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熟悉的声音,不是王熙凤又还能是谁?
这人向来精明得很,当初甄家获罪被抄家的消息才传过来,无意一瞥王夫人那神情她便心中生了疑。
亲姑侄之间谁还不知道谁啊,只一眼她就瞧出了那股子心虚恐慌劲儿,转头便打发人悄悄盯上了。
原是怕这人别私底下跟甄家有什么牵扯再连累到自家,早早发现也好早做打算,谁知盯梢的结果却叫她险些眼珠子都惊掉了。
她那好姑妈竟敢私自藏匿甄家的财物!
乍一听到这消息王熙凤当场腿肚子都软了,就如贾政的反应一般,只恨不得揭开王夫人的天灵盖看看里头装的究竟是水还是浆糊!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必须得立马告诉老太太,但转念一想……那样一批数额巨大的财富摆在眼前,不伸手摸两下实在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就偷摸弄一些金子银子也不打紧吧?
总归甄家这样犯了事给自己留后路的,藏起来的金银必定不会有什么特殊标识,否则将来怎么能拿出去花?所以只要她悄悄的做得隐蔽些,不被抓现行就不会有证据。
人的贪念一旦生起就很难再被压回去了。
一整夜王熙凤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面告诉自己这样要命的东西最好是别沾,可一面那金灿灿的大元宝却又不断在自己的脑海中浮现挥之不去。
要说真不愧是嫡亲的姑侄呢?
“挣扎”了一夜之后最终还是贪念占据了上风,悄悄按下这个消息暗自谋算起来。
仔细想来这个结果当真是一点都不意外,素来她挣钱的那些门路哪桩哪件是干净的呢?王法早已犯了不是一两回了,还能在乎多这么一回不成?
王熙凤向来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下定决心之后便不再有任何犹豫,一天天那两只眼睛就不动声色地盯着王夫人的库房呢,奈何王夫人对自个儿的库房盯得实在太紧,一时半会儿竟也找不着机会下手。
偏不巧,就如她了解自己的姑妈一样,她男人也同样对她看得很清楚。
都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但这两口子却从来都是各有各的心思,从不肯真正交心。
王熙凤见不得贾琏那副色中饿鬼般的浪荡样儿,自是管他管得紧,一面也是存着“男人靠不住自然要握紧财政大权”的心思,故而一直以来不仅将自个儿的私产捏得死死的,贾琏那兜儿也是被她想发设法掏了又掏。
以为捏住了男人的钱袋子就能卡住他的喉咙将人压服住,去没想到男人就像是那手里的沙,抓得越紧反倒跑得越快。
她这样极其强硬不透风的压制束缚自是叫贾琏心里一百个一千个抱怨不满,于是愈发想着法儿的偷偷摸摸……就这么着夫妻二人之间竟是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多年斗智斗勇下来,夫妻俩彼此对对方的防范已经成了习惯,早已面合神离同床异梦罢了。
故而这次这样的事王熙凤又怎么可能会告诉贾琏呢?她是打着扩充自个儿私库的主意呢。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精明那贾琏也不笨啊,脑子灵光着呢,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几番试探下来没得到什么结果,索性就将主意打到了平儿的身上。
一通甜言蜜语连哄带骗之下倒也着实从平儿的嘴里套出来一些东西,再拿着去王熙凤跟前诈上一诈,果真就露馅儿了,还顺带将人家主仆二人的关系挑拨了一下,弄得好长一段时间里王熙凤看平儿都是横眉冷眼的,到现在都还未能和好如初呢。
心里头恼恨归恼恨,可既是已经叫他知晓了那还能有什么法子呢?王熙凤也只好和盘托出罢了。
索性他男人那贪婪本性跟她如出一辙,一面跳着脚大骂王夫人愚不可及蠢笨如猪,一面却又在绞尽脑汁想要弄些好处来。
“若非怕人起疑,这二太太怕是恨不得整日都住在她那库房才好,可恨……”贾琏不禁挠起了头,显得有些焦躁,“老太太会如何处置这批财物暂且还不好说,若是真送了上去那可就一个子儿都摸不着了,纵是决定不往上送,十有八九也必定会被老太太更加严密地藏起来,到时候咱们再想下手那无疑是痴人说梦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还能不知道?要不怎么会说要抓紧时间呢?
