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两三年前发生的事情了, 身为当事人,清水清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在那个阶段的想法,唯一陪在他身边的琴酒更不会主动去问, 所以便也没人知道他的惶恐。
是的, 惶恐, 大抵是他表现得过于风轻云淡, 以至于竟然就真的没人看穿那张平静的皮囊下掩藏着的浓重的不安。
疼痛和伤病并不足以令他畏惧,但是难以治愈的、日益严重的身体机能让他开始产生动摇,他忍不住慌张于自己或许即将失去价值, 少年时曾经不止一次被抛弃、被留在原地, 所以他就更加无法去想象和接受boss即将不再需要他了的这种可能性。
但是他很快就释然了,或许是因为在度过了一叶障目的阶段后, 猛然发觉了自己心底的更惧怕的东西, 而这样东西的意义和重要性又远高于他关于所谓的“自身价值”的浅薄的惶恐。
他起初怕boss不再需要他, 后来怕boss手下没有可用的刀, 而所有彷徨都在真正将目光放在琴酒身上时消散。
琴酒接了通电话, 清水清安静地看着那孩子一边低声应了两句, 一边又在隐晦地在余光中看了他一眼。
“是任务吗?”
当琴酒挂断电话, 他主动问。
琴酒并未多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算是给了个回应,似乎并不想把话题引到有关任务的方面。
清水清不清楚在这场梦里,正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琴酒,究竟是他凭空臆想出来的还是他记忆里的现实中的那个琴酒的重现, 又或者二者都有。
但可以确定的是,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琴酒的许多反应和动作都是梦以外的世界里真实存在过的。
从前他也注意到了, 所以这一切才会在他的梦中上演, 但他并不擅长思考,也从不去深想,更何况是从一些隐秘的话语、行为甚至是眼神中分析深意,所以时常注意不到琴酒藏在冷漠外表下的情绪。
“走了,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
琴酒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一直到真正转身离开都没有再开过口。
清水清静默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那个还未有两年后那么宽阔的背影即将走出病房时,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住对方:“琴酒。”
那声呼唤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是琴酒的动作仍旧在一瞬间便停了下来,身形微顿,转身问道:“怎么了。”
清水清站起来,视线那张棱角还没有那么深刻的脸上滑过,最终落在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上,认真道:“不要让自己太辛苦。”
琴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平静地审视了不远处的那个银发青年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他拔高音量反驳。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愣住。
“……对不起。”
清水清深呼吸,在那束愈发不解的目光中重复道:“对不起。”
“你……”琴酒转身快步走回病房,他上下打量了那个面色苍白的病患片刻,似乎是想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出什么隐藏的东西,皱眉道:“你今天很不对劲。”
清水清微微抬头,沉默地注视着那双绿色的眼睛。
他突然思维发散地想到,其实当初的那个少年时的黑泽阵早就已经成长成了一个可靠的模样,明明所有人都在发生改变,明明并非没有注意到,他却固执地把对每一个人的印象固化在故事发生的最初一刻。
但是这场闹剧早就该谢幕了。
清水利明将这场大戏拉开帷幕,boss如同救世主般地降临,日本威士忌试图让他找回人格,而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琴酒最终拉着他重返人间。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把琴酒看作为一个孩子,但是他眼中的这个所谓的孩子,其实两三年前时的身高就已经远超于他了,其实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是单纯的上下级。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些变化,却自顾自地固步自封,妄图用自己的思维把所有人的时间停留在他心目中的最美好的时刻。
“发生了什么?”琴酒拔高的声音扯回了他的思绪,那双绿色的眸子中已然酝酿起风暴,一字一顿地寒声道:“说话。”
说话,说话啊,为什么开不了口,难道有什么是让你至今都无法开口的吗?
大脑内的齿轮一节一节地转动,大脑中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消耗着能量,清水清努力地想着,我究竟是想对三年前的琴酒说什么?
