只能无限延毕了。”
宁茜:“友情提示,阅卷老师脾气很坏,挂科率很高。”
黎洛也笑了,轻缓地说:“那我情愿永不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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