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的门扇敝开着, 两人这相视的一笑似乎连透进的尘光都染上了蜜意。
柳渔笑望着他,道:“卯正就到了这里,是天不大亮就出门了?”
陆承骁倒不是真的脸皮厚, 微有些不自在的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平常也是那时候起。”
柳渔失笑:“那些鸡鸭鱼肉呢?菜市有那么早?”
被拆穿了,陆承骁摸摸鼻子:“让八宝昨日下午就订好了的。”
说着自己也发笑, 瞧着柳渔,眼里是最澄澈不过的欢喜。
柳渔瞧他还站着, 半嗔半笑:“坐下吧,一上午不够累的?”
说着自己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
见柳渔坐了, 陆承骁才终于坐下,道:“其实我今日来,是另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柳渔挑眉,静待他后文。
陆承骁道:“是那对小兄妹,我昨日领到家中给我爹见过了,葛安九岁,其实差不多可以到铺子做学徒的年岁了,人也机灵, 我爹让严掌柜安置在布铺里做小学徒, 没什么钱, 温饱却是管得,往后也是个出路。”
柳渔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真的?”
陆承骁点头,笑道:“那叫珠儿的孩子,我娘瞧着也挺喜欢, 也是可怜小兄妹俩孤苦无依, 索性家中有两个小侄儿, 一个三岁, 一个才满一岁, 留了珠儿在家,正是个玩伴,等过几年葛安大了,再由他自己安置他妹妹。我来与你说一声,也让你能放下心来。”
柳渔听出陆承骁话中意思了,陆家这是收留了葛珠儿,并不曾签什么卖身契之类,葛安兄妹俩都还是自由身。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陆承骁的看顾一二,会是直接把人这样安置了。
柳渔忙起身,冲陆承骁福了一礼,道:“多谢你,也替我向伯父伯母道一声谢。”
若非是她请陆承骁代为看顾,陆家哪里会揽这么小两个孩子进家中,柳渔这一刻,甚至有几分羞愧,她与陆家人,说到底现在还没近到那个地步。
陆承骁忙起身虚扶,“你别多想,我们铺子里收小学徒也是从十岁的孩子收起,葛安其实识些字的,年龄虽小,倒比不识字的十岁孩子有潜力得多,珠儿六岁,也因为跟着兄长流浪在外颇为懂事,我家两个侄儿还小,大嫂也有一眼看不到的时候,她能帮着看顾一二,左右就是多一双筷子,我大嫂也很乐意。”
“哪儿那么简单,不过我是打心里为这两个孩子高兴,你一定代我向伯父伯母致谢,我知道一个谢字太单薄了,可还是得说。”
陆承骁收回虚抬的手,点头:“好。”
再看柳渔,眼中又满是欢喜,低声道:“其实我爹娘极喜欢你,霜儿也是。”
他想说,对他而言,最好的谢是柳渔欢喜心安,而对他爹娘而言,最好的感谢就是进陆家门,这未尽的话却全柔和在眼中不染尘的笑意里。
柳渔莫名看懂了,也只作不知,笑道:“忙了一上午,又饮了酒,去休息一下吧,我找二哥带你去。”
陆承骁也知分寸,能这般见一见,说上一会儿话,已是极知足了,随着柳渔出了花厅。
柳晏平就在东厢,柳渔走到东厢门口唤了一声,他便出来了,看了陆承骁一眼,见陆承骁这么快就过来了,瞧他越发顺眼起来,亲自接了招待的活,要带陆承骁去客房,又让柳渔也快些回去休息。
柳渔回到内院,卫氏还在内院花厅坐着,见了她笑问:“都说些什么了?”
