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想柳渔吗?
想, 尤其她在柳家过得不好的日子,就越发的会想起柳渔这个她曾经觉得累赘,是让她在柳家难以立足的女儿, 想起柳渔的好。
可她再想,也从来不敢往仰山村去看柳渔一眼, 哪怕是悄悄的一眼。
不止是因为仰山村里有个厉害的卫氏, 更因为仰山村有太多人认得她,那是她一步也不敢踏过去的地界。
王氏是爱柳渔的,只是在爱柳渔之前, 她永远更爱她自己。
诚如此刻, 她乍见柳渔,奔向柳渔,唤出那一声渔儿,那是一种本能, 她的哽咽和眼泪也都是真情实感。
人声喧闹的码头上, 柳渔站的这一小片位置在那一霎静默了一阵。
这一年来, 陆家一直是长丰镇的话题, 其中被人议论得最多的是陆家小儿子和小儿媳;是那一桩热闹盛大的婚礼, 让整个镇子的人都津津乐道的丰厚嫁妆, 以及后来开起来的一家又一家铺子。
当年的周琼英,在小镇人们的嘴里,是县里粮铺商人的女儿, 那时陆家女眷尚且是住在镇上的,轻易能打听得到。
而去年嫁进陆家的柳渔, 则只有一个更笼统的概念, 是人们拼拼凑凑的猜想:或许是县里开绣庄的人家的姑娘?
是的, 陆家并不常在长丰镇, 尤其柳渔进门后,几乎是举家住到了县里去,陆家唯一算得上亲戚的,是陈氏那边的亲戚,也远在陈家村,并不在长丰镇。
所以对于柳渔,长丰镇的百姓真的是一无所知,只有一点道听途说、拼拼凑凑的消息,由他们自己去猜想。
越是神秘,越是会被赋予各种强大的揣测。
他们分析陆家的条件,柳渔的嫁妆,陆家在娶进这个小儿媳后的发迹,越分析越觉得陆家三郎娶的这个妻子娘家实力不凡。
可就在年关前的这个早晨,在新丰货栈门外,一个穿着旧衣、满面风霜的老妇,她说她是陆家三儿媳的娘,是陆三郎的丈母娘???
隔着几步站着的三个人,陆三郎夫妻俩的衣着光鲜和那妇人洗得发白的布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先前还跟陆三郎、柳渔打招呼的人,路过这边的人,都静默了下来,视线在神仙妃子一般的陆三太太和身形佝偻的老妇人之间来回的扫,骨子里都沸腾翻涌着发现热闹和八卦的兴奋。
柳渔知道,嫁得这样近,总有那么一天会再遇上王氏的。
一年半,或许除了成婚那次和过年,她极少会回长丰镇来,又因当初嫁妆极为丰厚,更有县里的铺子作陪嫁,镇里人一直传的是陆承骁娶的县里商家之女。
柳家村那边,始终没有人将陆家的儿媳和她放在一起做过联想。
而无意间到如意绣庄去找活的柳三郎和文氏,一直对她的事情守口如瓶,便是对文氏娘家人那边也不曾透过半个字儿。
所以柳家那边从来不知道柳渔的消息,更不知柳渔嫁到了长丰镇,嫁给了当初到柳家提亲的陆承骁。
这一年半,柳渔几乎是有意识的将王氏这个人从她的人生中抹去。
她很少会想起王氏来,即使想起,也很快会转开念头。
然而这样一场并不为她所期待的碰面,来得这样猝不及防,像王氏的脚步,几乎是冲撞进了她的眼帘。
实实在在的一个人,由不得她似从前一般,可以甩出脑海,王氏她就忤在那儿,激动的、一脸热切的想要靠近。
仿佛她真的是她极疼爱的、一不小心丢失了又被寻回的孩子。
那般看似质朴,实则诡异又扭曲的热情,柳渔回馈不了。
那一瞬间,柳渔甚至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王氏老了,相比一年多前,脸上更添风霜,一眼看去像是足足老了五六岁。
~
陆承骁看向柳渔,眸中难掩担忧之色,他始终握着柳渔的手,也就知道她漠然的神情下,身体到底有多紧绷和僵硬。
氛围古怪而又胶着。
这一下,任是谁都瞧出不对来了,自然,也包括王氏。
她那张本就暗黄无甚血色的脸,此时更多几分惨然,怔怔望着柳渔,张了张嘴,眼泪就先滑了下来:“你不认我?”
