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蒙汉八旗所有适龄的秀女皆按照自家所处的旗籍依次排着队等候入宫。
排在最前头的自然就是满军镶黄旗,其次为正黄旗与正白旗,再往下则是镶白、正红、镶红、正蓝及镶蓝旗。
这便是传说中的上三旗与下五旗。
林家是纯正的汉人,不过是后来才被抬了旗的,目前所属汉军镶白旗,地位放在八旗之中并不算高,故而姑侄二人的排列其实也要往后许多。
不过有点脑子的人也不会单凭旗籍来看人,真正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得是权势官位。
林如海如今位居正一品,是康熙的心腹重臣,哪怕是满军上三旗的贵女也绝不敢轻易得罪林家的姑娘,至少在等候时寒暄过几句得知其身份的小姑娘们都表现得挺客气的。
并没有电视剧里头演出来的那么多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状况,自持身份目下无尘之人也并非没有,可当真敢一言不合就在宫门口耍性子闹脾气的还真没见着。
无论心里头都是个什么想法,好歹面子上都还过得去。
想来也是,清朝年间所有在旗女子都必须经过选秀才能婚配,若是这选秀还没参加就因故被撵回家,那这个姑娘要么得在家中当一辈子老姑娘,要么就只能长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去了。
但凡敢私下悄悄婚配者,一经检举全家都得落难。
这样严重的后果摆在眼前,哪怕是平日里再怎么娇宠姑娘的人家想必在此之前也少不得三令五申耳提面命罢。
今儿不过是初选,说来也简单。
六名秀女排成一排依次等候上前,嬷嬷们会先大致瞧一眼,外形有明显缺陷者首先就会被剔除,接着会叫秀女依次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姓名、年龄、所属旗籍、家中官职等等。
这些信息其实牌子上都记得清清楚楚,之所以叫秀女们自己再说一遍不过是为了看看口齿是否清晰罢了,若碰上那口吃症、口臭者便不能留。
等这套流程走完之后,余下的人便要进入屋子里去等候下一步检查了。
一进门便得脱光了所有衣物由嬷嬷上前仔细查看,身上有明显过大直接影响到美观的疤痕、胎记者不留,有体味者不留,再之后便到了秀女们闻之色变的一步——检查是否为完璧之身。
虽说有些经验老道的嬷嬷能够从姑娘的眉眼、走路姿势来判断是否完璧,但为求稳妥,嬷嬷们大多还是会选择用最直接的方式来检查,其过程足以叫任何一个姑娘面红耳赤羞愤欲绝。
当然了,家里有能耐或者宫里有关系的那些姑娘自是不必经历这等摧残,打个招呼也并非不能通融。
譬如林言君就是如此,进门之后嬷嬷也并未叫脱衣服,只仔细瞧了瞧她的眉眼,又叫走了几步便罢了。
出门刚好碰见从另一间房出来的小侄女,见她那一脸轻松的表情就知道了。
姑侄二人相视一笑,皆是松了口气的感觉。
除了她们两个,林言君还注意到有不少秀女应当也是与她们一样的,那神情一看就知道,估摸着也都是有点后台的。
像那些个普通秀女就没这么好命了,得规规矩矩一步一步走完,出来时坚强一点的眼圈儿发红面如猪肝色,更有甚者恨不能头都要塞进胸膛里去了,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偏还不敢哭出声不敢叫人瞧见,只得强忍着肩膀一耸一耸的。
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这样的场景却还是叫林言君不由得联想到了“选牲口”。
如今这些秀女看似高贵,实则与那些待卖的牲口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样苛刻至极的挑选简直堪称毫无人性。
封建时代,女人还真就没个人权。
这一步走完,初选便也就结束了,入复选的也好落选的也罢,皆各回各家。
等到复选时便该由后宫娘娘出面了,皇贵妃为首,四妃皆在一旁。
一如初选那般六人为一排依次上前,能否入选则全凭娘娘们一张嘴说了算的……当然了,纵是皇贵妃也不能随心所欲。
看似由娘娘们主持,可实则康熙早已叫人拟出了一份名单,但凡在这个名单之上的,便是再怎么貌比天仙令娘娘们感到威胁不适,她们也绝不能将人给弄下去。
清朝的选秀为皇上充实后宫其实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得给皇子阿哥、皇亲国戚及一些朝廷重臣拴婚,这里头牵扯到的东西可就太多了,便是皇后娘娘亲自来也不敢任性妄为的。
绝大多数秀女的前程其实早就定好了。譬如念到勇勤公之女董鄂氏时,荣妃就明显笑容大了许多,对着姑娘好一通夸赞,显然早已知晓这就是自家的儿媳妇了。
而到了林言君时,皇贵妃自然也少不了多给几分体面,就连一旁的德妃也煞有其事的夸赞了一番。
不过叫人比较迷惑的是,在面对前内大臣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时,这位德妃娘娘却也表现出了异常的兴趣。
对着人家姑娘直点头夸赞,“是个有福气的长相。”
便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娘娘们对着寻常秀女可没那闲心思去多瞧几眼的,但凡能叫娘娘们单独拎出来夸一句的那都指定是有内定前程的,可这乌拉那拉氏的前程与她德妃又有什么关系?
