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樱觉得燕掠阁还是不错的,起码吃穿不愁,不必颠沛流离,不用奔波劳碌。只要陪着师父习武聊天,研究整理药方子就好了。
手里正在缝的冬衣,湖蓝色的锦缎,用料如此奢侈,她不由得针脚更加细腻。
“手这么巧啊,这也太好看了。”燕休笑着,把一碟点心放在她手边。
“是师父的衣料好。我只会最简单的缝合。”朱樱被夸得不好意思。
“再好的衣料,没有裁缝,也穿不上身啊。”燕休托着腮,细看她一针一线。
“师父,那白玉平安扣的事……”
“唉。权当是岳宁瀚的一个执念吧。他自己也知道,找到了也不能确定真假。若是别人,只怕就糊弄过去了。这孩子偏偏又较真。”
“无论如何。我家这蠢男人暂时有地方栖身了。我也安心。”
“我劝你别安心得太早。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青峦庄,多少家臣都等着选下一任庄主,站好了队,到时候分一杯羹。青峦庄的岳家人丁稀薄,岳宁瀚膝下无所出,唯独岳宁星膝下有一个岳以觉,本来没有争议的事。可是,你家这蠢驴,如今搅和在中间,便成了一个变数。怎么会叫他安生呢。”
“他又不是岳王爷亲生。”
“也未必不是岳王爷亲生。万一有人硬说他是,然后利用他,拉拢他,鼓动他,帮他杀了岳宁瀚,簒了庄主的位子,大家得利。你觉得如何?”
“他做不出来这种事。”朱樱笃定地说道。
“那可未必。威逼利诱之,难保他不就范。”燕休嗤笑。
“可是,一个青峦庄罢了,谁会费尽心机……”
燕休打断她的话:“你真是对青峦庄岳家一无所知啊。这是天下第一庄,良田土地收在手里,生意都做到西域去了,富可敌国。庄主又是世代沿袭的定北王,武林同盟的英雄会也办在这里。在朝在野都有势力,没有他们做不成的事。你觉得呢?”
“可是,若是青峦庄这么厉害,岂不被朝廷猜忌?有钱粮,有武力,造反也不是难事啊。”
“你说得对。朝廷再猜忌,毕竟惦记着他们是开国功臣,不敢明面上动作,不愿被人诟病兔死狗烹。只能暗中密切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生怕他们有二心。定北王的封地是洛城和南城,不得圣命,不能离开封地。其实,定北王是一个虚衔,没有兵权,也无权过问朝政,还要纳贡。这王位,反而是一种限制。”
“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既然疑心至此,何不,何不干脆杀了定北王,株连九族,以绝后患。”朱樱说道。
“没什么不该说的。这就是燕掠阁和青峦庄结盟的原因。刺客宗门在野,灵活机动,是青峦庄的眼睛和耳朵。只要是有风吹草动,青峦庄都能通过燕掠阁知道。燕掠阁要吃青峦庄的饭,双方互有把柄,不敢随意背弃结盟。”
“师父怎么告诉我这些,不怕我乱说吗。”
“你不会的,你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燕休笑着,语气很是轻松。
朱樱听她这样说,不由得后背发凉。她突然有一种冲动,她要带着岳松雪一起跑,越快越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可是,她这边,有对她恩重如山的师父,他那边,放不下思子成疾的岳伯伯。她隐隐开始后悔,不该来洛城。如今,只怕要他身陷其中,沾染一身的污泥了。只怕他过怕了从前的苦日子,如今放不下锦衣玉食和荣华富贵,傻傻地把命搭进去。
“别怕。只要心摆正了,机灵一点,全身而退不是难事。”燕休看出了她的神情变化,握住她的手。
“师父,我从来只当这些是说书人的故事,没想过……”
“一切有我。”燕休说着,拿起一块桃花酥喂给她。她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并没吃出来甜味。
“何必杞人忧天。天气正好,不如随我出去走走。”燕休拿走她手中的针线,拉着她站起来,踢醒正在睡觉的狗子,牵起狗绳。
“大熊还睡着呢。”朱樱笑着摸了它一把,这狗子打着哈欠,坐在地上挠了一阵才站起来。
“小东西天天不是吃就是睡,都胖了。过年拿一块豆腐炖了它。”燕休装作恶狠狠地说道。
“这狗子胖得五花三层,剁馅包包子才好呢。”朱樱被她逗笑了,顺着她说道。
“这么舍得?我这就……”燕休说着要抓狗,朱樱忙把狗抱在怀里:“才不舍得呢。”
“你呀。”燕休被她的少女情态逗笑了,怜爱地掐了掐她的脸。
朱樱抱着狗,和燕休在洛城闲游。朱樱一路上见了些不同的城,早就没有了对繁华市镇的兴奋感。山山水水,亭台楼阁,看多了好像都是一个模样。两个人兜兜转转,在一个茶馆里坐下来。这茶馆,二层小楼,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正在说书。似乎是在讲一些英雄豪侠的故事,二人进屋的时候,听众们安安静静,说书人语调激动,胡子都跟着颤抖。
“喝什么茶?”燕休问她。
“嗯,都好。”朱樱应了一句,把狗抱紧了,生怕它乱跑。
“喝过满天星吗?”