他想对琴酒说的、对那个为了他被迫快速成长的琴酒说的,不是已经于事无补的歉意,也不是已经毫无意义的叮嘱,一定还有什么是他的潜意识里就想弥补和挽回却又已经过迟了的——
“不要成为第二个我。”
琴酒一愣。
清水清展开手臂抱住那个在未来也一直追随着他的年轻人,再次重复道:“不要成为第二个清酒。”
已经晚了,已经于事无补了。
几年后的琴酒早就已经步了他的后尘,这是他的错,他从训练营带走了琴酒,他明明是想看到属于“清水清”的第二种可能性,最终却阴差阳错地养出了第二个“清酒”。
他为了boss成为了大名鼎鼎的清酒,几年以后,黑泽阵为了他成为了组织内令人畏惧的琴酒。
那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琴酒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还未等暖意蔓延至心口,年轻的行动组代理负责人风衣衣角携着风,大步离开。
清水清对着已经不见人影的敞开的门口站了许久。
清水清知道这只是一个开端,在不久后的将来,琴酒会越来越忙,越来越不要命,也会越来越像曾经活跃在里世界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清酒”。
这并不是个好兆头,也完全不是他希望看到的走向,但是三年前的他并没能及时地对琴酒做出正确的引导,他当年甚至连这一句“不要让自己太辛苦”都没有说出口。
这场过于清醒的梦并没有改变什么。
今天阳光正好,却始终无法延伸至他的脚下。
清水清盯着地板上的那抹光亮看了一会儿,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感涌上心头,他不由自主地猛地退后了两步。
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再睁眼时眸中已经恢复平静。
银发青年转头看了看窗外,在房间里试着走了几步,疼痛是可以忍耐的程度,刚刚在这场梦中“苏醒”时他还无法做出什么太大幅度的动作,习惯了一会儿后动作上已经看不出来什么异样了。
他坦然地走出了病房。
会涉足实验室的人本就极少,其中大部分人又都埋头于各自的研究罕有现身,于是走廊上只能看到零星的几个身着白大褂的身影经过,而在看到他时,那些人又会快速低头匆匆走过。
这很正常,从成为清酒后,他便一直是实验室的常客,但在实验室里的名声却称不上好。
他耳目聪明的时候不止一次听到过研究员们的窃窃私语,对他的形容词单一却也统一,冷酷、傲慢、自我、疯狂……有时候还会加一些额外的补充,但无非就是不要命、神经病之类的。
虽然都称不上什么太好的字眼,但他向来不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毕竟真要论起来他也无法完全反驳,那的确都是他从年少时便为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一点一点积攒留下的印象。
没人会拦他,也没人敢,于是他就踏着那条曾经误以为走不到尽头的、充斥着金属的冰冷感的走廊,大摇大摆走出了实验室的大门。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起手遮了遮阳光,却还是无法抑制地微眯起眸子。
和刚刚猜的一样,今天的阳光果然很好。
清水清漫无目的地走着,从路上零星几个人再到繁华,他不知道这条路是真的可以通往这里,还是他的潜意识送他来到这里,但是他再回过神时,就已经站在了一扇熟悉的门前。
他回头看了看,在三年后,他背后的那间公寓里会前后住进三个新成员,尘封已久的房子终于被重启,那几个信念感极强的年轻人将为其注入此前从未有过的活力。
奇怪……他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但算算时间,这个时期琴酒似乎还没提出要搬出他的安全屋,想到这里时,笼罩在阴影下的眉眼不经意间柔和了几分。
他在身上摸了摸,下一秒竟然就真的从口袋里摸到了一把熟悉的钥匙。
我开始体验到这场梦的乐趣了,清水清一边想着,一边笑着把钥匙插入锁孔,随手打开房门。
当安全屋的真容完全展现在他的面前,嘴角噙着的那抹微笑骤然凝固——
“回来了?任务顺利吗?”
“——你受伤了?”
屋内的男人快步走过来,抬起手又不敢真地触碰他,近距离地盯着他头上的纱布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面色已然带上愁容。
“看起来很严重。”
“……只是小伤。”清水清依旧愣在原地,本能地开口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你总是这么说。”男人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无奈,还是没忍住话头继续道:“你上次也这么说,结果一回来就在实验室躺了好几天,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模式做任务,你……”
清水清呆愣地站在原地,恍惚地听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念叨,眼眶突然一酸。
男人敏锐地察觉到了面前那人的异常,唠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过了几秒才迟疑道:“……清?”
清水清透过朦胧的水雾模糊地注视着那双温润的眸子,他不敢眨眼,怕逐渐凝聚在眼眶边缘的水珠找到机会滑落,微仰着头应声道:“怎么了?”
“你怎么了?”男人的语气再次放缓,温和道:“发生什么事了?”
鼻腔酸涩,清水清张了张口,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嗓子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无法抑制地弥漫上来的泪水已经模糊了视线,他的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音节:“你——”
当第一滴泪水终于从已经无法承载水珠的眼眶猝然滑落,他尽力平息着情绪,肩膀却依旧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已经分不清到底自己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总之泪水已经开始顺着脸颊流淌。
他恍惚地想着,这果然是一场清醒的梦,他的潜意识远远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到底想见到什么人。
插在餐桌上的水杯中的一枝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正迎风招展,在阳光下坚强地维持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生机。
“好久不见……”
“日本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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