昏昏的泪滑过那张满是风霜的脸,王氏哑着声颤着问出那句你不认我时,柳渔头一次知道,有一种东西,它根植于血脉,你以为绝不存在了,却会在某一个瞬间以一种你不敢置信的力量冲出,彰显存在。
两耳不知为何,又闷、又堵、又有一种微微的胀,说不上痛,却叫人无法忽略。
理智和潜藏的情感,在这一刻是割裂的,柳渔清楚的知道自己对王氏的态度,却抑不住那一瞬间爆发的想要落泪的冲动。
甚至于,说不上那一瞬的难过是为谁,是为王氏,还是为曾经的自己,抑或是此刻的自己,又或许,都有。
手被人握得紧了紧,柳渔知道,是陆承骁无声的安慰。
那种近乎失控的难过只是几个瞬间,当它爆发出来,剩下的那种后劲,绵长湿沉的裹挟着你,像一块浸在回南天里湿且厚的布巾压在你心口,沉重、憋闷、却能承受。
柳渔望着王氏,终于开了口。
“你忘了?我在一年多前就已经被你们卖了。”
人群一片哗然。
陆家的小儿媳是一个一眼就能看出贫穷的村妇的女儿,且在一年多前被卖了!!!!
哪里有比这更劲爆的消息。
新丰货栈外边的这一段街上人潮显见的多了起来,想象一下,人们在集上原本如流动的水,现在在这一段,大家都停了下来,瞧热闹的,发现有热闹好奇围上来的,再发现现在瞧的是长丰镇新晋首富陆家的热闹,只是片刻时间,人越来越多。
被围在人群中,王氏却不自知,她满耳只有柳渔那一句回话,满心只有柳渔不认她了这一个认知。
王氏的眼泪掉得越发的凶了,她上前一步,想要拉一拉柳渔的手,却被陆承骁先一步挡住了。
王氏至今记得柳渔被带走后陆家来人提亲那一回,眼前这位陆三公子发现柳渔被卖了时的模样。
他逼问柳大郎柳渔的去向,柳康笙去拦被他一脚踹飞,而柳大郎的鬼哭狼嚎和之后喉咙那里好几天没有消下去的瘀痕。
她敢去拉柳渔,却不敢去触这位陆三公子的线。
于是跨出去的脚在半步处就落了地,就只能对着陆承骁身侧的柳渔哭:“我有什么法子,渔儿,娘是不得已的,是不得已的。”
她真情实感的委屈,真情实感的痛苦。
柳渔却共情不了。
除了那一丝血脉的影响,她们之间还剩什么呢?
柳渔纠结不了,也计较不得,她能做的只有远离。
她拉了拉陆承骁:“走吧。”
就这么两个字,甚至都没有再多看王氏一眼,却成了压塌王氏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软倒在地,歇斯底里的哭了起来,哭声引来了远处更多人的围观。
见柳渔仍旧拉着陆承骁走,理智是什么王氏已经忘了,卫氏曾让她自己写下的契书她也忘了,她惧怕卫氏,却不会惧怕自己生的孩子。
血往上冲,王氏脑子一热,陡然就爬了起来,两步蹿向了正要离开的柳渔。
王氏此人,懦弱时懦弱到了骨子里,偶尔疯一回却又有极惊人的爆发力。
她这样冲向柳渔,饶是陆承骁有防备,没被她碰到柳渔,却仍是叫她扯住了柳渔袖摆。
王氏抓着柳渔袖摆,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她盯着柳渔,不甘又执拗:“柳渔,你是我生的,我生了你,养了你,你怎么能不认我?这世间没有不认亲生爹娘的道理,没有这样的道理!”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人太多,声音又杂,其实并不能听得太清楚,但大致也能猜得出来。
在哪儿都论一个孝字,何况如今的柳渔与王氏,在众人看来,王氏是贫穷弱势的那一方。
陆承骁面色沉了下来,正要把人弄开,柳渔却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他。
柳渔面色很平静,可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深深压抑着什么,陆承骁看不懂,却几乎是下意识收了手。
柳渔不再看陆承骁,视线从自己被王氏攥住的衣摆,一点一点,移到了王氏脸上。
她点头:“我是你生的。”
人群中又涌起一片哗然,真的是亲生母亲啊。
柳渔没关注外人,她仍旧盯着王氏:“可你是不是忘了,我为什么会被你生下来?我爹和我伯父又是怎么死的,我又为什么会落到柳家村?”
