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松雪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小公子。

    尤其还是以这种方式见到。

    此时的杨昭文,一身白色华服,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拜见岳王爷。岳宁瀚手里拿着他的白玉平安锁。上面刻着的那个“嶽”字,规规整整,不是霞染的手笔。

    “你们两个。认识吗?”岳宁瀚看向一边站着的岳松雪,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杨昭文。岳松雪困惑地看向他,脑海里疯狂思考小公子的意图。

    他要干什么?

    “认识。”杨昭文盯着岳松雪看了一会,沉声说道,“他是我的奴仆,没有姓名。偷了我原本随身二十二年的白玉平安锁,逃到这里,冒认父亲。”

    岳宁瀚看出岳松雪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并没追问岳松雪,却慢慢走到杨昭文身边,低声说道:“抬起头来。”

    杨昭文抬起头。他浓眉大眼,面部轮廓分明,称得上俊美。因为病着的缘故,面色并不好看,微微地发着青白色。他的那双眼睛,冷静坚定,带着隐隐的倔强和桀骜。

    岳宁瀚打量了他良久。杨昭文被他看得后背发凉,仍旧强装镇定。终于,岳宁瀚搀着他:“请起。”

    “多谢王爷。”杨昭文说着,忍不住咳了起来。

    岳宁瀚扶着他坐下,给他倒茶水,慢悠悠地说道:“我只丢了一个孩子,现在回来两个,其中必定有一个是我亲生,怎么说都是喜事。你们两个,都是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才俊,让我胡乱放掉是不可能了。但是,这真正的白玉平安锁到底是谁的,仅凭你们一面之词,没有证据,再辩论也没意义。这样吧,你们在庄里,陪我住一阵子。我看谁更像我亲生,谁就留下。另一个,只能离开。”

    杨昭文当然看出来他的不信任,只得点点头,说道:“是,王爷。”

    “叫伯伯,亲切一些。”岳宁瀚说道。

    “是。”

    “你们两个,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会有人教你们读书习武。为了避免冲突,不要凑在一起或者私下见面。”岳宁瀚说道。

    岳松雪沉默着点点头。他不敢说话,他不知道小公子要做什么。或许自己一句话说错了,就会将两个人都置于危险的境地中。岳宁瀚看向他,问道:“你有什么可说吗。”

    “没有。王爷自有决断。”岳松雪应道。

    “好极了。”岳宁瀚一笑,慢慢走出门去。他的贴身侍卫宣奇就在门口站着看热闹,一直不说话。此时见他出门,就跟在他身后。

    “路上还顺利吗。”岳宁瀚问道。

    “还算顺利。”

    “如明可以独当一面吗。”

    “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只是经验不足,还要人带着多走几趟。”

    “好啊。”岳宁瀚点点头,“下次就不用你了,找一个得力的陪着她。”

    “这件事……”宣奇忍不住问道。

    “你觉得两个孩子。谁更老实。”岳宁瀚低声说道。

    “先来的,叫岳松雪的,看起来老实一些。”宣奇说道,“这杨昭文看起来就聪明机灵一些。”

    “是啊。”岳宁瀚冷笑。

    “可是,单看长相,我居然觉得都很像你。尤其是杨昭文,就是像,说不上来哪里像。”

    “是吗。”岳宁瀚挑挑眉,有些得意地说道,“必定是因为我长得太好看,好看的年轻人都像我。”

    宣奇被他逗笑了:“是啊,你还能开得起玩笑。反正我是迷糊了。”他鞍前马后陪伴了他二十多年,两个人说话并不十分计较主仆地位,反而很有兄弟朋友的意思。

    “迷糊什么。说真的,我高兴极了。我巴不得两个孩子都是我的。”岳宁瀚说着,控制不住嘴角的笑意。他直觉觉得,岳松雪一无所知,杨昭文别有用心。但是,这杨昭文看着,也不似大奸大恶之徒。这么年轻的小孩,孤零零在异国他乡,能掀起什么风浪呢。而且,他和白玉平安锁必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肯定有一个不是。”宣奇忍不住要泼他冷水。

    岳宁瀚笑着说道:“只要有一个是,两个就都别跑。只要他们不打架,我情愿两个都养在身边。我等了二十多年啊。可不可以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起码我离我的儿子越来越近了。”

    宣奇听着他语气中的笑意,心里反而被揪着一阵一阵的疼痛。他不敢说,他的猜测是,岳以青已经死了,只留下了白玉平安锁,被戎族扣下,用来骗岳宁瀚。可是,他盼了孩子多年,假如结果真是如此,叫他怎么承受得住。

    “叫燕掠阁,去敬王府,详查。我要知道,他们到底用我的孩子做什么。”岳宁瀚想了想,吩咐道,“这两个小孩。找人盯着,别叫哪一个出了差错,什么都不要告诉他们。暂时别动,静观其变。”

    “是。”

    岳松雪和杨昭文在屋里看着对方。杨昭文大致猜到了他的行踪,岳松雪却没法了解他的想法。

    “小公子。你来干什么。”岳松雪问他。

    “我来认我的父亲。”