王熙凤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眼尖地瞧见赵姨娘正往这边来……那脸上竟还透着满满的喜色,仿佛撞着什么天大的好事似的。
想起素日里赵姨娘与王夫人之间的关系,估摸着这是听说老太太和二老爷都想要休妻呢?
眼珠子骨碌一转,王熙凤心里就有了主意。
只听她冷不丁一声长叹,满怀忧虑道:“虽说因着娘娘和宝玉的缘故姑妈不会当真被休弃,但老太太明显还在恼怒着呢,二老爷又被姑妈气成这副模样……嗐,姑妈就是太冲动了,这闹的可该怎么收场才好?也不知老太太会如何惩罚姑妈呢。”
贾琏:???
腰间猛地一疼,本能要出口的一声尖叫被媳妇的那一双冷眼给瞪了回去,余光瞥见赵姨娘眉头紧锁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顿时多年来的默契使他有了些许明悟。
虽不知这婆娘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帮着搭戏台子。
想了想,贾琏就一副不以为意的表情说道:“怕什么?当家太太又不可能拖下去打板子,估摸着顶多也不过是罚她拜拜佛念念经罢了。”
“这倒也是。”王熙凤连连点头,神色似有些放松下来,可转瞬却又迟疑道:“老太太今儿气得连要休了她的话都说出来了,当真能如此轻易罚一罚就过去了吗?不过真要说起来那小佛堂着实也不是人呆的地儿,常年背着光整个屋子阴冷阴冷的,姑妈到底也是上了岁数的人,真要在里头跪上几天指不定就该病倒了。”
“不成不成,我得回去瞧着些,万一老太太真要……我也好帮着求求情。”
贾琏:???
这都哪儿跟哪儿?
他随口说的什么拜佛念经意思不过是在自个儿屋里做做样子罢了,怎么就扯到小佛堂去了?
那小佛堂可有些个年头了,最早还是在老国公年轻那会儿,说是佛堂可实际上却是用来专门责罚家中犯错之人的,尤其是女眷。
这些他也是听他老子酒后叨叨过几句,据说年轻时老太太可没少收拾老国公的后院呢,咳咳……总之老国公走了之后这个小佛堂也随之封闭了,这么多年来甚至都没人能记得去打扫两回,想也知道那里头是个什么样的情景,指定又脏又阴寒的,真就不是人能呆的地儿。
这婆娘突然提起这小佛堂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不经意瞥见赵姨娘那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贾琏顿时仿佛琢磨出味儿来了,而后便是一阵牙疼,直嘬后牙槽。
这母夜叉可真够狠的啊,连亲姑妈都能这样坑!
果然不出所料,老太太对着王夫人这个糟心儿媳妇犯起了难。
有心想要给点教训让她知道知道厉害,却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责罚才好。
打板子不能,禁足太轻,抄佛经嘛可惜这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
正在这时,赵姨娘走了进来。
“俗话说夫为妻纲,太太纵是再怎么着也不能将老爷气成这样啊,可怜老爷还未苏醒,也不知究竟如何了。”说着还捏起帕子抹了抹眼泪,紧接着方才切入正题,“依我看老太太不如叫太太去小佛堂虔诚诵经几日,一来达到了责罚的效果,二来又可以为老爷祈福,这不是正正好吗?”
“小佛堂”这三个字一出,贾母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王夫人却是白了脸,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赵姨娘。
“老太太不能啊!”王熙凤忙跳出来求情。
余下的像贾宝玉、三春这几个小辈对这小佛堂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故而一时间还有些茫然不明所以,甚至还一脑门儿的问号呢——家中何时多了个小佛堂?