再者也没听说皇上对这位姑娘有什么打算啊。
一时众人便不免有些狐疑不解,眼睛在德妃和乌拉那拉氏的身上来回打转。
这乌拉那拉氏家的门第该怎么说呢……其阿玛原是步军统领内大臣,这样一个要命的位子上非帝王心腹不能任,便也足以可见其重要性。
只可惜,这个费扬古死得太早,家中留下的几个儿子偏却没一个能顶用的,这几年也已经算是没落了不少。
而乌拉那拉氏的额娘则也是姓爱新觉罗的,其父乃固山贝子穆尔祜,是属于太/祖努尔哈赤的嫡长子褚英那一脉的。
乍一听这姓氏这来历仿佛很是唬人,其实不然。
首先褚英当年是犯下大错被努尔哈赤亲自下令处死的,其次穆尔祜当年也因犯了事而被革去了固山贝子一爵,是以乌拉那拉氏的额娘其实甚至连个“格格”的名头都没捞着,后面穆尔祜死后还是其他宗室商议共劝顺治,才给其子弄了个三等镇国将军的爵位,却也并无任何实权在身,与那些整日斗鸡遛鸟儿混吃等死的闲散宗室无异。
是以真要说这个乌拉那拉氏的出身呢,其实顶多也就是个表面光鲜罢了,背后几乎可以说并无任何支撑。
也不知这德妃是打的哪门子的主意?
几位娘娘面面相觑一时皆有些摸不着头脑,冷不丁瞧见皇贵妃略显冷淡的表情,突然福至心灵似的。
德妃该不会是看中了这个乌拉那拉氏想给老四做侧福晋吧?
林言君的眼皮子也是猛地一跳,打从心底泛起一股恶心直冲脑仁儿。
这个德妃真就像那癞哈蟆蹦上鞋面似的,不咬人恶心个人。
心里头忍不住扎起了德妃的小人儿,一双眼睛却不由得看向了那个小姑娘。
因着年纪尚幼的缘故脸蛋儿还没长开呢,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看起来很是可爱,五官生得说不上多美,却眉眼平和温柔,仪态端庄得体,整体瞧着也很是赏心悦目。
这就是历史上四爷的嫡福晋。
林言君的心情有些微妙有些复杂,再想到德妃或许是想将这小姑娘弄成四爷的侧福晋,她这表情就更加古怪了。
好在德妃倒也不曾再多说什么,接下来的流程进行得很是顺利。
落选的直接就可以回家自行婚配,而复选又再次入选的则却也还没完,先回家收拾收拾,等着进宫留宿一段时日之后方能有最终定论。
住在宫里对于其他秀女来说或许很是难受拘谨,但对于林言君来说却算是早就习惯了,再者说后宫最大的皇贵妃娘娘就是她的靠山,哪个过得不自在也轮不到她过得不舒坦的。
加之她未来的去处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与其他秀女并无任何利益冲突,自然也不会有人冒着得罪林家得罪四阿哥和皇贵妃的风险来给她找什么不痛快,她只带着侄女一道儿在旁边看看乐子就成了,看看那些小姑娘稚嫩的手段和心机。
当然了,却也不全是顺心如意。
“方才永和宫又来人召乌拉那拉氏过去了,你当真一点儿都不急啊?”董鄂氏小声说道。
两人注定是妯娌,又刚好年龄相仿同一届参选,自然而然就走得近了,平日里闲来无事几乎都是凑在一处行动的,感情处得很是不错,说起话来也就随意多了。
林言君听闻这话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淡淡说道:“有什么好急的,由着她去罢。”
幸亏康熙那边早就被她给“拿下”了,否则这德妃一折腾起来恐怕还真要出点大事,侧福晋和一般格格侍妾可不同,那也是要圣旨赐婚的,一旦圣旨下来便绝无转圜余地。
如今德妃再怎么着也只能自己瞎折腾瞎寻思罢了,只要康熙不点头,这事儿就成不了,她有什么好急的呢?
