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渔脸色白了白,一声自重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她脸上。

    只是她两辈子加一处,脸早在上辈子被投入贱籍那一日就没了。痛,也还受得。

    她看了陆承骁一眼,缓缓挺直了腰背,眼里的无措一寸寸褪去,一样敛去她所有的小意温柔。

    这一刻,她是柳渔,却更似重生前的奚明月,肃冷威仪,戴上她全部武装。

    柳渔将递出荷包的手收回,退后一步拉开了俩人间的距离,便就那般迎上陆承骁的目光,目中且能含上三分薄笑,语声不疾却字字沉珠,“陆承骁这三个字,是陆公子亲口告之,今时我倒是知晓这不是我能叫的了,柳渔会谨记。”

    “只是这之前还要向陆公子问一声缘故,好叫我能清楚自己是哪里触了陆公子禁忌,免了以后不知规矩再到公子面前造了次。”

    陆承骁对上那含笑却微凉的目光,那一瞬觉得,这才是柳渔。

    又或者,这是她并不轻易示人的一面。

    他有些怔忡,直到再次对上柳渔目光,才回过神来。

    “李下瓜田,理应避之,也还请姑娘此后便将陆家门外安的两枚钉子拔了,陆某不喜一行一止都被人盯着,也不愿耽误了姑娘时间,让姑娘空付了银钱和心思。”

    竟是如此。

    柳渔恍然。

    虽不知她买通两个乞儿之事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但事到如今,再问显然已经没了意义。

    她到底是输了,输在大意和太过自以为是。

    却总算是讨了个明白。

    挽回一个人的即定印象有多难柳渔很清楚,不是不能,她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耗费。

    柳渔向着陆承骁躬了个万福:“受教了,柳渔在此为前事向公子致个歉意,公子放心,这世间最强求不得是缘分,柳渔识得这个道理,不会没皮没脸纠缠。”

    说罢点头致了个意,而后不曾再看陆承骁一眼,转身即走。

    她走得太过干脆,干脆到陆承骁还不曾回过神来,留给他的就只剩一道决然背影了。

    少女脊背挺直,走得毫不留恋,却一步一步都似钝刀,全踏在了陆承骁心上。

    明明是他要的结果,是他亲手推开的。

    却不知是什么搅进了胸中,仿佛要把已经在心头生根的东西寸寸剥离。

    空落、不舍、钻心的疼。

    陆承骁垂在身侧的手轻颤了颤。

    想捂住心口,抑住那份疼痛和心慌,理智却不愿臣服。

    他死死压着那份本能,指尖收起,紧握成拳,攥得太紧以至于把指甲在掌心深陷,微末的疼痛却敌不过心里山呼海啸的荒芜。

    他直直看着柳渔离去的背影,直到那道身影转出小道,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仍定定站着,许久不曾动弹。

    八宝缩在不远处墙角,稀里糊涂就看完了全场,现在只恨自己为什么没走远点再走远点,如今可怎么好。

    他腿软,想跪。

    明明占据主动的是他家三少爷,可现在呢,饶是他只看得到自家三少爷一个背影,可那萧瑟的意味也太浓厚了些,怎么瞧怎么不像是刚把人给蹬了的,倒像自个儿才是被蹬的那一个。

    这到底算是什么展开啊!

    八宝将额头在墙上轻磕几回,猛不丁一下磕重了些,才恍过神来,一摸额头,磕了一脑门泥灰。

    这一低头,瞧着日影,得,快瞧不见日影了,正中午!

    他犹豫半晌,仍不见陆承骁转身,终于贴着墙根摸了过去,颤颤道:“三少爷,正午了,咱还回吗?”

