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大炎国位置偏南,春天来的总比陈国、凉国这些国家早些。
商榷选了学堂休浴的这一天,一早动身去了县城。
先是持鉴签消了姜、冯二人的户册。
然后又去了官牙,打算再采买两个仆妇。
这几天,因少了姜、冯二人,没了仆妇,家里的院子一直都是小用和卢平在帮着清理。
里正让他的长子也过来帮着砍柴、挑水。
里正姓商,跟商榷是同宗不同枝,早出了五服。
长子商升,次子商斗,三子商斛,还育有一女商芍,已经嫁为人妇。
村里只商升会驾车,所以每隔一日还要接送小用外出采买。
饭食是商榷自己在操持。
好在此间没有“君子远庖厨”之句话。
商榷也不在意秀才的体面。
他的厨艺比姜秀好的多。
小用和卢平连吃了几天,倒把心里的恐惧、畏惧什么都吃没了。
知道今天商榷要出来采买仆妇,还有些有不太愿意。
可是马上就要春耕了,家中佃出去的五十余地总要有人帮着操持才行。
而且商榷还打算再买些田地回来。
商升把马车停在官牙门前。
小用先跳下车,然后回身把交杌放在地上,举手着扶着商榷下车。
商榷转身对商升说道:“劳烦升哥儿在此稍侯,榷一会儿就回。”
商升立即说道:“商秀才尽管去忙,小的就在这候着。”
不等行至门前,就有牙差认出商榷,脸上带出几分不自在。
姜、冯二人亡故,前有黄大夫诊断,后有衙役检验,但人毕竟是没了。
商榷再来选人,官牙就有些忌讳,总觉得是把人往坟坑里面推。
俗话说“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但若非逼不得已,谁会干这缺德的营生。
所以对一些耗奴过剩的主家就十分忌讳。
但,又不能不做商榷的生意。
此时,有一个牙差堆着满脸的假笑迎了上来,“小的给商秀才问安,商秀才好。”
商榷没有拒人千里、藐视众生的毛病。
对接待他的牙差客气地应了一声,说道:“榷家中缺了打理家事的仆妇,想劳烦牙差再帮着推荐几个。”
牙差点着头,把商榷二人迎了进去,“不知道商秀才这次想选什么样的?上批发卖过来的人也有几个,都是从同一家出来的。”
“都是获大罪的人家,出了事也没人会追究。”
商榷没有理会牙差这般的曲意逢迎,他买人又不是用来杀的,没必要在同一群人里找。
“榷只想找个能打理家事的,家是有五十亩田地,还想再置些,凑足百亩之数,马上又要春耕了,想寻个懂农事会种地的,另外家中的膳食也需要人操持。”
牙差有点为难,“这懂农事的管事,一般都是大家出来的,知道的人多,不好处置。”
商榷暗叹了一口气,心说我也没想处置谁,你能不能不想一副我想杀人的表情。
只是这口黑锅一时半刻地也卸不下,就只好说道:“只要听话就好,先挑两个能干粗活的,也不拘年岁,榷家里的院子不大,也就是扫扫院子,搬搬酱缸的活计,要是能驭车更好。”
牙差就说道:“这粗使的仆役最好找,都是现成的,有外地的,也有本地的,不知商秀才您想要哪一种?”
“就先看看本地的吧,外地的人情榷也不熟。”
商榷等他招人的功夫,问道:“怎么本地也有卖身为仆的?”
牙差夸张地一拍大腿,说道:“哎呦我的商秀才,您是不知道,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压垮了不少屋舍,尤其是城北那一片,那片本就是用茅草搭的屋子,天气又冷,屋里都放着火盆着,这一倒直接窜起了火苗子,连着烧了一大片。”
这时,有官牙的小役把待卖的人货赶了进来。
牙差指着人堆,说道:“商秀才您看,站在最后面的那两老的,他们一家就是城北那片的,一场大火下来就剩下他们两口了,商秀才想找会驾车的,这老仆过去就是个车把式。”
商榷顺着他指的看过去,见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
男的佝偻的身子,女的贴着他站着,手死死地抓着男子的手臂。
两人都低着头,看不见长相。
从肢体语言上来看,这是一对看不见希望,只能依靠彼此的夫妻,是不能被分开的一对仆妇。
只是,身上穿的不太像自己的衣服,凌乱的很,像是临时套上的,怕是不会做什么家务。
牙差见商榷没什么兴趣,想再劝说一番:“商秀才,您要是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其实他们两挺合适的。”
这两人是下面的小役收进来,牙差初一见就差点厥过去。
这种货色根本没人要。
可卖身的银子已经给了。
钱被他二人拿去还了欠债。
推又推不出去。
像这种自卖自身的,府衙有规定不能打骂,更不能无故打杀喽。
这是摆明了要砸在手里,还得给人养老啊。
院子里站了不少人,一个面黄肌瘦地,目光麻木,没一点的精气神,商榷打眼一看还真就没有看上眼的。
“还有其他的吗?”