柳渔把陆家安置了葛家兄妹的事与卫氏说了,卫氏也有些怔忡,而后看向柳渔道:“陆老爷陆太太良善,待你也有心,你真嫁进陆家,大伯娘倒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本是权宜,却遇上了这样的人家,也是侄女儿的福气。
陆承骁歇了半个多时辰,下午又随柳家兄弟田地里忙活,直到申时末回来。
卫氏知他回安宜县还有不短的路程,晚饭备得格外早,又是好一番招待,临到要走时,卫氏唤了柳晏平柳晏安把她下午就备好的菜蔬瓜果、鸡蛋和自家养的鸡鸭给陆承骁提到车上。
陆承骁哪里肯收,卫氏却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都是自家种养的,是我一番心意,你莫嫌弃,也别推辞。”
柳家兄弟已经提着东西就往外去了,陆承骁还待要拦,衣角被柳渔轻扯了扯,极轻的力道,他却老老实实停了下来。
两人落后一步,还没出柳家院子,陆承骁望向柳渔,柳渔看一眼他晒得微红的脸,见旁边没人,轻声道:“明天别来了,我问过二哥,后边不那么忙。”
陆承骁的唇角便扬了起来,越绽越开,他瞧了眼院门方向,贴近柳渔道:“那我端午前来。”
柳渔哭笑不得,嗔他道:“你是真不怕招你爹娘兄嫂笑话啊。”
哪有亲事未定先走起节礼来的。
陆承骁笑意全含在眼里:“不怕。”
他只怕瞧不到她。
柳渔不肯看他了,低头先他一步就往院子外行去,乡间住户密集,少不得有几个远远伸着脖子瞧热闹的邻居。
陆承骁再不跟柳渔说话,只与卫氏和柳家兄弟拜别,最后与柳渔点了点头,便上了骡车。
饶是如此,他主仆二人一走,旁边还是有好事的妇人凑了过来,自以为小声实则几丈开外都能听得到的问卫氏:“这别不是给你家渔儿说亲了吧?”
卫氏笑笑,与柳晏平是一般的说辞,道:“是他们兄弟三个的朋友,农忙来帮一帮手的。”
她就这么一说,邻居们信与不信的,就不那么重要了。
而陆承骁归家,确实被父兄好一番调侃,倒是陆洵,正经拿了封信递给他,道:“袁州的信,今天驿站送来的,你看看可是你哪个同窗寄的。”
陆承骁拆了信,先看了落款,道:“是存煦。”
陆洵对这个名字太有印象了,问:“上回帮你找柳渔的那个?”
陆承骁点了点头,一目几行看了起来,边看着脸上边就有了笑意,把个陆洵看得好奇,问:“说什么了?”
“说上回半夜帮我找人,意外从牙婆手中找到一个孩子,是洪都府新任知府家刚被人拐走的小公子。”
“知府家的公子?”陆洵惊讶,而一旁的陆承宗和陆承璋闻言也都凑了过来。
陆承骁还在看信,一边点头道:“嗯,这位新知府有些来头,是京里下来的,家中有爵,叔父是吏部侍郎,吏部掌官员考评,存煦说因着这事,他爹这一任满后约莫能往上升一升了。”
陆承骁找到柳渔后就给杨存煦去了信说了情况,杨存煦这一封却是来道谢的,因送人去洪都府耽搁了些日子,所以信今日才到,直说是托了陆承骁的福。
陆洵没想到儿子去找柳渔,竟找出一份人情来了,还是个朝廷官员的人情,同知,他们安宜县县令是七品,袁州同知,少说也得是从六品吧?