不过不着急可不代表她不膈应,早晚得将这个德妃收拾一顿以平这口怨气不可。
然而不知内情的董鄂氏却是深深的佩服上了。
凭心而论,若是荣妃娘娘赶在这当口迫不及待给三阿哥物色侧福晋,她再是怎么宽容大度也难免是要有些情绪的,可瞧瞧人家。
每每永和宫来人召乌拉那拉氏时其他人的表情可别提多精彩了,偏正主儿却是脸色变都不带变一下的,眉眼、言语皆是一派淡然,平日里对待乌拉那拉氏也并无任何特别,别说什么刻意挑事针对了,甚至还能愉快地聊上几句。
真就仿佛是一点儿也不在意似的。
因此背地里其实有不少人都在悄悄议论,说这人心机深沉不是个好相与的,甚至还有劝乌拉那拉氏要谨慎提防的。
不过董鄂氏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以她观察到的种种来看,人家心里头恐怕还当真是丁点儿不在意的,那副淡然自若的模样可不是想装就能装的出来的,她也不觉得自个儿能蠢到被人骗的团团转。
仔细观察这么多时日下来她就得出来一个结论——她这位未来的妯娌是真真正正的一等大度贤良人!
一时又是满心惊叹又是自愧不如,还暗道难怪皇贵妃娘娘如此喜爱这个准儿媳妇,这可不就是当家主母的典范吗?
到底还是她自个儿的修行不到家,看来日后还是得多跟这位妯娌接触接触,学习学习人家的肚量和品行,免得将来一着不慎将自个儿陷入后院斗争的泥潭不说,还得招惹三阿哥和荣妃娘娘的不满。
思及此,年幼无知的董鄂氏就暗暗握紧了拳头,愈发与林言君亲近起来,明明是将要做嫂子的,却反倒像是变成了一个跟班小妹妹似的。
也不知等将来某一天得知了真相后她会不会惊掉下巴,恐怕得恨不得时光倒流赶回来拍死如今的自己——还不蠢呢?这都蠢上天了!
得亏林言君没有读心术,否则这会儿她的良好仪态恐怕都要维系不住了,非得当场表演一个“人体喷泉”不可。
小姑娘家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这眼神毛病不小。
三人坐在凉亭里喝喝茶赏赏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着磕牙,与其他秀女有着很明显的界线分割。不是没有人尝试想要加入进来……或者准确来说是套近乎攀关系,不过却并没有能成功的罢了。
倒也不是她们高高在上不爱搭理人,只不过有些目的性太明显的瞧着就叫人不喜,自然也就冷冷淡淡的,几次下来也不会再来自讨没趣了。
而其他有些纵然是真心实意想要交个朋友也好,偏身份上的差距就注定了一般人也不可能淡然自若的平等相交,硬是凑在一处也做不到那般随意自在的交谈笑闹,明明没有谁刻意针对排斥,偏自己只觉得处处都格格不入似的尴尬无措极了。
这也就是圈层不同造成的注定结果罢了,尤其是在封建时代皇权至上,这种界线就更加清晰可见了。
总而言之慢慢的也就剩下她们四个人时常同进同出说说笑笑了。
“对了,玉儿的年纪与你一般大,这回是不是也该定下来了?不知可有个什么章程?”董鄂氏有些好奇,当然了,看着这娇弱的小姑娘也难免有些担忧,“你们才来京城还不到一年的光景,对京城里的这个圈子恐怕了解得还极少,你们若是愿意不如与我说说看,没准儿我还能给参谋参谋呢。”
林黛玉的脸微微泛起了红,低下头自顾自地喝茶也不吭声。
林言君就笑着摇摇头,说道:“玉儿先不急,我兄长还想着多留她两年呢,慢慢看着罢。”
“倒也是,家里拢共就两个姑娘,若是前后脚全都嫁了出去,林大人还不知该如何伤心呢。”董鄂氏理解地点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林言君接着说道:“待我兄长那边有了什么想法,到时候我恐怕还真少不得要找你好好聊一聊呢,玉儿是我们家的宝贝疙瘩,这终身大事可是一丁点儿也不敢草率含糊,不将男方的祖宗十八代底子都扒干净了那都不算完。”
给玉儿挑选夫婿,不用想都知道兄长必定会多方查验考量男方,但问题是,这婚姻究竟幸福与否男方本身条件素质固然很重要,可家庭却也是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因素,其重要性甚至不相上下。
而这就该涉及到一些内宅事了,显然并不是兄长一个大男人能轻易了解透彻的,反倒是这些太太们私底下能知道得清楚些,说不准有些男人对自家女眷的了解都不如她们相互了解得清楚呢。
女人凑在一处什么能传得最快?自然是各种八卦隐私了。
听见这话董鄂氏顿时就笑了,这就是亲近的表现啊。
“你放心,保准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说笑呢,就看见乌拉那拉氏回来了,行走间帕子一甩起来便叫人看见了她手上的那只白玉镯子。
“方才可没见着这镯子,又是德妃娘娘赏的?”董鄂氏微一挑眉,似笑非笑。
乌拉那拉氏先是下意识瞧了眼林言君,随手就摘了下来交给身边的宫女保管,“方才不好不戴。”
算是澄清一下自己并没有故意炫耀甚至是挑衅的意思。
林言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娘娘赏的是不好不戴,你就老老实实戴着罢,省得叫人闲话传到娘娘耳朵里去。”
旁边的林黛玉适时给倒了碗茶。
乌拉那拉氏顿时就暗暗松了口气,无奈还是拿了镯子重新戴上,摆摆手打发了宫女。
端着茶碗犹豫再三,还是轻声说道:“方才听娘娘那意思……只怕果真是有那想法……”
董鄂氏讶然,“跟你挑明了?”
