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沉沉地下压,最后一抹橙红都在天边褪净时,白昼的光就一点一点被抽去,只给这长街留下一片昏昏不明的浅白。

    香烛铺里,柳渔才踏进去,就有一个年三十左右的妇人招呼她:“姑娘可是要买点什么?”

    柳渔把视线在铺子里转了半圈,落在了摆了满满当当一柜的大大小小各色河灯,道:“我挑盏河灯。”

    妇人笑着应好,道:“行,姑娘自己看着挑个喜欢的,今儿是娘娘诞辰,放盏河灯,不计是祭奠先人还是许个心愿,只要心意诚了,都是极灵验的。”

    柳渔点了点头,才要道谢,见那妇人眼睛亮了亮:“哟,李爷,您这是从袁州城赶回来的?”

    柳渔听到这一声李爷,心头就是一跳,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转过了头去望向那人。

    进香烛铺里来的是个年约二十□□的男子,身材魁梧,生得是一副齐整敦厚样貌,只是面带几分风尘之色。

    他入得这香烛铺来,柳渔转头望去,他扫了柳渔一眼,只是一眼,眼里并不见多少波澜,自于那香烛铺的妇人道:“正是,来买几盏河灯。”

    妇人想是与这位李爷极相熟的,道:“是祭奠嫂子吗?”

    那李爷笑笑:“也替家母祈福,保她身体安康无恙。”

    妇人笑道:“好、好、好,老太太一定是福寿绵长的。”

    柳渔的心思已经不在河灯上,她想知道,这位李爷与她连日来寻的那个位李爷,是不是同一人。

    只是她这般想着,那李爷却是形色匆匆,挑了河灯就掏钱结账。

    香烛店后屋的门帘子打起,一个与妇人年岁相当的男人走了出来:“哟,李爷,这一趟可请来大夫?老太太还好吗?”

    那李爷点头:“承您惦记,从袁州城济和堂请来了一位老大夫,下午刚到,已是开了方子,只缺一味药,我一会儿到益安堂买了就回去,这就不久留了。”说罢与掌柜夫妻一拱手,拎了那几盏河灯告辞。

    那妇人待人走后,感慨不已:“他也是难得的痴情人,李太太走了快三年了吧,任老太太怎么逼他再娶,也不见松过口,就这么空守着。”

    掌柜摇头:“难了,老太太这回怕是不大好,这些日子必是要给他强娶一个的。也是为人父母一点慈心,哪里舍得儿子就这么孤独到老。”

    掌柜夫妻俩也只感慨这两句,见还有个姑娘在,打住了话头。

    夫妇俩却不知,他们简单两句感慨,对柳渔而言信息量有多大。

    夫人亡故,母亲逼着娶妻,近些日子又不在长丰镇,年龄瞧着也对得上,怎么看怎么与她要找的那位李爷情况相合。

    柳渔心跳极快,福至心灵间意识到这或许是她能抓到的最好的机会,如此这位李爷就是她要找的那个李爷的话。

    她按捺住激动,捧了盏荷花灯问过价钱,付过钱后匆匆出了香烛铺向益安堂去了。

    ~

    益安堂外,方才那位李爷提着一包药刚出来,柳渔匆匆跟了上去。

    “李爷留步。”

    那李爷听有人唤他,回首见是方才香烛铺里的姑娘,奇道:“姑娘是唤我?”

    柳渔行到他近前福了一礼:“敢问尊驾可是临水庄李爷?”

    那李爷点头:“正是,不知姑娘是?”