声音不大,可她每说一句,王氏便就胆寒一分,唇上血色一点一点消褪,身体也下意识的一点一点往后仰去,想要退开,离得柳渔远一些。只有紧攥着柳渔袖摆的手,仍旧攥着,只是真的还剩几分力道,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王氏退一步,柳渔进一步。
“我是你生的,我无从选择我的出生。”
“但是,你生的那一个,已经被你卖了,死了……”
“死了,你知道吗?”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淡漠、仇恨、疯狂、麻木、狠戾、平静、绝望,奇异地揉作了一团,仿佛口中不是生死,仿佛在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可王氏离得柳渔那样近,近到那一瞬间直面感受到直冲而来的那些情绪,近到清楚明白地看到了柳渔微红的眼和眼里一层极薄的泪光。
她一退再退,退到最后,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王氏不明白什么叫死了,她不是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吗?怎么叫死了?
可心神被震住了,下意识的,又往另一个方向理解,被卖的那一个死了,活着的这一个不再是她女儿,是这意思?
王氏脑子里昏昏的,又像被惊雷哐哐的砸在颅顶,砸得她连继续站着的力气也没有,砸得她神魂摇动。
柳渔的声音不大,在闹烘烘的人群中估计没有多少人听清楚,然而柳渔身后的陆承骁却是浑身一震!
习武之人,听力本就较常人敏感,况他全副心神都在柳渔身上。
柳渔背对着他,陆承骁却无端听出了那些情绪,震惊到心颤。
柳渔平复了一瞬,才回转身来,对上陆承骁目光的那一霎,她知道,他都听到了。
听到了……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内容。
柳渔有些愧疚,想扯一个安抚的笑,唇角动了动,却没有上扬的力量。
“我没事,走吧。”
就准备朝货栈里去。
这种情况,哪还有心思看货栈,陆承骁牵住柳渔:“先回家吧,改天再来。”
至于王氏,对于一个为了自己能好过一些,连亲生女儿也愿意舍出去的,陆承骁并没有再多给一个眼神,拉着柳渔就走了。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有没听清的,问靠前一点的,刚才母女二人说的什么。
自然也有听到的,却又听得不甚明白,不明就里,只是看王氏反应,料想这陆家小儿媳说的怕是真的,一时间众说纷纭
围观人群中正好有几个柳家村的,从见到柳渔,半天没能从震惊中缓过来,等醒过神来,人已经走了。
其中一个嗑嗑巴巴问同村的另一个妇人:“那是柳渔吧?”
几个妇人和她也没差到哪里,柳渔居然还在长丰镇!!!
齐齐地点头:“是柳渔。”
可不就是柳渔,没见跌坐在地上木头人一样的那是王氏嘛。
一群妇人听着周围人群议论,听到柳渔是陆家小儿媳,听到绣庄、货栈什么的,越听眼睛越大。
天老爷,刺激了!!!
~
陈氏才把小孙儿哄睡了出来,就见刚出去不久的陆承骁和柳渔回来了,她愣了愣:“这么快就回来了?”
又瞧出来柳渔面色有些不对,奇道:“这是怎么了?渔儿脸色不太好。”
柳渔张了张口,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倒是陆承骁,道:“在货栈门外遇见柳家村那边的了,没去货栈,先回来了。”
陈氏眉头微拢,这真怪不得她,柳家村那一家子,陈氏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她上下看了看柳渔:“迎面碰上了?是遇见哪一个了?”
她问到这里,下意识又看了看陆承骁,却是柳渔自己答的话:“我娘。”
声音很轻,说完后就紧抿着唇没再作声。
陈氏一听是王氏,心里就是一个咯噔,柳家村那边,要说最难割舍清楚的是谁,就是柳渔生母王氏。
生养之恩,只这一顶帽子扣下来,都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柳渔,问道:“碰上你娘了,没事吧?”