“好了,谁求情都没用。”贾母冷着脸淡淡说道:“王氏行径愈发离谱猖獗,对婆婆不孝对丈夫不敬,念其多年来为贾家生儿育女的份上休妻一事便罢,去小佛堂跪着诵经七日以示惩戒。”
一锤定音。
再怎么不情愿王夫人也还是被人架了出去,日日贴身伺候的心腹婆子周瑞家的自是紧随其后。
王熙凤贾琏两口子相互对视一眼,眼底暗藏兴奋。
将王夫人和周瑞家的支开这几日足够他们下手了,等到时候她们回来发现东西少了又能如何呢?借她们一百个胆子她们也不敢声张,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罢了。
两口子想到了这是要命的大事,想到了要告诉老太太,想到了要从里头抠一些出来……却是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要跟二房分家,撕扯开来以免日后东窗事发被牵连。
或许纵是嘴上不说,可实则贾家人私心里与王夫人其实都是同样的想法——有贾嫔娘娘和王子腾在呢,出不了什么大事。
要说一万个肯定确信那必然不可能,谁心里还能不犯点嘀咕呢?可有一点却又不能忽视,这会儿分了家或许不必受二房连累,可同样的,宫里娘娘甚至日后小阿哥的光他们也都沾不着了。
说穿了,没有什么真正的糊涂蛋,不过是贪念太重,宁可赌这一把罢了。
…………
回到自己家中的日子到底是其他任何地方都比不了的舒心自在,姑侄二人一夕之间整个人都变得松快了许多,就仿佛身上无形的枷锁被卸除,说不出的轻松恣意。
“这才是生活啊。”一口香甜的花茶下肚,林言君情不自禁眯起眼眸喟叹一声,而后放下茶碗往椅子上一躺。
抬眼便是温暖阳光白云蓝天,入目皆是花花草草摇曳生姿,旁边还有伶俐的丫头一口一口喂着瓜果。
真真是舒坦极了。
林黛玉也有样学样躺了下来,笑道:“可惜姑姑怕是快活不了几日呢。”
“我怎么瞧着你竟仿佛巴不得我快些进宫去呢?”林言君没好气地轻哼一声,“待我走了你就该知道无趣了,看你还能否快活得起来,赶紧的抓紧时间珍惜现在我还在的时候吧。”
两个人相互作伴说说笑笑还能有点乐趣,一个人那可真就是孤孤单单冷冷清清了,再好的条件又能体会到几分乐趣呢。
林黛玉哪里真就舍得跟自家姑姑分开?可惜姑姑的身子却不能大意,还是要在宫里仔细调养才行。
姑侄二人都无法改变什么,只得哀叹一声揭过这茬便罢了。
静静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美好,一时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许久,林言君合上眼险些都要打盹儿了,忽闻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这几日看着姑姑仿佛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林言君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扭头看向她,沉默片刻挥手打发走了一众丫头婆子。
“你父亲……”
早晚都是要说的,既然话说到这儿,林言君也索性不再纠结了,当即将整件事的原委缓缓道来。
林黛玉起先还有些讶异,听罢之后不禁幽幽一声长叹,“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难怪姑姑和父亲要避开我。”
“这不过是其中一个选择,你若不能接受就当没听见过,大不了咱们再慢慢找其他法子与贾家拉开关系,你也不必担心你父亲不乐意,他这把岁数的人了膝下就只有你这样一个独苗苗,再没有什么是比你更加重要的了。”
林黛玉沉默了,望着眼前盛开的桂花,思绪不由飘回年幼时。
自她记事以来便亲眼看着父母恩爱琴瑟和鸣,家中固然还有两房妾室,父亲却几乎从不踏足,哪怕母亲身子不适的那几日父亲也会按时回到主院与母亲同眠。
一直以来她都坚定的认为天底下再没有比父亲母亲更加恩爱的夫妻了,谁知天不遂人愿……母亲离开后的那段日子她亲眼看着父亲是那样伤心欲绝,恨不得一夜之间白了头。
也正是因为这一切种种,身边的丫头婆子私下担忧若是有了继母该怎么办时她却毫不担心。
到了贾家之后更是时常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有意的无意的,都在说父亲一定会再娶,回头继母再生个弟弟她就真成那多余的了……这些她本都是不信的。
她相信父亲母亲之间的感情,从来不曾想过这世上还能有另外一个女人再来取代母亲的位子。
而今,一直以来无比坚定的信念仿佛裂了一道口子,让她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一直沉默着,林言君也并不催促,什么话都不曾再多说,只由着她自己去想。
也不知究竟是过了多久,才听见小姑娘稚嫩娇软却又忧伤迷茫的声音响起。
“难道这世上当真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爱吗?”