    柳渔想到来时的计划,紧张得把指尖往拳心攥了攥,道:“李爷,我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眸光中带着些微求恳。

    那位李爷看了看手中的药,有些犹豫。

    柳渔方才也听到了,说是要给家中老太太送药回去的,忙道:“小女只说几句话,不耽误您太多时间。”

    那李爷想了想,点头随柳渔行至街边说话。

    此时路上行人不多,倒也不豫谁会听了去,这街边不是什么隐蔽地界,也没有男女独处之嫌,正正合适。那李爷也正因此,对柳渔这个冒冒然出现的年轻女子少存了一二分戒备,都站定了,他道:“姑娘何事寻我,请说。”

    柳渔深吸了口气,道:“我要说的话,许是有些唐突,还请李爷包涵则个,听我说完。”

    见那李爷只是眉头动了动,知是应了,道:“我是柳家村木匠柳康笙之继女,名柳渔,今年十五,今日寻李爷相助,是因实在走投无路了,听闻过您的名声,方才在香烛铺里也听掌柜夫妻言谈间对李爷颇是敬佩,是以冒昧叫住李爷。”

    这一上来便自报家门的说法,让那李爷眉头微动了动,年近三旬的人了,倒是颇稳得住,没叫几句好听话就哄得晕晕然,只示意柳渔继续。

    柳渔把将要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心中细思索,缓缓道:“前些日子暗中听到家里父兄有要卖了我的打算,所寻的牙婆是替扬州一带花楼相苗子的,我委实不敢让自己落入那般境地,便想要有一桩让家中父兄能高看一眼的婚事以保全自身,实不相瞒,我打听李爷有些日子了,只是李爷外出一直未归,这才在今日才机缘巧合下遇见。”

    柳渔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对方神色,见他眉头越拧越紧,她道:“李爷莫误会,我正是听了掌柜夫妻说您与先夫人夫妇情深,无心续娶,这才前来寻您的。不瞒您说,我也不敢因为避祸匆匆把一生交付,我听闻令堂有意让您续娶,而您并不愿,想问问李爷,我们是否可以相互帮个忙,您替我挡下卖身之祸,我替您全一片孝顺之情,以宽令堂之心,你我之间,作一场假凤虚凰的交易,如何?”

    那李爷的眉从紧皱到一寸寸松缓,及至听到后来,眉头微微挑起,显见是感了兴趣。

    柳渔再接再励:“有名无实的假夫妻,这样您不用觉得有负先夫人,也可以让令堂安心,可是两全之法?”

    那李爷将眉挑了挑:“这算是欺骗我母亲,如何算得两全?”

    柳渔反问回去:“那李爷是准备不日娶新妇?”

    这倒是把那李爷问得哑了口,让柳渔更确定了,他是真不愿再娶。

    李爷也知自己心思露了,道:“于我而言是为两全,于姑娘而言却是名节尽失,女子的名节何等重要,姑娘就不介意?”

    柳渔摇头坦言:“介意,又并不是那么介意,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较沦落风尘,只是多了个嫁过人又和离了的名声倒不那么重要了,只李爷应我一点,我们以契约定下个时限,时限一到,请李爷帮我另选一安生处,立一个女户,便算是我替您侍奉老太太照顾家小的报酬了,如何?至于契约要签多少年限,看李爷意思,我们可以商量。”

    她这话说得含蓄,那李爷却是听了出来,要安他母亲的心,自然是侍奉母亲到终老。这一句倒真让李爷有些动容,若母亲长寿,这姑娘便是情愿把大把光阴虚耗在他李家,想到此,他倒是存了心试探:“姑娘就不怕我真动了意,假夫妻作了真夫妻?”

    柳渔莞尔:“实不相瞒,我原也是想要想方设法为自己谋一桩亲事来避祸的,这其中一个目标便是李爷您,只是后来经了些事,才改了主意,我观李爷目光清正,也不似那样不堪之人,便是果真我眼神不好,识错了李爷品性,最差也是真嫁了李爷,与我原本的想法无甚差别。”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唇边带了几分笑意:“且李爷在香烛铺中初见我时,只一眼扫过,并未多看一眼,我相信李爷对先夫人确是情深一片,应该不会看错才是,况您若有心续娶,也不需与令堂僵持这么些年,早就可以了不是吗?”