    陆承骁一语未发,径直转了身离去。

    与柳渔所行,分向两头,各奔西东。

    八宝连忙跟了上去,一路都在小心瞧陆承骁神色。

    陆承骁始终沉默着,直到陆家近了,才终于给了跟在身侧的小厮一个眼神,“把你脸上表情收一收,嘴也闭严了。”

    八宝点头如捣蒜,咧着嘴强扯了个苦憨憨的笑来。

    陆承骁闭眼,不叫家里瞧出什么端倪就行,也没心思再理会了。

    ~

    长丰镇主街上,比之小道少了树荫遮盖。

    正午的阳光无遮无拦漫洒了下来。

    只是四月正午的艳阳,也驱不散柳渔一身的冷意。

    她丰柔的唇轻颤着,因着血色褪去,也不复平日的娇艳。

    被人斥责不知检点,脸不是不疼不热的,可柳渔又太是清楚,她用心不良,这屈辱本就是该她受的,她没有难堪的资本。

    重生那日做下决定之时,虽不去想,心中却不是不清楚可能会有今日这一遭的。

    只是事到临头,她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勇敢。

    走得那样决然,何尝不是另一种落荒而逃。背脊挺直、体面的离开已是柳渔能为自己争得的最后一丝骄傲,纵使这骄傲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笑话,然而经历了前面那一世,自我保护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柳渔不能否认,哪怕是居心不良,是做戏,却也当真曾把陆承骁摆在过这一生的救赎、夫君那个位置。于是他眼中蔑视、痛苦、失望的目光也就越发的让她难以承受。

    柳渔脑中一片混乱,一忽儿是陆承骁那句“我的名字你不该再叫了”、一忽儿是“李下瓜田”、“姑娘还是自重为好”,下一瞬又是她在深秋的夜里衣衫轻薄站在留仙阁前堂灯火辉煌的高台上轻歌曼舞,由着一群心怀不轨的男人将粘腻的目光缠在她脸上身上每一处,品头论足、摩拳擦掌买她出阁一夜。

    有凉风扑面而来,柳渔激灵灵打了寒颤,混乱的思绪层层褪去,她抬眼,才发现自己思绪纷杂时已经行至镇北桥头。

    长丰镇北沿着渝水河畔植了成排的柳树,一日骄阳,河风一起,空中便纷纷扬扬飘起了漫天飞絮。

    轻絮随风,飘飘澹澹向长丰镇上空而去,河风陡急,打得她裙裾翻飞,空中浮絮也一个旋儿被击入长空,送出很远。

    柳渔心中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了起来。

    她不该消沉,也没什么对错。比之被卖入青楼,一生屈辱飘零,眼前这些又算得什么。

    柳康笙和柳大郎夫妇已经磨刀霍霍了,厄运就在前方候着,此时此际,便是恐慌懦弱也是致命的。现在的她,又哪里有可以灰心失意的时间,着实是矫情得可笑。

    ~

    而此时的柳家,午饭已经上桌有一小会儿了,因着柳渔又一次到了点未归家,当家的柳康笙这一中午的脸色就格外难看。

    他一黑了脸,一大家子从上到下个个噤若寒蝉,一顿午饭用得悄没声儿的。

    待各回了房里,素日里颇精明的文氏就和柳三郎犯起了嘀咕,“你说爹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见对大妹妹这么着紧是不是?”

    说是关心吧,分明不像,可文氏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

    柳三郎上午在地里忙了半天,这会儿是又累又困,只想趁着中午的点儿闷头睡上一觉,闻言敷衍道:“哪有什么出奇的,偏你想得多。”

    文氏眼睛转了转,一搡柳三郎肩膀,“不对,哪是我想得多,前几天大妹妹中午没回来,至晚上才归家,爹发了多大火,还让你和二哥分头找人去,我总觉得有些怪,我嫁进来也这些年了,又不是不知道咱爹对大妹妹是个什么态度,哪里这么着紧过。”

    柳三郎被文氏叨叨得烦了,索性把被子一扯,连头带耳给自己全闷上了。气得文氏隔着被子捶他一拳,自己掀被躺下,把这事搁心里思量去了。

    二房那边,林氏心眼子也不少,可柳二郎那人,比柳三郎还缺心眼,她又哪里问得出个道道来。

    柳康笙所在的正屋里,王氏这个正儿八经的女主人不在,和柳康笙凑在一处的是柳大郎夫妇俩,伍氏站窗边望风,朝外瞧着灶屋那边王氏动向,柳大郎压低声音问柳康笙:“爹,你说柳渔这丫头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了?”

