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笑在不算大的仓库里信步,仓库不算大,但林医生一身懒筋,转弯一圈就毫坐到了赵春燕身边,好像忘了她刚才持刀意图行刺的危险行径。

    她还是那个会特意给她留煎饼果子的实诚老板。

    顾疏放站在墙面前,看着墙上的画——这里的一切都和这幅画格格不入。

    床没有床架,为了防潮,下面铺着各种颜色、各种商品外包装的瓦楞纸板;可折叠的小圆桌的白绿色格子已经变成了黄绿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隐隐的油光,斑斑锈迹的圆桌支架一副随时准备撂挑子不干的节奏。

    这幅画不应该在这里,画它的人不是赵婷丽。

    这副画极具个人风格,画上的两位主角并没有五官,却能让人感受到鲜活的生命力和坚守她们之间这份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情感的孤勇。

    她看过林深发过来的赵婷丽的作品,她的作品和她展示出来的阳光积极向上的形象不同。

    赵婷丽的作品给人强烈的不适感,大片的黑白灰,或者在阴暗色调中刺入一片鲜红,宛如鲜血溅落在画布上。

    “赵阿姨,”林一笑朝靠在床头上的赵春燕摆了摆手,说,“你刚刚也看到了,那边看画的美女会散打,别说您一个已经50多岁的围绝经期妇女了,我个正当年华的妙龄少女也不是她的对手,您刚刚都要让我们见血了,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个事。”

    顾疏放自动忽视了林一笑厚颜无耻的装嫩发言,踱步到赵春燕面前,垂眸瞥了眼躺在她脚边的美工刀,嗤笑了声,说:“赵老板,你刚刚的行为叫做故意杀人未遂,就凭这一点,我能把你告得生不如死。既然想要杀人,就应该做好充分的准备,然后一击毙命,而不是贸然行动,让对方还有喘息的机会。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算爬,我也一定要沾你一身血。”

    赵春燕的表情隐没在阴影中,顾疏放抬手死死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我建议你最好我问什么你说什么。我没有市局的编制,不是警察,脾气不好,这辈子估计都学不会好好说话,打人也不分男女老少,而且,我很有钱,一条人命而已,我赔得起,但你要好好掂量掂量,你死得起吗?或者说,死在我手里,你承受的起吗?”

    林一笑清楚地知道顾疏放不是个省油的灯,但没想到这盏灯竟然还是流氓牌的。

    尽管顾疏放“金钱至上”的腐败思想听的她十分刺耳,但眼下她们必须要相互配合——打蛇要打七寸,赵春燕的七寸很明显,一穷二白的生活和身陷牢狱的女儿。

    顾疏放富得真材实料,但起早贪黑、每天和城管斗智斗勇却只能委身在郊区仓库里的赵春燕显然是打不起的。

    但世界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风骨。

    赵春燕显然不吃她这一套,干脆背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钱不是万能的,顾小姐,”林一笑拍了下顾疏放的胳膊,说,“别捏着了,真想被啐一身?”

    顾疏放冷哼了声,松了手。

    林一笑刚准备扮上红脸,笑容还没扬起来,赵春燕倏然睁开眼,狠狠地朝着顾疏放啐了一口。

    顾疏放下意识拽住林一笑,把她往自己身前一推,那口痰没有落在她的身上,却成功弄脏了林一笑的裤脚。

    林一笑将笑未笑的表情僵住,她偏头和顾疏放四目相对,她轻笑了声:“顾疏放,你反应挺快啊。”

    顾疏放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把林一笑当成“盾”了,有些尴尬地解释:“职业习惯。”

    林一笑:“……这话怎么这么耳熟?”

    赵春燕啐完视死如归地盯着她和顾疏放。

    林一笑没心情看她,只想清理一下倒霉催的裤脚,但口袋里除了新鲜的西北风外什么都没有。

    顾疏放见状,刚想把自己的纸巾递给她,林一笑先她一步蹲下身,拿起美工刀在裤脚上划了一道,清脆的“刺啦”声后,修身牛仔裤秒变街头乞丐风。

    “可惜了,小一千块钱打水漂了。”林一笑有点惋惜地想,完全没注意到顾疏放别扭地收回了拿着纸巾的手。

    “赵姨,咱们认识三年了,你是个好人。”

    林一笑没有起身,视线和赵春燕齐平,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起来格外真挚:“您带着孩子离开家乡,到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是件特别不容易的事儿,我是八九岁的时候跟着我妈搬来的,情况和您还挺像的,我爸也是因为工作的事出了意外,那些年她和我奶奶为了在这个城市生活。”