    李爷不曾因着柳渔貌美而动容,而今倒因着这一份慧黠和洞察纤毫的能力惊异了,又因她那份坦诚和泰然,更是博了十足的好感。

    假凤虚凰,这个正正合了他当前所需,但在旁人看来或许极为荒诞的提议,听在李爷耳中,倒实实在在的有三分入了心。

    柳渔善察颜观色,也知这样的事情不可能有人会即刻应承定下来,与李爷道:“您可以细考虑,也可到柳家村查一查我所言是否属实,只是莫要拖得太迟,我恐怕只能有六七天的自由了,还望李爷能伸一把援手。”

    说着与他福了福身,面上隐含着几分无奈的苦笑。

    那李爷一时也有些不忍,方才只关注她的提议,惊异于她的慧黠,倒是没太把这份提议背后的无奈真正听进心里,现在瞧见这一抹苦笑,倒是同情起柳渔的遭遇来了。

    他确实没有再娶的打算,一是不能忘情妻子,二是不敢把年幼的两个孩子交由继母手中;而母亲这半年来闹得也着实太过厉害,如今病重,每日将他唤到床前殷殷切切说的还是他的婚事,话到重时,只说临了若是看不到他续弦便是连眼都闭不上了。

    只是契约夫妻这样的事,到底还是匪夷所思,他把这事在心里过了几遍,道:“姑娘容我细想想,不需要六七日,过两三日便答复你,如何?”

    这听来也是意动了的,柳渔自是万般愿意,“那我等李爷的信,我常往镇上来,李爷有事相商的话往崔二姐家的绣铺托她给我递个话就成。”

    想了想,又补充道:“李爷若不愿意,不同意也无妨,只是这样一来嫁出去这条路我是走不通了,还请李爷能用另一个办法帮我一帮,届时我自卖自身,卖于李家为婢,签两年活契。”

    李爷目光一震。

    柳渔苦笑,道:“我自卖自身,做个侍候人的婢女,也好过被继父继兄卖到风尘窝里去吧,这个念头我隐隐动过几回,只是不到万不得已,柳渔不想沦为奴藉罢了,打杀由主,若是所托非人,怕也是前程难料,这才有了前边的提议,不管是假凤虚凰的交易,还是买下我为婢让我能托庇于李家檐下两年,蒙您援手,柳渔都感激不尽。”

    说着盈盈一拜。

    那李爷慌了手脚,空着的那手在空中虚扶,道:“姑娘莫行这礼,我知你难处了,必会仔细考虑姑娘提议,两日内便会给姑娘回复。”

    从两三日已经转口到两日内了。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金乌已经换了银月来执守,只是月色还不甚明晰。

    柳渔谢过,这才看一看他手中药包,提醒道:“李爷快回吧,耽误了您这些时候,老太太还等着用药吧。”

    那李爷称是,与柳渔拱手致了个意,这才拎着他买的药和荷花灯离去了。

    柳渔看着他背影,这一刻很庆幸自己转过了心思,相比起谋一桩姻缘,开诚布公谈一桩交易的效果显然是更好,而不用为了避祸匆匆迈进一段未知的婚姻,还能换得将来远走,再有个女户,彻底摆脱柳家人,她心下也轻松了许多,捧着手里新买的莲花灯,向着镇北去了。

    ~

    南街香烛铺,去而复返的陈太太扑了个空,面色很有几分难看,不过也知道自己这一趟耽误了些时候,倒算是预料之中。

    她折身出了香烛铺子,月色下,就在陈太太身后三四步远,正是昨日给陈太太寻药的刘三。

    刘三跟在陈太太身后,不远不近始终隔着三四步距离,远远看去,仿佛两个并不相识的路人,却在四下无人时,刘三开口问:“人已经走了?”

    陈太太拿帕子半掩了嘴:“走不远,应是往镇北放河灯去了。”

    实则心里亦是焦急。

    刘三嘿嘿一笑,直觉神了,多少年也没说过几句话的人,这次一连两天都找上他家门。

    此时天色已暗,越往镇北方向走,出来放河灯的人就越多,这其中就有陈家兄妹二人,又有陆家几人。

    陆家这边,陆太太带着长媳和女儿,牵着两个孙儿,至于陆承骁,是被她娘点出来相陪的。

    陆太太一路走一路四下看,还颇好奇的悄声问陆承骁:“你喜欢的那姑娘今晚出来吗?”