    夫妻俩还不知这已经是柳渔第二回晚归了,只是柳渔近来往镇上跑得实在太勤,每天都去,在柳大郎眼里那就是白花花的八十两银子在飞进飞出啊,天天准时归家也还好,这一天回来得晚了,他是连饭都吃不香,生怕这八十两银就嗖一下飞出去,不着家了。那可不是挖他心肝吗?

    柳康笙也沉着脸,半晌摇头:“那不能,她没处知道去。”

    言下之意,就连王氏那边他也没漏过话风。

    柳大郎拐弯抹角的想打听的也正是这个,虽说一直清楚爹最看重他这长子,后来又添了他家宝哥儿这个长孙,可柳大郎对王氏也不是不忌惮的,现在听说他爹没把要卖柳渔的事透给王氏,柳大郎心里一颗大石就落了下来。

    他面上作出几分嗔怪的意味来,“爹您真是,我哪是说那个,咱家里您是最稳当的,我担心啥也不会担心您这边的行事啊。”

    这话柳康笙是受用的,唇边难得的现了一点细微的笑纹。

    柳大郎话风一转,覤着柳康笙神色试探道:“就是爹您看看,柳渔那刺绣要么就不学了成不?离那位周牙婆来安宜县也就是半个月了,您说那丫头要是这时候飞了,咱可哪里找去。那人可说了,这周牙婆出手阔绰,要真是一等的姿色,少说得有这个数。”他一面说,一面拿手指比了个八。

    八十两!

    他们老柳家几代人凑一块也没存到过这么多家当。

    他满以为是能说服他爹的,却不料柳康笙沉吟一番,还是摇了头:“这不成,刺绣是门好手艺,我看你三弟妹学得还不错,她学好了,往后咱们家的姑娘个个能学。”

    柳大郎心里呸一回,他又没生闺女,可面上却是不敢,只能讪讪陪笑,“爹说得是,还是您瞧得长远。”

    柳大郎正捧着他爹,伍氏清了清嗓子,悄悄给二人打了个眼色,两人回过味来,默契的一起止了话头。

    王氏才走到门口,乍一见长子长媳竟然也在房里,她愣了愣,又见自己一来,三人齐齐安静无声的,王氏心里敏锐的就拉起了小警报,这绝对是说什么不能让她听的小话,把三个神色挨个打量了一遍:“这是说什么呢?”

    柳大郎笑笑,“跟爹说说今年都到哪里找活儿呢。”

    王氏一个字儿也没信,说这话用得着单独窝这正房里来?刚才桌上不好说?

    她知道老大面上老实,实则最是奸滑,没奈何老头子最看重长子,伍氏又会生,就连她也不敢说半句不好的,遂也只能顺着柳大郎的话点了点头。

    柳康笙敲敲烟杆,道:“行了,都回去歇午觉吧,下午地里还一堆的活计。”

    柳大郎和伍氏趁势就走人了,说了几句爹娘好好歇着的话,一齐出了正屋。

    回到自家房里,在柳康笙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安分、夫唱妇随的伍氏,话一下子多了起来,压着声音和柳大郎道:“爹还是惦着那点刺绣的手艺,我这心里不安稳,最近得盯着柳渔一些,你找着机会还是多在爹跟前敲敲边鼓,就柳渔那长相,一天天的往镇上跑,我这心里怎么都不安生。”

    “你想想,这要是招来个家境殷实又舍得出聘银的,那还有咱们什么事。”

    原是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的,话音一落,伍氏自己都陡然一惊。

    柳大郎坐在床沿正脱鞋的手也一下就顿住了,猛然抬头,夫妻俩相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震惊。若是聘银,那就是入的公中的账,三房都盯着的,到时还能有他们什么好处。