柳渔摇了摇头,又觉不对,无奈道:“围观的人挺多,后边怕是有人要问到娘你跟前。”
问到跟前是客气的说法,陈氏在镇里呆得久,自然清楚,柳渔和王氏正面撞上了,看这样子也不太愉快,被一群人围观,那后边不用两天,镇里怕是说什么的都有了。
大多时候人们不在乎真相,只是兴奋于多了一桩谈资,够她们津津乐道好些日子。
陈氏倒是看得开,宽慰柳渔道:“别想太多,那边早就断绝了关系的,到底怎么回事咱们自己都清楚,镇里人也就是兴头上说两天,咱们也听不着,你别把这事放在心里。”
柳渔点了点头,但其实又哪里可能真的不受一点影响,和陈氏说了一声,回自己房里去了。
和早上出门时的好心情不同,柳渔现在整个人是极度沮丧的。
正如她曾经对陆承骁说过的,娶了她,连带的娶的就是麻烦,虽则大伯娘玩了一手把那边吓住了,可是像今日这样的情况,以后就不会有吗?陆家,陆承骁,都会被她带累。
陆承骁也想起一年多前从河中救起柳渔的那个夜晚,她说:你不知道,你并不清楚娶我真正意味着什么……”
想起方才她那一句:“我是你生的,我无从选择我的出生。”
想起她对王氏说:“你生的那一个,已经被你卖了,死了……”
“死了,你知道吗?”
回来时两人一路都沉默着,陆承骁心中一直是柳渔说这两句话的声音,他只见到一个背影,却在脑海中自动描摹出柳渔说话时的神态来。
直到此刻,仍觉心悸。
他将柳渔拥进怀里,不知是想给柳渔依靠,还是给自己慰藉。
~
新丰货栈外,王氏仍坐在地上,失了魂一般。
没了热闹可看,先前围观的人早就散了,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往,人来人往,经过王氏身边时,见她坐在地上,失魂落魄,有漠视的,有多看王氏几眼的,也有那善心的,上前问一句需不需要帮忙。
先后有几个人问过,王氏才终于渐渐回了神,看一看天色,知道该回去做饭了,她爬起身来浑浑噩噩往回走。
先前在她旁边摆摊的一个青年,看着她人走了,半篮子鸡蛋却还在这边,想了想还是提起那篮子追了过去,“大娘,你的鸡蛋。”
王氏看到那篮子,怔了怔,冲那青年点了点头,接过篮子离去,像融入人群中的一条游魂,回家是脚部肌肉下意识的选择。
鸡蛋不卖了,年货也不办了。
王氏满脑子仍是柳渔最后那两句话。
“你生的那一个,已经被你卖了,死了……”
“死了,你知道吗?”
“你生的那一个,已经被你卖了,死了……”
“死了,你知道吗?”
死了。
……
年前的最后一个大集,柳家村来镇上办年货的人不少,不需卖东西换钱的,到这个点该买的东西也买得差不多了,正是回程。
王氏走过镇北的石桥,陆陆续续碰上不少同样回程的柳家村人。
王氏浑浑噩噩瞧不见别人,自然,也没有人跟她打过一声招呼。
她们这一家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村里已经被孤立了起来,没有人愿意再和他们打交道,从前路上碰到了总要亲热聊上几句的人,这一年多来渐渐的,早就没有了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或许是卖了柳渔,或许是赶了三房一家出去。
最初王氏还会主动同别人打招呼,能得到一个回应,却不会再有多的话,没人接话,说话能说得她自己都尴尬起来。
渐渐的,她醒过味儿来,连同别人打招呼也不再有了。
就沉默的走。
从前走在村里时,每每碰到村里人,原本说说笑笑的人,她一过去了,现场就为之一静,说话的不说了,谈笑的不笑了。
而等她离开,那说笑声复又起,还会混杂一些微微压低了声却又能让她听清的意味不明的窃窃私语。
是了,他们家在柳家村早就出了名了,她也早成了村里的笑话,成了妇人们口中又蠢又毒的娘,虎毒尚且不食子,她连个牲畜都不如。
王氏走得极慢,路上行人渐少,没有人在她背后说些什么了。
王氏耳边却始终听得见一道又一道的声音,嗡嗡嗡嗡,一刻也没停歇。
心里像空出一个又空又痛又臊的洞来。
她不想见人,更不想归家,可除却柳家村那个家,却也无处可去。
到柳家村前,王氏下意识绕了道,没地儿去,就抱着她那一篮子蛋在田梗上坐了下来。
旷野无人,时近中午,远处有村人赶着一头老牛过来,王氏空洞的一双眼看着那老牛许久、许久。
眼眶微酸,进而模糊,模糊的泪眼里,往事一幕幕闪过,是小小的柳渔帮着抱柴提水,喂鸡扫地,踩着板凳帮着做饭,大一些的柳渔,打了络子捧给她看。
王氏忽而崩溃了一般,嚎啕大哭。
她错了,老牛且有人爱惜,她其实不如一头老牛。
曾经唯一会疼她惜她的长女,被她自己亲手推开了,再也不会认她了。
王氏哭得声嘶力竭,却再也没人会替她擦一擦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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