    陆承骁可是知道他娘这么执着要他陪着出来的原因了,笑笑不说话。

    陆太太啐一声:“这闷罐子!”转去逗孙儿去了。

    ~

    渝水河岸,此时已是男女老幼挤挤攘攘站了一片,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不知是谁隔十数丈就燃着一个火盆,绘出一幅明明暗暗的夜,要点河灯的也便利,只往那火盆边去。

    这样密集的人群中,陈太太还是轻易寻出了柳渔来,太醒目了,漂亮得醒目。她下巴一抬,朝柳渔所在方向暗指,道:“刚点了灯转身那姑娘,你一眼瞧去最漂亮的那个。”

    这黑暗中,刘三没再和陈太太保持距离了,循着她目光看去,眼睛一瞬就直了。

    陈太太看他那副几乎口涎都要滴下来的模样,唇角意味深长地勾起:“把她推下河,你再去救,有本事呢就白得一媳妇,没本事……”她略了那些不干不净不中听的,道:“没本事你也拿了银钱,总归不亏。”

    陈太太不说,刘三心里会想啊,娶不到那也抱过摸过了,岂止不亏,他刘三赚死了。

    “我现在就去!”他双目放光,摩拳擦掌就要过去。

    “等等!”陈太太一急,伸手扯住他衣服就把人拽了回来。

    刘三一脸莫名:“还等什么,等人放完河灯不就走了?”

    自然是等她那宝贝儿子来,不叫他亲眼看着,能让他死心?

    陈太太冷着脸四下寻觅着,自己生养的女儿她是再清楚不过,主意大得很,对着她耳提面命的话阳奉阴违不是一两回。

    刘三见柳渔已是往河岸边寻到位置,放河灯默祷了,心里急得不成:“你倒是放开啊,等什么啊!”

    实是嫌陈太太碍眼了,这活没钱他都干,当然,钱不咬手。

    他只是心焦。

    陈太太也心焦!

    终于,远远的看到两道熟悉的人影,她把手一松,道:“去吧!”

    陈昇和陈小妹就是奔着找柳渔来的,兄妹俩个才看到柳渔,刘三已经脱缰野马一样撞了过去!

    “柳姑娘!”陈昇这一声真可谓是嘶心裂肺。

    至少是把刚撞了人的刘三给震了三震,刘三是谁,靠着亲戚里打混过日子的,亲戚里最富贵的那一个,陈昇,他能不识得?可以说,集贤斋他这些年也是没少去的,相比陈太太压根不待见他,陈昇这个软面皮手里他反倒是能拿到些许接济的。

    陈昇这一声嘶心裂肺的叫唤,和疯魔了一样奔过来的样子把刘三给震愣住了,他猛然意识到陈太太让他害的是什么人了,不敢置信的回头看陈太太方向。

    这一声柳姑娘,听到的更不止刘三,才刚到河边的陆承骁和八宝也在同一时间听到了,陆承骁听出是陈昇的声音,面色一变,拔腿就朝着落水声和呼喊声传来的方向冲!

    陈昇快,早有准备的陈太太也不慢,一把子扑过去就抱住儿子:“昇儿,你怎不在家养伤,跑出来了。”

    陈昇哪理会得她,“柳姑娘落水了,我要救她。”

    陈太太会叫他去救?那她费心安排这些作什么,死死扯住了:“你疯了,你这一身伤怎么敢下水,而且你这一下去她还有什么名节!会有会水的婆子下去救人的。”

    陈昇哪里还顾许多,高喝道:“我娶她!”

    力气也爆发出最大潜能来,竟是不顾会伤了陈太太,一把挣开了她桎梏。

    陆承骁过来正听到陈昇这一句我娶她,神情陡然变了,见陈昇已经往河岸边冲,一把拽住陈昇衣领把人一扯一推就朝陈太太送去,口中疾喝:“八宝,盯好他!”

    “我知道,三少爷!”八宝心领神会,一下子拦在陈昇面前,戒备的盯着。

    陈昇重被他娘缠住时,陆承骁已经一头扎进了河里。

    扑通一声闷响,岸边喊着有人落水了的人们又呼道:“有人下去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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