    柳大郎也不脱鞋睡觉了,在屋里团团的转,转而又想,镇上多少人家舍得出八十两?还正好叫柳渔撞上?心里才稍稳了一点点。

    柳渔进家门前就想着今日是约莫是要被发作的,但她今天心情太糟,实在不愿应付,归家时屋里极静,知道都歇午去了,她索性放轻了手脚,悄没声儿的回了自己房里。

    只是一向喜欢往外跑的柳燕今日竟安安生生在房里歇午晌,她也没睡实,听到开门的动静就翻转了过来,瞧见悄声进门的柳渔,哟一声笑了,把手往床上一放,托着腮笑,“可是回来了。”

    一双眼睛照柳渔裙摆处一遛,“今儿又是扭伤脚了?”

    原是特意守在家里等着瞧热闹的。

    柳渔实在没心情应付她,也不想搭话。

    柳燕也不稀得她应付,她候在家里可不是等着柳渔给眼神的,就是擎等着看戏呢。

    这下子也不睡了,掀了被子一趿布鞋就往外蹦,“爹,娘!柳渔回来了!”

    柳渔:“……”

    这不是姐妹,是上辈子的仇人投胎到一处了,造孽。

    柳康笙恼火归恼火,但柳渔人回来了,这会儿在她自己房间里,柳康笙自恃着身份是不会过去的,倒是王氏,走路带风的卷到了两个女儿屋里。

    柳渔这回也不费神编什么借口了,直接认错,说是没忍住在镇上那些铺子逛了逛,看了看头花胭脂和衣料。

    王氏一下子就哑了口,脸上难得露出了心虚模样。

    姑娘家就没有不爱这些东西的,比如柳燕,从小到大给她买的各种头花头绳攒在一块也有一小木匣,衣料也都是镇上布铺挑的鲜亮颜色。

    可柳渔不是,她从小到大穿的是自家织的土布做的衣裳,用得最好的头饰就是走村串巷的货郎挑来的红头绳,后来学会打络子,也自己做点儿东西用着,这就是顶奢侈的了。

    听柳渔是逛这些铺子去了,王氏想骂骂不出来了。

    她亏心。

    于是最后高举轻落说了句:“以后看着时间,让你去镇上是学东西,不是去玩逛的,十五岁的人了,别跟那不知事的一样,连饭都不知道着家吃。”

    然后走了。

    柳燕:“???”

    怎么她上回说了句话挨耳光,到柳渔就这?就这?就这?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王氏背影,直到王氏回了正屋,柳燕心态崩了。

    她娘果真是偏心柳渔的,偏心到她那不知在何方的姥姥家去了!

    柳燕瞪了柳渔一眼,气饱了,也睡不着,转身就出门找要好的小姐妹怒喷王氏去了。

    柳渔卸了一身的气力,满心疲惫地趴在床上,将脸埋在枕间,把所有思绪全放空,许久之后才恢复些许心劲儿,为此后作起了打算。

    而正屋里,王氏回房就怔怔坐在床沿出神。

    柳康笙等了一会儿,没听王氏给他说情况,出口问道:“怎么说,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王氏打迭了精神,把柳渔的话作了转述,末了犹豫了好一会儿,道:“康笙,我总觉得,这些年我太亏待了她。”

    柳康笙皱了眉头,身子微微坐直了些许。

    王氏嘴边的话就滞了滞,末了还是那点子良心未泯,同柳康笙道:“因她是我带过来的,我怕大郎他们兄弟几个不乐意,打小就把她和家里的孩子区分开来,渔儿也乖巧听话,这几年打络子也给家里交了不少的钱,而且……而且我当年过来时,也带了些家底儿……”

    柳康笙眼神陡然一利,王氏到嘴的话就缩了回去。

    柳康笙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大了,沉着脸道:“当年那些钱,这些年不是早用了?还提这个作什么?”

    见他没有发作,王氏才壮了几分胆色,嗫嚅道:“也不是要提那个,我是说,渔儿也十五了,再留她两年,怎么也得说人家了,你看是不是后边她刺绣能赚到银钱的话,给她一些作嫁妆?”

