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里别过, 四人约定详细后便各自准备,各行其事去。
陆承骁回到布铺已是申时末,铺子里几乎没有顾客了, 他爹和大哥还寻常,聊了几句, 二哥陆承璋却是整一个的魂不守舍。
陆承骁有些奇怪,关心了一句:“二哥,你怎么了?”
怎么了?
陆承璋抬眼看陆承骁,这个他一直在心里暗暗羡慕了好几年的弟弟,如果先前有不平衡、有隐隐的嫉妒、甚至觉得陆承骁拉拔柳家,颇多私心,现在这些都没了。
只剩了同情。
他一直觉得爹娘有些偏疼老三的, 从前几年开始,可他知道, 那是因为老三不在他们身边, 十几岁离家, 当爹娘的肯定要多惦记些,这些他从前都知道,也都能理解。
际遇这种事情是真没奈何, 老三就是有那个命, 甚至于现在想想,当年如果是他碰到被水匪缠住的李存义, 他会救人吗?
他未必能有当时只有十四岁的老三那份良善和胆气, 也没有他那样的身手。
所以后面去袁州进学,有小厮有骏马, 能跟着李家人去苏州走一趟, 结识了县里王家, 结识了官家子,这些都不会有他什么事,万事从来都是有因才有果。
他只是看着一母同胞的兄弟和自己过的是完全两样生活,不知不觉就由羡慕而生嫉妒了,然而这点子嫉妒,现在一点也没了。
爹娘并没有偏疼老三什么,四百两,和他一模一样,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四百两,老三甚至还没成婚就被分出去了,先是分产,只等最小的陆霜婚事一办,也得和他一样,分出去。
嫡长最重,他们家也没什么嫡庶,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大哥就算并不聪敏,反而因为是长子,才是最后留在爹娘身边,得了县里铺子的这一个。
陆承璋也清楚,他爹说的是对的,大哥也没多得什么,照常例,大哥是该得七成的,把家业一分五份,爹娘和他们兄弟三人各一份,妹妹嫁妆半分,承骁和妹妹操办婚事的费用半份。
大哥和他们得的甚至是一样的,要说多了什么,那就是多了爹娘百年后,那一份也并给了大哥,然后县里这个现成的铺子,哪怕只有小半归属大哥,可起点却要比他去镇里开家铺子高得多。
陆承璋浑浑噩噩想了一下午,得出的结论是,爹娘谁也没偏,公允之极。
可他,就这么被分了出去,老三也被分出去了。
陆承璋还是懵的,一直懵,甚至都没能有心思和周氏多吐露一句半句。
直到这一刻,直到陆承骁一脸关心地问他:二哥你怎么了?
这一刻那些嫉妒不平衡都没了,他只同情老三,老三春风得意,满心都是这趟两浙之行,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爹给的四百两,他两浙之行的本钱,就是家里分给他的所有,若是亏了,那就什么也没了。
最迟,晚饭后,爹就会告诉他了,到时老三会怎样,他还敢像现在这样,不惧风险,四百两说干就干吗?
陆承璋同情起陆承骁来,相形之下,他竟觉得自己需要去找个镇子开布铺也不那么让他失落难以接受了,开布铺,有陆家货源的优势,有县里陆丰布铺的名号,他只要选址不太差,怎么着都能把生意稳稳当当经营起来,他的日子是稳的。
老三呢?
他还敢去吗?还敢放手一搏吗?
接受得了十八岁就被分了出去吗?
从衣食无忧的商家公子,一转眼就要什么都靠自己了。
他这下真不嫉妒了,他同情老三。
陆承骁莫名的从他二哥眼中看到了极复杂的但的的确确是以同情为主的情绪。
同情他?????
他满脸的问号,发生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吗?
实在奇怪,问陆承璋:“二哥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陆承璋摇头,哎一声长叹出一口气来,拍拍陆承骁肩膀:“老三,你要坚强,往后咱哥俩一起努力吧。”
就这么一转眼啊,他就从县里最大的布铺少东家,要变成一个小镇小布铺东家了。
世事真是变幻以极,无可预料啊。
他背着手踱向后边院子,他得好好想想了,去哪开铺子。
一下午接受不了的事情,神奇的在这一瞬间平和的接受了。
陆承骁看着陆承璋背影,莫名失笑,看向陆承宗:“大哥,二哥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就要坚强了?”