“这个我不知。”林言君如实摇摇头,说道:“但是有一点我不想你误会,你父母之间的感情你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更清楚,这七年你父亲绝口不提续弦一事便是最好的证明,而今他动了这份心思,却也不能说明他已经将你母亲忘记了,更不能就此否定他的感情。”
“你父母少年结发恩爱两不疑,你母亲更是在扬州陪你父亲度过了那段最危险的时光,尽心尽力为他稳定住后方,相互陪伴相互扶持,偏却又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也是他们感情最炙热浓烈的时候……你父亲注定这一辈子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你母亲的。”
“只是如今已过去了七年,那份刻骨的悲伤已然被时间冲洗得所剩无几,留下更多的则是无尽的思念埋藏于心底。”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人活着总是要朝前看的。
林言君叹了口气,见小侄女眉头紧锁仍旧满脸挣扎,便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好了,你别再想这些了,晚上等你父亲回来我就去与他说,续弦一事就此作罢再不提。”
“不急,且容我再想想。”
小姑娘到底在纠结什么她又哪里能猜不到呢?一方面站在母亲的角度来说自是不想有另外一个“入侵者”占据曾经属于母亲的一切,另一方面站在父亲的角度来说呢……
林如海如今也不过才四十三岁,先前那一场劫难又因祸得福,如今冷眼瞧着身子是愈发比从前还好了许多,不出意外的话至少再活个二三十年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
一旦过两年她们姑侄俩接连出嫁,这偌大的府邸可就只剩他一人了,乃至日后的二三十年都只有他一人,何等孤苦啊?老了老了都没个能说说话儿的人,想想这心里就怪不是滋味儿的。
再者家中没有男丁这一点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过继……过继不过是万般无奈之下迫不得已的选择罢了,但凡有点法子,谁不希望有个亲生的儿子呢?
终究身上流的血不同,偌大的家业是林家几代人的心血,日后家中外嫁的女眷更是需要男丁撑腰维护,如何敢草率啊?没道理搭进去一切落得个鸡飞蛋打不是。
综上种种,林黛玉真真是纠结得不行,仿佛有两个小人儿在不断撕扯着她的心,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怎么也拿不定个主意。
对此林言君并不再过多言语干涉,她希望无论是什么决定都是玉儿顺从本心的,也理应尊重她的想法。
显然,这个决定对林黛玉来说很是艰难,一晃又过去了两天也未能有个切实的说法,小姑娘家整日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连带着食欲都消减了不少,只叫林如海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也罢,我亲自去跟玉儿说,此事就此揭过不提。”
却在这时,只见林管家急匆匆走了过来。
“老爷,四阿哥来了。”
林如海:“……”
四阿哥如今年幼尚且未曾进入朝堂,来家里估计也不能是因何政事找他,那还能是奔着谁来的呢?
目光就落在了身旁亭亭玉立的妹子身上,一时那颗心可真是五味杂陈哟。
“还不快请。”这话是林言君说的,话才说完就敏锐地感觉到一束强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一扭头——好一张深闺怨妇脸。
莫名的,林言君竟感觉有些心虚。
不消片刻那道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眼前,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林大人,皇上有要事请您进宫商议。”
林如海顿时精神一振,正色道:“烦请四阿哥稍候片刻,奴才换身衣裳去去就来。”
“林大人一会儿自行进宫就是,爷不过是顺道儿传个话。”说话间,那一双丹凤眼已是迫不及待挪到了小姑娘的身上,嘴角微微翘起,“今儿天气不错,不知林姑娘是否得空去街上溜达溜达随意逛逛?”
林如海:“……”当着他的面邀请他家妹子单独出门,可真拿他当个人了啊!过分!
足能当老父亲的林如海险些当场跳脚,然而人家见面第一句话就点出来了——皇上叫来的。
好气啊。
无奈形势比人强,林如海也只得拉长了张脸,“出去溜达溜达可以,天黑之前务必回家。”
“林大人放心,天黑之前一定将林姑娘平安送回家中。”
“哼。”
看着兄长气呼呼拂袖而去的背影,林言君不禁抿唇乐了起来,转头看向少年期待的眼神,心中一软。
“请四阿哥先坐下喝口茶歇歇,待我回屋收拾收拾就来。”
胤禛痛快地点点头,一屁股坐下捧起茶碗就喝,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呢。
谁知一只脚才迈出门槛儿,忽闻身后少年干咳两声,“林姑娘还是叫丫头找顶帷帽戴上罢,外面……坏人多……”
坏人?哪个坏人能冒犯到堂堂阿哥脸上来?又有哪个坏人敢欺负到吏部尚书家门口来?
当她是那三岁小孩儿呢这么好骗。
信了你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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