    后边这一句,王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说的。

    没有嫁妆的女人,生得再好到了婆家也要受蹉磨。

    柳康笙听王氏为柳渔跟他讨嫁妆,眼里闪过几分异色,倒别过了眼去,不敢让王氏从他神色间觉察到什么,含糊应道:“成吧。”

    把王氏喜得什么似的,一张浸染了风霜的脸笑出不少细纹来,“那我替渔儿先谢你。”

    柳康笙嘴角肌肉抽了抽,垂眼寻思起怎么才能把事情做得更周密些,为了将来日子消停,最好就是除了老大俩口子,这家里谁也不知道。

    又想起老大说的,那周牙婆是常年里走南闯北的大户,寻常姿色都瞧不上,买人也要正正经经的去官府交割文书,断是不肯少了一点手续的,这却是有些难办。

    不过柳康笙斜眼睨一眼还兀自傻乐的王氏,觉得真不成的话也不是多大事,为了老大和宝哥儿着想,二房三房要避着些,拿捏个王氏还不在话下。

    正午的辰光就在这俩口子各怀心思中度过了,柳康笙因心里存了事,难得的今儿没训诫柳渔,看着时间点儿差不多了,起床喝杯热茶就准备去地里。

    柳家弟兄三个自然都起在柳康笙前头的,父子四人要出门时,柳家来了一位稀。

    一个年过四旬的妇人,衣裳穿得干净板正,头发抿得溜光水滑,不是柳家村人,柳家几个大人倒个个都识得她是谁——邻村张大娘,常日里走村串户给人保媒拉纤的媒婆。

    这一年柳家正当适婚之龄的是谁,这媒婆又是为谁而来的,一家子心里都有谱。

    伍氏和柳大郎对了个眼色:看吧,可是叫我料准了?

    柳大郎一颗心高高提了起来,伍氏脸上倒还端得稳当,无它,要是镇上富户来提亲,找的可不会是张媒婆,至于周边几个村的少年郎嘛,伍氏是不担心的,哪家出得起八十两的聘银?

    她冲柳大郎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慌张。

    夫妻俩很有几分默契,柳大郎提着的心就落了下来,他是最放心伍氏不过的,有伍氏盯着,不怕出什么意外。

    而柳康笙心中也稳当得很,王氏中午才透过话,一时还没有嫁女的打算,况没他点头,王氏也没胆儿作那么大的主,他一个男人也不好同媒婆打交道,遂也不多说什么,与那张媒婆打了声招呼就带着三个儿子出门去了。

    王氏中午才想过女儿嫁妆的事,这转眼媒就踏进了家门,虽还准备多留长女几年替家里再赚些银钱,也替她自个儿攒几个嫁妆,可媒婆是最不好得罪的,也笑吟吟请了张媒婆堂屋里坐。

    柳家三个儿媳在外人面前那是一个赛一个的会做人,泡茶的泡茶,拿花生瓜子的拿花生瓜子去了,一句都不需王氏嘱咐。

    王氏笑着拉了凳子请张媒婆坐,笑道:“今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张媒婆先把柳家三个儿媳夸了一夸,而后才转到正题:“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哪,王妹子也知道我是做的什么营生,老姐姐今儿是给你报喜来的。”

    王氏有些尴尬,面上倒还挂着笑,道:“瞧您说的,这无端端的,喜从何来。”

    这时伍氏已经端了茶进来,把两碗热茶先给王媒婆奉上一碗,又给婆母王氏奉上一碗,而后就笑吟吟问道:“张大娘今儿来,别不是替我家大妹妹说合来了吧?”

    都道是长嫂如母,可那是当娘的没了的情况下,王氏这还在呢,伍氏这作派就有些不讲究了。

    张媒婆是个老道人,呵呵笑着谢了伍氏的茶,啜了一口润了润喉就岔开了话题,问伍氏:“你和大郎的婚事,当年还是我说合的,怎么样,老太婆没骗你吧,可是掉进福窝里头了?”

