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竹轩里。

    岳宁瀚坐在书桌上,整理岳松雪练字留下来的纸。他一开始就告诉他不要扔掉,这样就能看见自己的进步。果然,从一开始蚯蚓爬小鸡蹬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变成了后来规规整整,横平竖直的字体,虽然仍不够漂亮秀气,却让人看着就心里高兴。

    他正在看着,却看见一页纸上,他的字体,写了好几遍“朱樱”。这字体旁边,又有几个娟秀的小字,写着“岳松雪”。

    他拿起来细细端详,哑然失笑。

    哎呀呀,这些年轻人。

    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的孩子们。

    想着,他整理好他练字的纸放回原处,慢慢站起来。近日又觉得膝盖疼痛,大概是要下雪了吧。这个鬼天气。

    有没有可能,是我老了呢。

    他暗叹一声,宣奇原本在门口等着他,见他站起来,就走过来迎他。

    岳宁瀚握住他的胳膊:“从前你劝我练武,我只当耳边风。现在才知道。”

    “好好找大夫来看。人家叫你喝药你也不喝。”

    “喝这么多年。除了越喝年纪越大,也没什么效果。”

    宣奇被他逗笑了:“这有什么必然联系么。”

    “我说有就有。”

    宣奇无奈地点头:“是。那你不喝药还能永葆青春呢。”

    他想了想,自己也乐了,宣奇搀着他慢慢下楼去。他看了看宣奇,只见他满头青丝,便说道:“都以为我年纪比你大,实际上我还小你两岁。都怪我这白头发。”

    “日夜操劳,当然有白头发。”

    “就该叫你娶妻成家,为妻子儿女操心,一定比我还显老。”

    “哼,算了吧。”宣奇不屑地一笑,心里却泛起酸涩。罪臣之后,自己苟且偷生尚且不容易,还什么娶妻成家。

    “其实,时隔多年,同名同姓的这么多,谁又能再追究什么罪臣之后呢。”他明白了他的想法,说道。

    “算了。一把年纪了,没心思应付女人。”

    “一个人,不会太寂寞么。”

    “孑然一身惯了,矫情什么。”他说着,故意笑起来,“陪着庄主,一点也不寂寞。是吧?”

    “一边去。”他笑骂他,“说你自己就好了,别带着我一起晚节不保。”

    “当年,断袖之好,在你们岳家,要被打死的。”

    岳宁瀚的语气低沉下来:“那是他们岳家,不是我们岳家。安城和洛城,是两个岳。”

    “没有好处。庄主。”宣奇无奈地说道,“你觉得,二爷和小少爷,谁有这个魄力,能和安城那边扛到底?咱们有多么受提防,你也不是不了解。到时候被削藩就更难做了。”

    “岳景行,哼。他也配。”岳宁瀚嘀咕着,“狐假虎威的东西……我爹德高望重,也不曾做族长。”

    “老庄主胸怀广阔,当然对这些东西不屑一顾了。”宣奇笑了笑,“说起来,论文采谋略,谁能和老庄主相比呢。可是族长总要有人做。”

    岳宁瀚冷笑:“是。只是他格外好操控罢了。”

    两个人出了羽竹轩,慢慢往回走,经过合欢堂,正好看见院门大开,燕于飞和岳以觉在光秃秃的合欢树下练剑,一个身着黑衣,一个身着青衣。

    黑衣少年带着灿烂的笑意,手中长剑银光闪闪,敏捷地向前连连刺去,青衣少年神情严肃,连连后退,以剑撩之,那黑色的影子很是难缠,脚下步法玄妙,似乎凭空生出柔韧而不绝的力量,身形虽然慢下来,手中的剑却徒增力度,重若千钧。青衣少年的剑再磕上去,仓啷作响,似乎不敌,只得一个云剑招使出来,银光在周身回旋。黑衣少年脚下似退而又进,此时用剑掠他下路。青衣少年眉头一皱,似乎突然换了剑招,脚下踏八卦步法,带起一阵风,手中剑似撩而点,似挑又平,让人捉摸不透。黑衣少年反而笑意更甚,手中剑耍了一个绚丽的剑花,如落英星雨,连连持剑向前劈砍又回旋,最后一刺一挂,正好夺去他腰间的香袋。

    岳宁星收了剑,不满地上前讨要:“干嘛啊,绳子都割断了。还给我。”

    “输了还有什么话好讲。”燕于飞连连躲闪。他轻功很好,岳以觉怎么追得上,跑了几圈无果,只得眼巴巴看着他笑嘻嘻地把香袋抛在合欢树上:“想要就去拿。”

    “你……”岳以觉气得不想和他说话,一扭头看见岳宁瀚,就跑过来,一脸的委屈神色:“大伯!”

    岳宁瀚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是喽。输给人家还有什么好说。如果想要,就自己想办法取下来。

    岳以觉知道他是不会帮忙了,也不好帮忙,便不情不愿地把剑塞在他手里,回到树下。燕于飞抱着手臂在一边看,笑着问他:“要我帮你?”