“算是吧,暗示得已经挺明显了,我怀疑她怕是想要跟皇上提这事儿了。”乌拉那拉氏不由得紧锁眉头,看看林言君,欲言又止。
董鄂氏也瞧了瞧林言君,又问她,“那你到底是个什么想法?情愿还是不情愿呢?”竟是大大方方地替林言君问出来了。
乌拉那拉氏抿着嘴轻轻摇头,“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又有句话叫宁做穷□□不做富人妾。”四阿哥再好,她却也不想做什么小妾。
侧福晋说得好听是不一样的,满人入关前也的确是一夫多妻多妾制,甚至大清最初的时候侧福晋的权利与嫡福晋都没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妻。
但说到底还是不同的,尤其随着汉人文化愈发深入,名义上的多妻多妾已经变成了一妻多妾,侧福晋就是实打实的妾室罢了,再嫡福晋面前始终是要弯腰屈膝抬不起头来的。
她乌拉那拉家虽说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能顶的起门楣了,但嫁个什么宗室做嫡福晋也都是使得的,为何偏要上赶着给阿哥做妾?没得自降身份自取其辱。
乌拉那拉家的嫡出姑娘自有一身傲气,偏如何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德妃来,莫名其妙拉着她非得塞给她一段“大好”姻缘,真真是叫人又急又恼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根本都没有她拒绝的权利。
这些日子旁人看着她总被德妃召见,猜测她是得了什么好前程而羡慕嫉妒不已,可实际上又哪里知晓她的焦虑呢?
那真真是一夜一夜的睡不好,进宫短短数日恨不得愁得头发都要掉几撮了。
观她神态表情皆无半点虚假,董鄂氏也好悬是放下心来了。
林言君却是笑了,捏了捏小姑娘婴儿肥的小脸儿,宽慰道:“别着急,事情可不是由她说了算的。”
竟是信心满满胜券在握。
乌拉那拉氏不禁愣了一下,忽的嘴角就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
虽然不知她究竟是有什么底气,不过有这话就足够了。
永和宫
德妃端坐在炕上,抱着小儿子如同珍宝般置于自己腿上亲自喂食糕点,动作温柔满眼慈爱,开口懒懒的却是透着一股子莫名的寒意。
“那丫头可有什么反应?”
底下的宫女低垂着头回道:“并不见动怒,反倒与乌拉那拉家的姑娘相谈甚欢。”
“果真?”德妃微微蹙眉,看了眼身旁的嬷嬷,“这些日子本宫一而再再而三的亲近乌拉那拉氏,宫里早就流言四起了,她却非但没有任何反应,反倒与其处得如同姐妹般……难不成这点大的小姑娘就有这样的城府了?”
要说不嫉妒,她才不信。
嫉妒是女人的天性,妻妾更是天生的仇敌。
卫嬷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半晌迟疑道:“或许果真是贤良大度?”
德妃顿时嗤笑一声。
怀里的小霸王坐不住了,挣扎着就要下去玩,德妃也不勉强,顺势将其放下。
眼看小霸王跟那猴儿似的一下子蹿了出去,德妃赶忙指使奴才,“快跟紧了!”
屋子里头瞬间空了一大半,德妃摆摆手打发跪在地上的小宫女,“继续挑拨,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
“是,奴婢省的了。”
“去打听打听皇上今儿翻谁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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