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松雪已经好多天没见过她了。

    他能下床那一天,就迫不及待地去落英谷给她送衣服和食物。他确信,她会想吃庄里现做的,热腾腾的包子。可是,他和燕归等在他们约好的地方,从快日出等到太阳快落山,包子都冷了,还是没见她的身影。

    “不对啊。”燕归纳闷地说道,“昨天说了你要来看她,她说天一亮,能看见东西了,就会来这里等你。”

    岳松雪泫然欲泣:“她不要见我吗。可是为什么?她?”

    “她当然想见你。可能是迷路了?林子里雾气很大,如果光线太暗,就会迷路,走不出来。天黑了,就什么也看不见,完全不能行动了。她说这里生不起火来。”

    “我去找她。”

    燕归忙抓住他:“我哪句话说得不清楚?你真要她白死么?”

    “难道就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吃苦么?她住哪,吃什么,天越来越冷,万一……”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你相信天意吗。连你都没有死,她也不会的。”

    “天意?”岳松雪苦笑了一声,“现在,已经到了相信天意的地步吗。”

    燕归被问得语塞。

    太阳终于落山了。

    燕归把食物和衣服放在地上,拉着岳松雪回去。

    次日,所有的东西纹丝未动。

    第三日,依旧如此。

    岳宁瀚就留在羽竹轩里。这几天,他无心管庄里的事务,干脆甩手给静湖书院和岳宁星,专心陪着儿子。

    岳松雪惴惴不安地坐在他身边:“还是没见到她。”

    “怎会?前一阵子连我也见了她。她很担心你。”

    “不知道。燕伯伯说,可能是迷路了。好几天了,如果她迷路了好几天……”

    “林子很大,迷路会很难走出来,你要给她一些时间。把东西放在那里,她会去取的。如果东西不见了,就说明她很好。”

    “她怎么会好。她一个人在那里,每天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他泫然欲泣,“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怎么办。她会很寂寞很难过的。”

    岳宁瀚叹了口气,把他揽在怀里:“别担心,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他突然跪在地上:“伯伯。如果她真出了什么差错,我也良心不安。请您恕我不孝。”

    岳宁瀚听他这么说,并不觉得意外,哽咽着看了他半天,终于把手放在他头上:“什么孝不孝。我没养过你,是我对不起你,不要你孝敬我。可是你有没有为她想过。她为你做这些,是想你好好活着。你死了,她该多心痛。你活着一天,就有人还记得她,就相当于,她还活着。她一个人,无亲无友,独在异乡。若是你也死了,所有人都忘了她,她就像是没活过一样了。”

    “可是,想一想她为我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突然懊悔,“不该留下来的。她来这里,就没有几天高兴,总是说想离开。我就该带着她走……是我对不起她。”

    “这件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不该叫你卷进这些俗事里。可是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全力让她好好活着。”岳宁瀚没说的后半句是,如果她死了,就当作岳家的媳妇,好生落葬,牌位放在岳家祠堂里,世代享受香火,也算为她尽心了。

    “伯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岳松雪扑进他怀里。

    岳宁瀚抱住他:“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难过。可是你这样魂不守舍,总不是办法。你一定能为她做什么的。那片毒瘴林不是进不去,她中的毒不是不能解。但是相关的典籍记载太少了,你燕伯伯正在尽力找一些可靠的能够帮她的办法。你为什么不帮忙呢。”

    “我明白了。”岳松雪抬起头看着他,“多谢伯伯。只是,这样我就不能陪着你了。”

    “没关系。我可以陪着你。”

    岳松雪听他这么说,吸了吸鼻涕,高兴地笑了。岳宁瀚也笑着拿出手帕给他擦脸。他当然知道,在里面迷路可能就一辈子出不来了,他的傻儿子也会跟着迷路。但是他愿意这样哄他。如果她真的遭遇不测,或许时间能冲淡一切,毕竟他也算尽了全力,没什么遗憾。久而久之,他也会接受这个现实。

    次日,岳宁瀚和岳松雪就从燕掠阁搬了一些书来看。两个人对用毒和医药方面都是一窍不通,岳松雪倒是修炼过内功,对经络穴位有一定的了解,看起来书并不十分费力。岳宁瀚从最简单的慢慢看起,也就领会了一些。疲倦的时候,岳松雪便拿起布料给她做衣服,绣花,不由自主地想着她。他突然发现,原来她是这么可爱的一个人。也会难过,茫然,也会举棋不定。有时要耍小性子,连带着他也学着矫情。可就是这么娇小的姑娘,总能勇敢地挡在他身前,像是会为了他对抗世间一切一切的狂风骤雨。