    “谁要你帮!”岳以觉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用旁的东西也就算了,你明知道这是谁送的,怎么还拿来玩笑。再不跟你玩了。”

    “不会吧,真生气了?”燕于飞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岳以觉没好气地说道:“我哪敢生气,好像我因为输了就小家子气似的。”他轻功并不好,只得硬往树上爬。燕于飞知道他对岳松雪只是兄弟朋友,却还是忍不住地吃醋。心说我和你一同长大,十几年的情分,还比不上他几个月。想着就懒得帮他,只在树下看。岳宁瀚看得有些害怕,一推宣奇,宣奇会意,往树旁边去。

    岳以觉往上爬得更高了些。这合欢树年头很久,枝干又粗又高,燕于飞扔得也不矮。燕于飞看他越爬越费力,还是担心,遂用轻功几步飞到他身边。岳以觉正好踩在树枝上,试探着用手碰那香袋,差了不少的距离。燕于飞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惊地回头,燕于飞不情不愿地说道:“爬这么高,也不怕摔死你。”

    说着,燕于飞脚尖在树枝上点了几下,岳以觉甚至只能感觉到树枝微微的摇晃,燕于飞就把香袋塞进了他手里:“行了,少爷,下去吧。”

    岳以觉仔细看了看这香袋,并没有什么损坏,绳子也可以再换,便忍不住笑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不怨我了?”

    他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小声说道:“现在想想,燕兄也没别的意思,是我不该生气。只是别用他的东西取乐吧。我真怕他有什么闪失,到时候想要他的东西也难了。”

    燕于飞扯扯嘴角:“我明白了,是我的错。再不动他的东西就是。”说着把他抱在怀里,带着他从树上用轻功落在地上。风吹起怀中少年鬓边的几缕青丝,因为天冷,他的脸透着粉色,笑意温柔,像是冬日的合欢花。燕于飞正呆呆地看着他,就被他尴尬地推开:“燕兄多穿一点吧。冷了抱着我也不是办法。”

    “是。”燕于飞应了一声,视线仍旧不肯离开他。

    岳以觉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他的眼神,只得跑去岳宁瀚身边,给他看这香袋:“大伯你瞧。”

    “这么漂亮,还绣了合欢花。哪个姑娘送的吗?”岳宁瀚笑着接过,端详这香袋。燕于飞走过来,对他行礼,岳宁瀚点头致意,他就安静下来,站在一边。

    岳以觉说道:“才不是呢,是大哥送给我的。说是让我先佩着,等以后我有了心上人,再换下来。”

    “松雪做的?”岳宁瀚惊讶地挑挑眉。心说这小子,也不曾给我做一个。哼。

    岳以觉见他神色阴沉下来,还以为他误会了什么,忙说道:“大伯。你想什么呢?我和大哥都没有断袖之好,而且他都成家了。一个香袋而已,怎么就不能兄弟相互赠送了。”

    岳宁瀚被他逗笑了:“我知道,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气这臭小子,居然不给我做一个。”

    岳以觉嘿嘿笑起来:“怎么不向他要,他一定给的。”

    “不是他自己要给的,没意思。”岳宁瀚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你怎么过来跟我说话,把你的小朋友晾在一边啊。好好习武,人家的剑术比你好多了,刚刚都是在让着你。”

    “可是我也有进步。怎么一心只夸他呢。”

    “好。有进步。好好练,过年我送你点好东西,好生犒赏你。”

    “是吗。”

    “是啊。好好读书,明天问你功课。答不出来,家法伺候。”

    “嗯。”

    岳以觉只得又从他手里接过剑,去和燕于飞一起对练。燕于飞和他练剑,只觉无趣,但因为是和他练剑,又有趣了起来。

    岳宁瀚在一边看了一会,被风吹着,就觉得腿更疼了,宣奇搀着他慢慢回房间。他正在踱步,却听见一个脆生生的女孩声音:“王爷?”

    他一回头,正是木结香,一身浅粉色的丫鬟服饰,腰间别着铁折扇,正对着他行礼。

    “呃,木姑娘怎么在这里。”他问道。距离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十几天了,这些天他恍恍惚惚地忙事情,完全忘了她这档子事。

    “我确实考过了。嗯,庄里缺白天巡逻的侍卫,让我扮成丫鬟来顶一顶。您给的钱,我还没怎么花。”

    “这钱不必放在心上。既然身上有差事,就好好巡逻吧。”

    “是。”

    岳宁瀚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风一吹,他已经疼得有些发抖了,差点栽到宣奇的怀里,仍是撑着慢慢往前走。宣奇看不下去,叹了口气:“我背你吧,别逞强。”

    “那多难看,谁要你背。”他嘟囔着。

    木结香就在后面看着他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挪动的背影,想追上去问,又没好意思。不知怎的,她心里泛起一阵悲凉意味,原来谁也敌不过生老病死,哪怕是富贵尊荣的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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