    岳松雪满心的疑惑,追问他:“你是岳王爷的亲生儿子?那敬王爷怎么办。他怎么肯放你走。”

    “我逃出来的。我也是刚刚知道。”杨昭文答道。

    “你能确定,你是岳王爷亲生么。”

    “你呢。”

    岳松雪皱皱眉,说道:“岳王爷思子心切,不要利用他。”

    杨昭文不屑地一笑:“哼。”

    “既然如此,那我就跟岳王爷说,我离开这里。”岳松雪看着他冰冷的表情,心里难过,“小公子,你不必提防我。你要我的命我都给你。”

    杨昭文听他这么说,差点掉眼泪,却被一阵恨意逼退了怜悯之心,仍是板着脸:“既然岳王爷相信你,那你就留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能不能帮忙。”

    杨昭文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不能。”

    岳松雪原本自信能了解他的每一个表情,此时他却觉得,眼前的小公子不是从前那个小公子了。他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不同,就像两个人中间隔着似有若无的,厚厚的水雾,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楚。杨昭文不敢面对他湿漉漉的眼神,仓皇出门去。

    为什么你偏偏是岳以青,是我杀父仇人的儿子。

    十几天前,敬王府。

    敬王爷几乎是调动整个部族的力量,来寻找一个走失的犬奴。北方戎族,自从老皇帝被杀之后,就再没有统一的国家,而是分成大大小小的部。最强大的,便是敬王爷的部族。他顶着所谓的王爷称号,只是为了名正言顺,证明自己是皇室宗亲,出师有名。实际上,他的部族算是一个国家,他算是皇帝。

    杨昭文不理解他的歇斯底里,他直接告诉他,是自己放了人走。直到被父亲揪到一个坟前跪下,要他喊坟里的死人为父亲。

    二十二年前。

    南方的王朝久久视戎族为眼中钉,终于,派定北王岳宁瀚率军北上侵略。他挑起战争,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杨昭文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敬王爷手下最忠诚的将领赵元武亲自迎敌,保家卫国,不幸战死沙场。杨昭文的生身母亲,刚刚生下孩子,就因为丈夫的死,悲伤过度,重病而死。敬王爷便将杨昭文带在自己身边,只当他是亲生,便干脆叫他跟着自己姓杨,完全不告诉他关于他生父的事。敬王爷杀不了岳宁瀚,只得抢了他刚出生的孩子,杀之不足以泄愤,便从小把他当犬奴养大,要他受尽折辱,人不人狗不狗地过一辈子来还债。

    战后,戎族为了和平,委屈求全,只得和南方王朝订立盟约,以罢干戈。虽说如此,可是,杨昭文的家仇不可不报。所有的犬奴都可以脱逃,唯有这一个不可以;所有的犬奴都可以随意打死,唯独它不配!

    杨昭文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是茫然的。他这才知道,小王爷的荣耀,父母兄弟,原来都是假的,原来自己一无所有。他如今,孤苦伶仃,都是拜岳宁瀚所赐,而他,刚刚放走了仇人的儿子!

    他受不了这种痛苦折磨,他要报仇,他要毁了岳宁瀚。他,他的兄弟,他的孩子,他的青峦庄,他所有的一切。凭什么,一个发动战争的无耻罪人可以高居庙堂,享受荣华富贵。而他的父亲,忠诚骁勇,保家卫国的战士,却被埋在冰冷黑暗的地下,被迫与自己的孩子骨肉分离,天人永隔!

    因此,他更加痛恨自己,痛恨岳松雪。

    他恨他从前对它的怜悯,甚至还会于心不忍,放它脱逃,叫这畜牲过了几天人的日子。

    可是,今天,看见他湿漉漉的眼神,纯良无害的样子,和从前一模一样。他好像从来没变过,他还是那个温柔沉默的伙伴,会耐心地听他每一句叨叨咕咕的胡思乱想和废话。从前他们是多么默契,对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能心领神会。

    不,一条狗,一条狗都不如的贱命,它不配。

    杨昭文想着,还是忍不住掉眼泪。

    岳松雪心乱如麻,岳以觉跟在他身边,小声说道:“我觉得……”

    “不用说了。我这就去告诉王爷,我要走了。”岳松雪低头,笑着说道,“你好好练武吧,保护好自己。”

    “诶诶诶,别啊。”岳以觉忙拉住他的衣袖,“就算你不是大伯亲生的,你也是我找回来的陪练。我还没练会,你怎么能走呢。”

    “你就不怕我,居心叵测。来害你的。”

    “你不会的。你要害我早就害我了。”

    “谢谢你。”岳松雪伤感地笑了,拍了拍他的手,“可是,你也不能不提防着我。”

    “才不呢。若不是我阴差阳错找到你,你可能永远不会来青峦庄。凭这一点,你就值得信任。”

    岳松雪被他笃定的语气感动了,还是轻轻把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开:“可是,白玉平安锁毕竟不是我的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不要参与,不要引火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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