    这要不是掉进了福窝里头,哪里敢当着婆婆的面插嘴问小姑子的婚事哪。

    伍氏眸光闪了闪,笑着道:“那可不,一直想谢大娘替我说合的这么一门好亲事,今儿可不就给我了机会,能亲自给您奉一碗茶,我呀是特意往里搁了勺糖的,请您甜甜嘴。”

    张媒婆直笑,二人你来我往的说了两句场面话,期间林氏又端一碟自家炒的瓜子来,说了两句好话就退了出去,伍氏也知道不好呆了,跟着林氏一道出了堂屋。

    张媒婆等人走远了,这才小声的和王氏说起了正事。

    她这一趟确实是为柳渔来的,她们村村正家的小子,上个月同人来柳家村,见过柳渔一面,这就挂心上了,搁心里惦念了些日子,在家里寻思给他说亲事的时候,就把心事同家里说了。

    村正娘子托人来柳家村打听过,柳渔的风评那是再好没有的,这不就相上了,央了张媒婆跑一趟,这是替她家小子说合来的。

    王氏一听来提亲的竟是村正家,心下也不免动摇了几分。

    大庆朝令,村正长等职务多以“富户”充任,能当得了村正,那家境通常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柳渔要真是嫁进那样人家,往后日子自然是不会差了去。

    可她中午才与男人说过要把柳渔多留几年,更是央了柳康笙同意柳渔后边赚的钱抽出一部分攒作嫁妆,现下哪里敢应承。

    何况就算她想,柳康笙也未必答应,柳渔从前打络子一年都能给家里添几贯钱的进项,现在可是又学刺绣了,以后赚的只多不少,家里少说要留她到十七岁上。

    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道:“老姐姐有心了,不过不瞒你说,我家渔儿还小,我还不舍得把她嫁了,家里寻思还想多留她两年的,这桩亲事怕是不能成。”

    柳渔屋里,因离着堂屋那张八仙桌极近,从张媒婆进到堂屋来她就听到动静了,小心的贴在门板上听二人说话。

    此时听王氏一口回绝了亲事,柳渔整个人都萎顿了下来。

    堂屋里,被王氏一口回绝了,张媒婆却不气馁。

    柳渔那姑娘她是见过的,张媒婆这辈子就见过生得比她更好的了,她乡下出身,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赞这姑娘容貌,只是张媒婆知道,就柳家这姑娘的长相,但凡能有个好出身,恐怕是皇妃娘娘也做得的。

    养了这么个女儿,柳家能轻易给许出去?

    所以她今儿本来也没做能成功的打算。

    如此,被王氏拒了,也不失望,反倒是四下看看,忽然凑近王氏,低声示意她寻个僻静处说话。

    这堂屋还不够僻静的?

    王氏也拿不准张媒婆是个什么路数了,倒也配合,领着张媒婆进了正屋,也不合房门,堂屋里进没进人一眼能瞧到,反倒是更不容易被人偷听了去。

    张媒婆至此才压低着声音说了今儿来的第二个目的,“你家闺女我是见过的,老婆子这辈子瞧的人多,再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了,我只问你,想不想把她往那富户家送,往后穿金戴银,绫罗绸缎尽不缺的。”

    王氏给她说得一愣,张媒婆就神神秘秘道:“你知道我有个姐姐,是嫁到安宜县里的,也是做的保媒的营生,县里头跟咱乡下不一样,有些家底的还作兴纳个偏房……”

    王氏倏然变了脸色。

    张媒婆瞧她神色,只道她是不愿姑娘给人做偏房,劝道:“你别觉得偏房不好听,虽说是妾,可实在呀,就你家闺女这颜色,好好觅一觅,六七十两也不是不能得的,以后吃香喝辣的,不比嫁个乡下汉子强?”