    她说的很慢,保证赵春燕的理解不会出现偏差,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后,赵春燕眼底闪过一丝动容,但依然警惕地看着她。

    这点微妙的变化自然没能躲过林一笑的眼睛——大方向没有找错,继续发功:

    “小赵一直在我们医院对面的咖啡厅兼职,我和她的接触也不算少,她是个很有灵气也很努力的小姑娘,学校的同学提起她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她的前程大好。”

    “但是赵姨,她现在在警察局里,不是因为打架斗殴这种派出所调解一下就能翻篇过去的事,她是故意杀人。”

    她特意加重了“杀人”两个字,赵春燕虽然听不到,但能看出来,脸瞬间就白了。

    林一笑继续说:“学画画不比学文化课简单,小赵当年是不问寒暑昼夜的拼命画,才得到美院的录取通知书,您刚才的行为已经说明她去自首这件事有问题了。赵姨,您是她的亲妈,她可以犯浑拿前途赌未来,您可不能跟着她胡闹啊!她是您亲闺女,你们吃了那么多苦,您舍得吗?”

    赵春燕软硬不吃的表情逐渐松动——林一笑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她是一位母亲,赵婷丽那天晚上和她坦白一切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心痛,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她们娘俩欠那个人一份恩情。

    赵春燕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最朴素的“滴水之恩”该用什么报却牢记在心。

    她丈夫赵海德在工地上出事的时候,赵婷丽五岁左右,她才三十岁。

    赵海德送医院抢救无效,中年丧夫的噩耗已经给了这个一辈子都在大山里的女人当头一棒,五万块钱的医药费直接把她砸晕了。

    “人财两空”已是悲剧,奈何“麻绳专往细处挑”,赵海德头七还没过,债主就砸了灵堂。

    债主生怕钱要不回来,赵春燕没法说话,他们便上手抢小赵婷丽。

    小赵婷丽死死地抱着她,哭嚎声响彻天地,却没有一户人敢上前帮一把,大家是来吃席的,不是来找晦气的。

    赵春燕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带走自己的女儿,钱她会想办法,但他们看不懂手语,咒骂了几句,一脚把她踹到了地上,抱走了小赵婷丽。

    她在地上躺了一天,邻居家的老人看不过眼给她送了两个鸡蛋过来,用手语告诉她,那些人说了,只要她把钱还上,就把闺女还给她。

    五万块钱啊,她把这个老房子卖了,也不值五万啊。

    老人说:“我的老妹妹啊,你傻啊,你没钱,你男人老板肯定有钱,你男人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也得赔!去找他!”

    赵春燕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后没敢耽误,擦干眼泪,连夜收拾了一个包袱坐着村里的拖拉机进了城。

    她凭着“有钱就能把闺女要回来”的信念,在陌生的城市里凭着一股子莽劲儿硬是找到了丈夫做工的地方。

    本以为找到地方拿回赔偿款,就算赔款不够,能还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她在慢慢打工还,不过是日子苦点而已。

    人活着那有不吃苦的,日子都是越过越顺。

    她不能倒下,她的女儿在等她接她回家。

    但“命运专挑苦命人”,她到了丈夫做工的地方,等着她的没有良心未泯的老板,只有一幢烂尾楼,和高举着“黑心老板,还我血汗钱”的横幅的农民工。

    ——包工头扔下烂尾工程跑路了,这些人和她一样,都是有钱人的债主。

    那一刻,天旋地转。但她能怎么办呢?

    她的女儿还在人家手里,她只能往前走,必须要到钱。

    那一个月,她混在讨工资的农民工队伍里,没地方睡就去火车站到长椅上,饿了就买五毛一个馒头,就着一根咸菜条就是一天的饭。

    但她终归不是铁打的,一个燥热的午后,她倒在了那幅红幅下,意识丧失的前一秒,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战友”们宛如树倒时的猢狲,散作一团,生怕被讹上。

    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人躺在诊所的病床上,床旁凳上坐着一个目测二十岁左右的蓝发女人。

    她背靠在床头柜上,长腿随意地交叠着,金色的光斜照在她身上,头发被她用铅笔随意挽在颈后,怀里抱着一个本子正专心致志地在画着什么。

    她瞥了眼本子上的名字——楚星。

    “醒了,”楚星合上本子,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看了眼吊瓶确认还没有打完后,松了口气,晶晶亮的眼睛直视着她,说,“你中暑了,我带你来打点盐水,打完就好了,别担心。”

    她讷讷地点了点头,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就是拔针快跑——在这座城市里,人们的同情和善意都是明码标价的。

    一瓶盐水的价格,她负担不起。她刚想把针拔了,手就被楚星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还没打完,别着急。”

    楚星像是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从口袋里掏出打针的单子,一字一句说:“这两瓶盐水算我的,已经结完账了,帮你因为今天是6月5号,学雷锋三个月纪念日!”