常言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为商一道其实也是一样,生意人最是讲究个和气生财,也极看重人情关系的维护,哪怕陆家这样的小布铺,可能压根就用不上这个所谓的人情,然而能结交上这样的人物也让陆洵心中极是高兴,越发觉得四年前送儿子去袁州书院进学是再对不过的一件事情。
陆承骁因与杨存煦交情甚厚,倒没什么,只是能有这么一个意外的收获也颇高兴,当下回屋给杨存煦回信去了。
夜里,陆承璋夫妻二人就晚间这件事又聊了几句,陆承璋话里话外皆是可惜,“我这个三弟,生得是我们弟兄三个里头最好的,他运道也好,那年救了李家世叔得以去袁州书院进学四年,同窗里要么像王家那样的大户、要么衙内,往后说不好还有科举进士入朝为官的,偏偏他还就死心眼看上个村里姑娘了。”
想到傍晚八宝拎下骡车来的那些东西,陆承璋是真想不通,那李云璧明显就是对他这弟弟有意思,偏他冷冷淡淡多一句话都没有。
周琼英虽听到什么同知之类的也眼馋,可对于陆承骁要娶个乡下姑娘她倒觉得挺好,妯娌里头大嫂是乡下小户人家的女儿,这位三弟妹要是也是这般出身,那就数她出身最好,周琼英面上不说,心里挺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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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渔可不知道陆家还有这么两个人物,陆承骁果然如他所说,后边几日再没往柳家去了,而卫氏不需再下地后,柳渔白天的时间就全放在了做夏衣上。
有心要让卫氏眼前一亮,也不拿到外边做,只在自己的西厢忙碌,而卫氏也知她小心思,只要柳渔没有点灯熬油去做针线,就都由她。
柳渔给自己做的这一身衣裳,因着外层用的宝蓝色妆花罗,本身就自带花色,不需要再绣什么,倒完成得快,耗时三天,实际上除去中间陆承骁来的那天,柳渔做这身衣裳正儿八经只用了两天。
衣裳做成了,她却并不穿出去,只是自己在屋中试穿了一回,就收进了箱子里,而后又进了西厢次间琢磨起下一件来。
再有十来日就是端午,柳渔原就有计划要给卫氏做一身夏衣的,又有那日陆承骁说他端午前会过来,柳渔想着以陆承骁的性子,届时怕是会携了节礼来,回礼是有大伯娘安排,但柳渔惦着陆家人收留了葛安兄妹二人一事,加之陈氏这番给的布料委实多,细布不说,只说那几匹绢罗,就值好几两银子了,逢到端午,她想着总归自己做些什么让陆承骁带回才是道理。
自然,她没有陆承骁那般不惧调侃,可不敢给陈氏做衣裳,思来想去,只有陆霜与她一般年纪,姑娘家往来正常,反倒是给陆霜送一身衣裳更为合适,尺寸也不需要烦恼,那日瞧着陆霜身量与她极接近,比照着自己的来就成。
至于陆家旁的人,她送东西不合适,想了想,因是端午,寻思着给陈氏和陆家两个孩子做个香包,心意便算是到了。
想着就做,在十几种衣料里又搭出一身适合卫氏的,一身适合陆霜的,便寻卫氏去给她量身。
卫氏这猛不丁听说还有自己的,一时都没回过神来,柳渔笑道:“大伯娘待我便如母亲待女儿一般,女儿给母亲孝敬衣裳,可不是再寻常不过的?”
把个卫氏感动得恨不能将人搂在怀里心肝肉儿的疼,恨不得这就是嫡嫡亲的闺女,儿子真真的,哪有闺女来得贴心可人。
笑吟吟由着柳渔量身,一边道:“我没生到女儿,倒享到了女儿福。”
等柳渔量好了后,卫氏笑道:“你给大伯娘做衣裳,大伯娘就给你做双鞋子,你那新衣裳也好有新鞋配,你自己选鞋面料子,若要绣个花儿朵儿的需你自己动手,旁的就都交给大伯娘就成,大伯娘做衣裳的手艺寻常,鞋子倒是做得不错,你祖母从前就只爱穿我做的鞋,都是我裁好片,她绣好再交给我继续做。”
柳渔笑了:“那敢情好,我一会儿就选了布给大伯娘送来。”
这娘儿俩个不是母女,倒处得胜似母女,柳渔在王氏那里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母爱,在卫氏这里渐渐得到些弥补。
柳渔给卫氏选的这一套,用的是团花罗,和她的妆花罗一样,不需要额外在刺绣上费功夫,倒是给陆霜做的衣裳,因外层主料是素罗薄纱,衣片上要妆饰就需要用上刺绣。
小东西用绣绷可以,这样的大件,却是要用到绣架了。
傍晚与两位兄长商量,柳晏平一挥手:“小事,二哥明天一早就跑一趟镇上给你买来。”
柳渔把绣架需要的尺寸说了,回屋拿了钱出来,柳晏平却是噗嗤一笑,揉揉柳渔后脑的头发就道:“不用你钱,二哥有。”
一旁的柳晏安转头就盯上了柳晏平,食指点着:“招了吧,招了吧!这回我有证据了。”还敢说没掏兔子。
被柳晏平一指抵到前额:“边儿去。”
“不!”柳晏安不干了,却不找事,而是眼巴巴凑了上去:“二哥,带上我呗,好兄弟怎能有钱一个人赚。”
柳晏平不搭理,他就直往跟前缠,脑袋被推开一回又一回,柳渔在一旁瞧热闹乐得不行,直到卫氏出来,这哥俩才都老实消停了。
绣架第二天一早柳晏平就弄了回来,卫氏奇怪,问哪来的钱,柳晏平不等柳渔说话就抢先开了口:“妹妹给的。”
卫氏狠瞪他一眼,道:“下回你妹妹再要让你买什么,你到我这拿钱。”
柳渔瞧了柳晏平一眼,没拆穿,等卫氏走了,她想起昨日二哥三哥闹腾的那一出,才悄声问:“二哥,你打猎了?”