陆承宗比他还懵呢,摇头道:“一下午都没魂儿一样的呢,这怎么突然就精神了?”
陆洵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他马上侧过身去,没叫那兄弟俩个看见他脸上的笑意。
陆洵欣慰,老二可算是想通了,他这番苦心就算是没白费,就是可怜老三了,才十八岁还没成婚就被预分家,恐怕满大庆朝也寻不出几个。
不过陆洵也不后悔,从刚才老二的反应看,他这一步棋是走对了,兄弟嘛,能同心同德自然好,可人有百样,哪能他家的就样样好呢,既然不能,就先让他们成为独立的个体,没了利益之争,才能更清楚的看到利益之外的东西,如亲情,兄弟情义,凝聚力。
挺好,老三委屈就委屈些好了,这是个聪明豁达的,想得开。
~
陆承骁很快知道他二哥的反常所为何来了。
晚饭后陆洵把哥几个包括老三媳妇周琼英,一并叫到了花厅,把白日里的决定说了。
陆承璋已经缓过来了,倒是陆承宗、陆承骁和周琼英懵了。
实在是太突然了!
陆承宗一脸的懵:“爹,这好端端怎么就要分产分家?三弟还没娶妻,霜儿也还没出嫁,就是霜儿出嫁了,咱们一大家子的不好吗?分家做什么?”
陆承宗是真的不理解,虽然从他爹刚才的方案看来,他爹最照顾的就是他,可这好端端的,分家干嘛啊?????
陆洵没答,笑问小儿子:“承骁怎么看?有没有想问的?”
陆承骁从听到分家两个字从他爹嘴里说出来,就一直在想,确实太突然了,突然得像是他爹拍脑袋想出来的。
可分家分产这事是好拍脑袋做决定的吗?
而后想起来,去看他二哥陆承璋,果然,非常淡定,得,难怪傍晚一脸同情看着他,拍着他肩膀要他坚强。
再看二嫂,一脸的惊讶半点不比他们兄弟少,甚至脸色有些发白。
二嫂才进门半年,这分家确实突然了,且好好的家业分成好几份,看着可就并不丰厚了,二哥从布铺的二少东家变成了拿四百两去单干,在二嫂那里确实难以接受。
这说明二哥甚至没来得及跟二嫂说一声。
而大哥说,二哥一下午都跟没了魂一样。
那就是今天下午爹先跟二哥说的,而二哥还没心思跟二嫂说。
分家这种事,正常情况下是儿孙大了,合在一处过日子太挤,或是有磕绊,由家长认真思虑后,召集全家提出来。
而他爹省了这一步骤,他爹一贯极敬重他娘的,这样的事,他娘甚至没在场,没有商议过,大嫂也不在。
所以确实是爹临时起意做下的决定,先跟二哥说,那触发他爹这个念头的人,是二哥?
分给二哥和他的是四百两银子,四百两,这个数太巧了些,正好是他这趟行商要带走的数额,所以四百两是引子?
思及陆承璋这两日的细微态度,陆承骁陡然明白了什么。
唇角逸出几分苦笑,再想到傍晚他二哥的反应,又忽然明白了他爹的用意,他爹是怕他们兄弟之间心生隔阂吗?
想想也是,这几年他享受到的其实远比两个兄长的要多,长此以往,确实有可能会使兄弟失和。
想通这点,陆承骁笑了起来:“我明白爹的意思了,没什么要问的,就照爹您说的办,再是分家,我们也是亲人,血缘兄弟,这是分家分不开的。”
陆承宗、陆承璋、周琼英那个吃惊,齐刷刷转头看向陆承骁:就这么应了?就这么应了?没意见??????
陆承璋最懵,简直想照着老三肩膀摇一摇啊,老三,醒醒,你最吃亏啊!!!!!
你怎么能就这反应呢?就这?就这?