    可是,如今她身陷危难之中。他除了无用的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

    时间流逝,他对她的思念没有一丝丝的消解,反而像是衣服上精巧的刺绣,一丝一线地越发清晰。

    岳宁瀚从小憩之中醒过来,打开窗户,窗外的雪花随着阵阵凉意飘进屋里。

    “下雪了。”他叹了口气。

    “天冷了。她会需要斗篷的。”岳松雪说着,反而平静下来,把手中的斗篷一针一线缝得更加结实。

    尽管他放在那里的一件一件衣服,堆成一摞,一件也没有少过。

    寒潭。

    一个人从水潭里钻出来,用手去接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

    她轻声笑着:“蠢男人。下雪了,你在看吗。”

    “这里,太无聊了。”她从水潭里走出来,身上的衣服瞬间干透。这衣服的布料已经太柔软了,被扯破了好多处,只勉强能够蔽体。可是她并不怕冷,这林子里也没有人,她已经开始想自己需不需要衣服了。

    “这里都下了雪,靖城,肯定早就下雪了吧。”她笑得眉眼弯弯,慢慢走着。她的发带早就不知道被她抛去了哪里,首饰也都已经遗失了。没有梳子和梳头油,可是她的头发反而愈加柔顺黑亮,披散着,长长地垂在腰际。耳畔的红色坠子,在青丝之间欢快地蹦跳着。

    她已经对周围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不会迷路。因此,她正在尝试着探索更加广阔的地方。因为心静和无聊,以及食物药物的影响,她觉得自己内功进步得飞速,感官也变得更加敏锐。她对于这里的食物已经完全习惯了,吃得下她摘到的每一种植物,却还是觉得那棵橘子树最是珍贵,尽管上面的橘子早就被她吃光了。偶尔也会看见小动物,可是她不能说服自己吃生肉,那些小东西,见了她也会主动避开。相安无事。

    她知道,自己早晚会出去的。

    小小的落英谷,不配叫我死在这里。

    她每次这样想想,反而觉得这片毒瘴林无比惬意。谁也进不来,那这就是自己的天地。它没能让我服从,就是说,它服从于我的脚下。

    她在迷雾中蹦蹦跳跳地走着,打量着四周的瘴气,想看看有没有自己没见过没吃过的植物。却见面前,雾气之中,影影绰绰有一个庭院似的。

    台阶。

    她拾阶而上,这台阶上生满了滑溜溜的墨绿色的青苔,映着白雪,冷冽的清香气息。她轻轻推了门,“嘎吱吱——”,门是虚掩的。

    荒草。

    她趟着比她还要高的草过去,用手中的树枝开路。匕首那种短而锐利的东西,这种场景之下,并不比粗树枝好用。她不忍心随意攀折树枝,便一直只用这一根最顺手的,久了越发灵便。

    开出了一条路,草丛里的蛇纷纷避让。她看到,面前是一个屋子,门窗上的纸已经破损发黄,看得人心酸。她推开门,进屋,潮湿味道。

    屋里,居然没有一丝雾气。只是光线昏暗。即便是开着门,也没有雾气侵入。

    “有人吗?”她捂了一下身上没有衣服的地方,怯生生地问道。

    空荡荡的回音。

    她松了口气,不免失落,仍旧往里走。她想起了那个和他一起住过的破庙,她给他讲了巧儿的故事,叫他念叨了好一阵子。本想告诉他不要好色,想不到,他却理解为,只要他比巧儿漂亮,就能让她喜欢上他,为了他死。蠢男人。

    哦,该死。我这蠢女人。

    其实,他那天穿着凤冠霞帔。柳叶弯眉,红唇鲜艳,眼神温婉,身材还是小山一样,又好笑又好看。

    她想着,轻轻笑出声来,往前走。她看见一个巨大的泥胚枕着蒲团倒在地上,旁边是神龛,一个香炉。她走过去,轻轻踢了下这泥胚,把它扶起来。

    这泥胚有两人高,灰扑扑的,是一个巨大的九尾狐塑像。她挑挑眉,看了一阵子,突然扑哧一乐:“什么神仙精怪,还不是和凡人一样的寂寞。”

    她把三个蒲团摞起来,坐在上面。这蒲团松松软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坐过人坐的东西。

    “求你有什么用?九尾狐是管姻缘吗?”

    “呃,那你有自己的心上人吗?你要是没有姻缘,怎么保佑别人的姻缘啊。如果是求姻缘,是不是要供两只狐狸啊。可是神仙精怪,不是不能成婚吗。”

    “真可怜,你这么久没吃过饱饭了。”

    她顽皮地笑了,跑到院子里,挑挑拣拣,拔下一些草回来,放在神龛上:“这些我觉得口味不错,不知道狐狸会不会喜欢。你渴了我就管不着了。嗯。不用担心,我对你无所求。你自己还陷在这里,怎么能帮我出去呢。安心吃吧。”

    她说着,咯咯咯地笑起来:“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说的就是你吧?”

    她在屋里坐了好大一阵,从窗户向外看。她已经好久没有看过清晰明朗的世界了,总是隔着一层雾气。直到她胸闷难耐,不得已才从屋里出去。

    雪下得越发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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