    王氏一张脸却白得厉害,嘴唇都是颤的,抖着手对那张媒婆道:“这话别再提,我当你今天没来过。”

    就要把人往外请。

    张媒婆讪讪的,就这么被王氏明请暗轰了出去。

    王氏白着脸,连把人送出门一步都没有,才将人请出堂屋门槛,自己就转身回了正屋,嘭一声合了正屋的门。

    一直盯着堂屋动静的伍氏一见这情形,就挑了挑眉,候着王氏一回屋,她笑着就迎上了张媒婆,甚是热心地道:“张大娘,我送送您呢。”

    等走出院子,离得柳家远了些了,就低声同张媒婆打听起她今儿是给谁说项来的。

    张媒婆才在王氏那里吃了瘪,这会儿被伍氏亲亲热热挽着手,也不瞒她了,把替邻村村正家小子来说合的事给透了风,倒是后头提的要说合柳渔去做妾的事,让张媒婆迟疑了起来。

    论理,干她这一行的,和那倒卖人口的牙人不一样,还是爱惜羽毛的,这种事情,可以私下里帮着寻访、牵线搭桥,却不好跟那牵正经姻缘一样,好挂在嘴边。

    这是可做不可说的。

    可张媒婆只要想一想柳渔那张脸,她一颗心就热乎啊,这样的姑娘,只管去觅县里顶尖的富人家,只要看过柳渔脸的,管叫他神仙也动一回凡心去。县里头数得上号的富户啊,这要是促成一桩,就算是和自家大姐各分一半,也能够她嚼谷半年了吧。

    张媒婆常日里走千家踏万户的,对柳家的情况也很是清楚,尤其伍氏,在柳家是个什么地位她心里门清,当下见伍氏打听柳渔的事,这张媒婆眸光一闪,倒是动了点儿歪心思。

    王氏不许,那还不兴柳康笙这个当家人愿意吗?

    只要把话透给伍氏,她就不信伍氏听着六七十两银子能不眼热。

    张媒婆想到这里,拉了伍氏到那没人的空旷处,寻了棵树根底下站定,如此这般把自己先前同王氏说的话同伍氏也说了一回,更把那些家里有姑娘给县里富户做了妾的人家往后能沾多少好处说得是天花乱坠。

    “你想想是不是,这可不是跟卖人那样的一锤子买卖,只要姑娘得宠,往后那还不是半个亲家?时不时回娘家,或是你们做兄嫂的往县里去探一探走一走亲戚都是可以的,和嫁人有什么两样,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不比嫁到乡下地里刨食来得强?”

    伍氏原本只听张媒婆说是给邻村村正家的小子来说合的,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她心里那小算盘一下子就活了。

    “咱县里的富户找偏房,真能给这么多?我们村前两年有个姑娘也是给人做妾,我怎么听说就得了二十两?”

    要是头一回能给到六十两,那不亏啊,反而是赚的,就像张媒婆说的,只要柳渔能得宠,她们家也能当半个亲戚处的,那岂止八十两啊,伍氏两眼放光,心里柳渔的形象已经是一棵金光灿灿的摇钱树了。

    柳渔能得宠吗,生得那么个祸水模样,那必然是能的啊!

    光是想一想以后每年都能从县城富户家里掏出好处来,伍氏连独占柳渔卖身钱的心思都搁一边去了,一双手绞在一处,紧张的等着张媒婆的后话。

    那张媒婆一见伍氏上钩了,心里就乐了,一挥手上袖着的一块帕子,道:“怎么不能,你那小姑子是个什么颜色的,你心里能没数?那能是找寻常小富的?那必然是往县里能排得着前几的去找啊,那样的人家,富贵是你想得着的吗?人家名下多少庄子、铺子,手底下掌柜站一块都一遛儿的,咱瞧着六十两是天价了,放人家那里许就是露个指头缝儿,能讨着你家小姑子那么个美妾,人家能心疼六十两银?你说说我这是不是给你们家送好事来的。”

    伍氏一颗心怦怦的,血都热了,整个人都活泛了。

    张媒婆瞧着火候到了,便从旁撺掇,“你婆婆不乐意,直接把我老婆子轰出来喽,你是明事理的,回头再劝劝呗?要真有那意思,就来寻我,我去给你们寻访去。”