陆洵却是极高兴,分家分不开血缘亲情,他知道,老三这是明白他的用意了。
他起身拍拍陆承骁肩膀:“好,承宗、承璋,都记着这句话,分家只是你们大了,给你们更广阔的天地去翱翔,分的不是血脉亲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就算分了家,你们也一样是兄弟,且要比从前更团结,相互扶持才能把路走得更宽。”
陆洵这一番话说得豪情四溢,陆承宗先被感染了,直点头:“爹,我会记住的,我和二弟三弟什么时候都是一家人。”
陆洵看陆承璋,陆承璋自然也点头:“我也会的。”
到底还是有些怔怔的,去看陆承骁神色,见陆承骁冲他笑了笑,陆承璋没忍住,说道:“承骁,你确定还要往两浙贩布吗?你可就这四百两,这要是亏了,就什么也没了,你不如和我一样,到附近哪个镇找个铺面,给咱家陆丰布铺开个分号,虽不一定有行商的厚利,到底稳妥些,本钱厚了再尝试行商不迟。”
言语中难掩关心。
陆承骁眼里笑意更甚了些,真心实意的关心是不一样的,同样是问贩布的事,他二哥昨晚和今晚确实不同了。
那这分家就是值得的。
他笑道:“多谢二哥,贩布之事我准备了许久,先前苏州一行也有留心观察,所以这一趟还是会去的,至于风险,做生意其实都有风险,先想清楚能不能接受得了就行。”
“今日下午我与晏平、怀庚和刘璋也都讨论过,我们这一趟最大的风险是钱货两失,其次是这批布销不出去积压在我手里。”
“如是前者,应是天灾人祸,这个不止外出行商会遇上,人在家中坐也未必就避得开。三成在命,三成在运,余下四成就是尽人事,命和运在天,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也无需因此太束住自己手脚,我能做的是余下的那四成尽人事,这是我可以做的。”
“如是后者,我还剩下布,到时就要请大哥和二哥的铺子帮帮忙,从铺中帮我销出一些,我自己也再想想法子,生意大有大做,小有小做,总不至于一次失败就从此坐困愁城,一蹶不振了。”
“不过二哥求稳是对的,只是我因着苏州一行,确实对行商极为感兴趣,最坏的可能认真想过,应对之策也商议过了,觉得可以接受,便就做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不过二哥提醒得对,我下午和晏平他们细讨论这些时不知家中已经决定分家了,现知道这是能分给我的所有,如果是我一人倒是无妨,只是我现在有成婚的打算了,确实不能太过轻率,我会尽量把风险控制好一些。”
这批货少做一些,少赚一点,至少给柳渔留下一百两开铺子的本钱,总不能让她嫁过来就跟他担惊受怕,挨苦受累。
陆承骁想到此,觉得等明天他娘过来,事情确定后,他还是应该去见见柳渔,同她商议商议,也听听她的意思,说到底这家一分,这四百两都不算是他一个人的,也有她的一份,分家之事也需跟她透个底。
陆承璋听得目瞪口呆,昨天,他心中其实是有气的,压根不是单纯气他爹偏心,还气老三不知赚钱的辛苦,第一回学着做生意,张口就敢拿家里四百两。
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是他全部的家业他也还是会去,仅仅是再把风险控制好一点,原来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一时倒有几分尴尬,显得他有点……小人之心了,心虚之下,陆承璋连忙保证:“那你放心,布要是真没卖完,二哥铺子里最好的位置就上你的布,帮你卖着。”
陆承宗也连连点头,道:“我也一样,家里就是你的后盾,就算是亏了,我和爹铺子里还能赚,也能帮着你东山再起,而且大哥一直觉得三弟你是我们兄弟三个里最本事的,我觉得你一定不会亏的。”
陆承宗潜意识里其实还没什么分家的概念,仍觉得县里铺子里的钱还是家里的,说的甚至不是借,而是帮,帮他东山再起。
陆承骁在袁州书院几年,同窗的事也听过看过一些,相形之下,这样的兄弟情谊何其珍贵,他眼里带上笑意,揽了揽站在他旁边的陆承宗:“好,那就多谢大哥了,也多谢二哥,有你们这话,我少了许多后顾之忧,敢放开手脚拼一场。”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