    赵春燕半信半疑,没有在挣扎,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楚星没有再画画,认认真真地履行起来陪床的义务——除了偶尔会对着手机傻笑外。

    护士给她拔完针,她怯懦地跟在楚星身后,只要楚星一遍脸,她就头也不回地跑。但楚星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她慢慢悠悠地走在前面想,并没有要理她的意思,路过煎饼果子摊的时候,她才停住了脚步。

    楚星回头的瞬间,她全部神经都已经立正稍息,楚星却只是问她:“你葱花香菜都吃吗?”

    赵春燕一愣,她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点了头——她真的太饿了。

    楚星莞尔:“老板,三套煎饼,一套不要葱和香菜,剩下两套都要,对了,先做不要葱和香菜的。”

    老板应该和她很熟,闻言调侃道:“又给小王送午饭啊,男朋友都没有你这么贴心的。”

    楚星憨笑了两声,耳朵被老板的玩笑话逗得发红:“她是我的人,要什么男朋友。”

    老板动作麻利,做好后楚星把不要葱和香菜的煎饼挂在了左手手腕上,另外两套一套她已经啃了起来,另一套挂在了右手手腕上。

    赵春燕没有心思关心楚星是谁的“男朋友”,她现在只想跑,但肚子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抗议,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楚星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把右手腕上的煎饼递给她:“吃吧,三块钱而已,我请了。”

    赵春燕迟疑了下,理智告诉她不能吃,但最后屈服于本能接了过去。她本想小口吃,但她真的太饿了,前两口还能保持矜持,第三口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这东西太好吃了,等回家了也要做给妮儿尝尝。

    楚星等她吃完后,开了一瓶水:“喝点吧,这东西挺咸的,容易口渴。”

    这次赵春燕没有接,她指了指楚星的速写本。楚星一怔,明显是不愿意把本子给她,她问煎饼摊老板借了两张本子纸和一支笔,给了她。

    “你为什么帮我?”

    楚星蹙眉,好像她问了一个极其弱智的问题。

    楚星刚想回答,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拿过赵春燕的纸笔,写到:“因为你晕倒了,我路过了。”

    赵春燕看着她龙飞凤舞的字,怔住了——只是因为这个吗?

    她转念一想,自嘲似的笑了笑:自己有什么好让她图谋的呢?

    人家好心帮了她,她却自作多情地认为人家图谋她什么,真的是自恋又好笑。

    赵春燕刚想道谢,楚星忽然转身,笑意粲然地张开了双臂——下一刻,一个穿着白裙子的黑发女人扑进了她的怀里。

    初夏的城市已经燥热,她们却好像不在乎,紧紧地抱着对方,眼里容不下凡尘俗世中的其他,只容得下对方。

    楚星揉了揉怀里人的头发,低声哄了几句怀里的小姑娘后,小姑娘才舍得松开她。

    赵春燕从楚星的嘴型可以看出,这个小姑娘叫“阿月”。

    ——星星和月亮,还挺配的。她想。

    “阿月”熟稔地把楚星左手腕上的煎饼摘了下来,咬了一口后才注意到站在楚星身后的她。

    楚星简单的和“阿月”解释了下事情的经过,她的脸色从欢欣雀跃到逐渐严肃。

    等楚星讲完,“阿月”才走到赵春燕面前,瞥了眼她手上的纸条,脸色微顿,随即手语到:“你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赵春燕看向楚星,楚星微微颔首,眼眸温柔地鼓励着她。

    她现在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想明白了这点后,赵春燕身上所有的怯懦都被一腔孤勇冲淡了,她用手语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阿月。

    阿月听完,面如沉水,认真地看着她,手语说:“你要去报警,警察可以保护你和你的女儿。”

    ——报警?

    赵春燕生活了三十年的山村信息极度闭塞,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世界上还有一支名为警察的队伍会无条件的帮助她,而且不需要她付出任何高昂的代价。

    只是因为她和他们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之上。

    楚星和“阿月”把去什么地方报警,怎么报警详细地写在了一张纸上,她仔细的收好那张纸,满怀希望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临走前,楚星给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用刚和黑发姑娘学的手语和她说:“祝你一切顺利!”

    那个时候的她想不到,这一别竟然是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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