柳晏平忙把食指竖到唇边,示意她噤声,而后小声道:“没进山,就是偶尔田边掏几只兔子。”
柳渔无奈,劝道:“还是别这样了,大伯娘知道了要担心生气。”
柳晏平点头,“我省得了,后边也不折腾,这样来钱不多。”
他惦记上更来钱的法子了,只是还没琢磨出头绪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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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架有了,柳渔后边的日子忙碌又充实,除却偶尔喂喂憨包儿,或是练练舞活动身子,大多时候都在做针线,临到五月初二,给卫氏和陆霜的衣裳就都做好了,又和卫氏一起包粽子,闲瑕着手做了几个香袋荷包,让柳晏平陪着去镇上香料铺子买了些香料填装上。
五月初三一大早,柳晏清也回来了,柳渔才拉了卫氏,要让她试端午的新衣去。
卫氏宠惯她,也好奇侄女神神秘秘在坐在西厢做的衣裳什么模样,依言进了西厢,等看到柳渔捧出来的衣裳时,展开一看,霎时惊住了。
那些布料她都是看过的,之前想着适合她年龄的约莫就是其中两三块,只是没想到经了柳渔的手,成衣会是这样惊艳。
到此时,卫氏终于明白侄女儿为什么敢说想开绣铺了,她还真有做这个的天赋啊。
柳渔笑着推卫氏去西次间把衣服换上,等人出来了,她自己瞧着亦极满意,叫卫氏再等她片刻,进里间把自己那一身宝蓝色的夏裳也换上。
宝蓝是个极挑人的颜色,穿不好便显黑又张扬,只是那罗料极薄,柳渔在底层用的浅色素绢,衬出来的宝蓝便成了更温柔明快的色泽,有妆花点缀,袖子和领口用了浅色绢料,偏柳渔肌肤白皙,穿上只衬得人愈发娇艳,比前几日在县里绣庄买的那套好看得太多太多。
两人相携出去时,等在廊下的弟兄三个都傻了眼,心里齐整整两个念头:
妹妹好美!
妹妹说能开绣庄,不是开玩笑的啊啊啊啊!
柳渔笑着牵了卫氏转了一圈,展示两人身上的新衣,自己更是俏皮的给兄长行了个福礼,笑问:“好看吗?”
“好看!”
声音齐整,柳渔却还是听出了另一道有些熟悉的声线来,她回头看向那声音来处,对上了院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到的陆承骁。
他一身浅蓝、月白间色的箭袖锦衣,与她身上刚换的裙衫莫名相衬。
身后还有刚从骡车车辕上下来的八宝,正来回瞧着两人,傻笑。
“陆承骁?”柳渔错愕:“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端午吗?
那声音柔软清甜,陆承骁听着却仿佛隔着一重山水,遥远到有种真幻难辨的飘渺。
柳渔从来穿得素净,这样明艳的她,是陆承骁第一回见,视觉的冲击远比他以为的要来得强烈。
这一刻他只听得到自己心跳的震颤。
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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