“常喝。”朱樱笑了起来。满天星就是把不同茶的碎渣子混在一起,沏成一大壶,可以说是最便宜的一种茶了,很难说有什么档次。
燕休笑着点点头,要了茶和五香瓜子。下午的阳光和煦,浅浅地渗在窗户纸上,能偷偷溜进屋来的只有暖意。掌柜站在柜台后面,慢悠悠地算账记账,店小二拎着茶盘呆立在柜台旁,入神地盯着说书先生。茶馆里的人三三两两,被暖融融的茶香气泡着,都昏昏欲睡的样子。
朱樱把瓜子喂给大熊,大熊吧唧了几下,真就小心翼翼地嗑开了瓜子皮,吃下瓜子瓤。
“这狗还挺聪明呢。”燕休笑着摸了摸它的狗头。
“狗子聪明,必定是像我。”朱樱嘿嘿笑了起来。
“是,像我的樱樱。”燕休满眼的怜爱。她好像看到了另一个少女,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第一次喝到满天星,直呼口味独特。在茶馆里边听故事边喝茶边吃点心,吃得两腮鼓鼓,忙忙叨叨,像一只可爱的小松鼠。
那个人永远地不在了。
燕休想着,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朱樱看出她的神色变化,轻声问道:“师父。燕穿海棠,海棠去哪里了。”
“海棠花开败了。”燕休听她这么问,眼中含泪,“就连她也躲不过生死。”
“师父。她,也是个女子吗。”朱樱追问。
“是。可是在我眼里,天下男儿,谁也不配与之相比。”燕休喃喃说道。
“人依木而憩。是不是,师父只有在她身边,才觉得有一个依靠,真正可以休息呢。”朱樱试探着,缓缓说道。
燕休本来沉浸在悲伤中,此时听她说出这番话来,反而有些异样。她凝视着朱樱,这个年轻的小姑娘,语气中满是凄凉疲惫的意味。她悲悯哀愁的眼神,和她尚有些稚嫩的脸放在一起,格外别扭。燕休还记得,棠儿在她这个年纪,还是一脸的欢快笑意。几十年相依相伴,无论经历什么,她都会带着温柔的笑意,甜甜地喊她一声“燕燕”。
燕休想着岳依棠,看着面前的朱樱,突然有一种被重锤击了一下的感觉。
“师父?”朱樱被她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低声喊她。
“嗯……”燕休含混地应了一声。
“斯人已逝。每日纵酒,沉溺往事,也不是故人的心愿。”朱樱谨慎地说道。
“你?”燕休不喜欢这种被看穿的感觉,眼神渐冷。
“常做刺客,习惯了从微小处胡乱揣测。”朱樱干脆直视她,“师父院子里栽着海棠树,身上纹着燕穿海棠样式的刺青,最喜欢的香袋上面,也是燕子海棠花样。那只燕子绣得实在笨拙,海棠花稍好一些。绣工虽差,布料极佳。像是两个本不会刺绣的富家千金,为了对方,第一次拿起针线。”
“自作聪明。”燕休被全部说中,回想往事,更难受得不能自已,恶狠狠地说道。
“师父。”朱樱的心跌入谷底,难过地看着她,“你待我这么好。是为了朱樱,还是为了海棠花的影子。”
“你也配质问我么?”燕休的语气已经冷厉到极点,像是随时会爆发。
“我不配。”朱樱苦笑了一下,兀自低头,看着怀里的狗。燕休看出她一脸的心事重重,到底还是心疼她,艰难地叹了口气,说道:“对不起,是师父不好。”
“师父不用对我解释什么。我知道师父待我好。”朱樱深吸了一口气,仍旧抬头和她对视,“我只是觉得,天天喝醉,不好,没什么好处。”
“你说得对。那我便戒了它,有什么难的。”燕休应道。
“嗯。”朱樱实在高兴不起来,勉强给了她一个微笑。
燕休不敢再看她失落的神情,便扭过头去,慢慢品茶。此时,若是棠儿在,只怕要骂我糊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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