    伍氏心里恨不能一迭声儿应下来,面上倒是知道不能落人把柄,笑道:“您是为着我们家阿渔好,想叫她过好日子去呢,我都知道,不过这事还是得爹娘做主,我一个做嫂子的,可不好说这话。”

    嘴上是这般说着,倒是亲亲热热把张媒婆一路送到了村西口。

    张媒婆就知道有门儿了。

    两人在村西别过,伍氏一路脚步打飘的回了柳家院子,脑子里已经盘算了不知多少个来回,琢磨着到底是卖了柳渔,八十两她一家独得划算,还是把柳渔许给县里的富户做妾,三房均分好处,以后年年还能再上门打打秋风长远。

    林氏和文氏都还在院子里候着呢,两人站在院墙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小话。

    一见伍氏回来了,双双朝伍氏招手打眼色,等伍氏近了,林氏问:“大嫂怎么送了这么久?问张媒婆打听了吧,她怎么说?是替哪一家说合来了?”

    格外关心柳渔这件事。

    伍氏这心里还没盘算明白呢,自然是不会把张媒婆想把柳渔说到县里给人做妾的事漏出口风,只悄声儿把邻村村正家请张媒婆来说合的事拿出来和两个妯娌嘀咕。

    林氏娘家就是邻村的,对村正家的小子还真知道底细,这么一听心里酸得,脸长得好可真够占便宜的,哪怕是个拖油瓶,也有这么好的姻缘送上门来。

    又奇道:“这么好的亲事,娘怎的还不愿意?我看她送了张大娘出来自己就回正屋了,连门都关了。”

    说着弩弩下巴,示意伍氏看正房紧闭的房门。

    林氏和文氏都觉出了王氏的反常来,谁家送只送到堂屋门外的,连院门都不跨出一步,王氏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作派。

    这妯娌里俩个不知,伍氏倒觉得自己是门清的,婆婆这就是不高兴张媒婆给柳渔说合去做妾呗,她笑笑:“那谁知道,不舍得这么早把大妹妹嫁出去吧。”

    ~

    王氏这一进正屋,足把自己关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出了屋也没去旁处,而是敲了柳渔的房门。

    母女俩个相对坐着,末了还是王氏先开的口:“下午张媒婆来家,你知道了吧?”

    柳渔点了点头,并不否认自己悄悄听了壁角。

    王氏看着长女的模样出神,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极为复杂,“张媒婆来家,是要给你说的隔壁村村正家的小子,这原是门好亲事,要是晚两年来说,娘就替你应下了。”

    王氏这难得的和煦温情模样,让柳渔目光在她面上停驻了片刻。

    王氏神思有些恍惚,没注意到柳渔和从前有什么不同,她把今日中午和柳□□商量的话搬给了柳渔听,“我今儿中午刚跟你爹说过,再多留你两年,让他答应把你往后两年做绣活赚的钱拿出部分自己留下,以后作嫁妆压箱,带到婆家就不会叫人轻看了去。娘知道今天提的那家条件不错,但你生得也好,咱也不攀高门大户,似今天提亲那家一般条件的,再过两年也不难找。”

    柳渔听着王氏掰开揉碎的同她讲着两年后择婿的事,心绪一时复杂难言,她问:“那他应了吗?”

    王氏也没注意到长女用的是一个“他”字,而并不称柳康笙为“爹”,想到头一回为这个女儿争取了点什么,柳康笙还应了,王氏脸上就有了笑模样,点头道:“应了的,所以你这两年好好干,有你爹点了头,这之后你赚的钱,娘就作主让你自己收着一部分,以后都给你带到夫家去,咱女人啊,有嫁妆,婆家才能看得你起。”

    王氏面上是真正的轻松,不同于前些天疯起来时看柳渔似眼中钉一般,这一刻是真心替柳渔打算,笑意也是发自内心的。

    柳渔却自重生以来,头一回对王氏生出了同情,王氏她当真了解过柳康笙这个相伴十数载的枕边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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