牙差冲着小役挥了挥手,让他把人先带下去。
商榷也挥手让小用去院外等着。
牙差凑近商榷的耳边,小声说道:“不瞒商秀才,这后院里确实有一人满足您的要求,只是他不单卖。”
牙差伸出一根手指,有些为难地道:“得搭一个。”
商榷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逼人。
牙差被他看得,不由自主地把伸着的手指缩了回去。
商榷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声音,说道:“这薅羊毛也不能紧着吾这一个人薅啊?”
“这不是您仗义不是?不管出什么事,至少您能给他们一个体面。”
这说的是姜、冯二人的死因。
商榷对外宣称的是这二人是为尽忠而死。
在这个不把奴仆当人看的世道里,就算这两人是商榷亲手杀的,那是也得了一个体面的死法。
多少为奴为仆的,被主人家害死,还要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商榷也顾为上咬文嚼字了,“你老实告诉我,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牙差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好的那个小的不清楚,只知道他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搭的那个脸上有墨刑的痕迹,很浅,用点粉就能盖住,但看那做派,不像是一般人,送来的人说他是受了赈银案的牵连,但小的看着不太像。”
“商秀才,您行行好救救小的,搭的那个身上有伤,官牙有规定不能给这些有罪的犯人请大夫,这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些被流放、发卖的人就像牲畜一样,被人随意卖掉。
若遇到心善的主家能得一个善终。
若是遇到一个心黑的主家,到死都要背着污名。
商榷着实是叹了一口声,“你带我先去见见,没见着人,我总不能听你说什么是什么罢。”
牙差应了一声,引着商榷去了后院。
商榷一进后院,心头就是一紧。
院子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衣不蔽体,有的蓬头垢面,有的目光呆滞,全都瘦成了皮包骨头似的,看着吓人。
唯几个干净的,就是刚刚领到前院给他相看的那几个,只是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是刚才那一套了。
显然,是牙差特意准备专门给买主相看时穿的。
上次商榷是在路上遇到的牙差押人,就顺手买了下来,没在官牙久留。
实在不知,这里竟然是这般境况。
有机灵的,看出商榷心有不忍,知是个心善的主,自己就扑了上来,求着他买,被牙差驱赶开来。
他带着商榷绕过一排木屋,走进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坐着的那个虽是一身布衣短褂,但看得出是个有能为,不曾屈居人下过。
躺的那个看不真切,脸上都是灰,土黄土黄的,似是特意没有擦试。
身上没有遮盖,可以看见是穿着麻衣的,虽然简陋,但是打理的很干净。
坐着的那个见有人进来,看了过来。
牙差上前低声给他说了什么,那人站起来,拱手施礼:“左晋明,见过秀才公。”
商榷上前,仔细打了量了一番躺着的那个人。
伸手搭了个脉,看了伤口,知是受伤后没处理好,有了炎症。
又一路奔波,风餐露宿的,大约也没吃过饱饭,内外皆虚起了高热。
这种情况身边还有人跟着,一定是个大麻烦,“也不用请什么大夫,把伤口的腐肉刮了,用烈酒洗一洗,再吃上几餐饱饭,也就没事了。”
牙差为难地道:“小的这儿哪有什么烈酒能给他用的,商秀才您……”
左晋明心知这是买家不愿招惹麻烦。
但牙差能把人带进来,就证明这人至少不是心恶之人。
左晋明直接跪了下来,像一个奴才一样以头触地,“请秀才公怜悯,晋明愿终身为奴以报恩情。”
先后两个自称,虽只是少了姓氏,但也能看出左晋明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若再留在这里床上那人只怕就是没救了。
牙差也在一旁肯求道:“商秀才,小的求求您了。”
商榷叹了一口气,心说“我刚送走两麻烦,你们就又给我送来两个。”
君子一诺千金,这一跪一拜之间就可看出床上的人对他有多重要。
商榷看着跪在地上的左晋明,心知这是推脱不掉了,“行吧,就他们了,再把刚刚那对老仆妇也算上,着人帮我把人抬到车上吧。”
又对那眉开眼笑的牙差,意有所指地说:“牙差大哥,若榷今秋若能考中举人,再来采买时,你可不能再给小生推荐这种麻烦了。”
那牙差闻言一愣,看了一眼心知肚明的商榷,收了嬉皮笑脸,拱手施了一长礼。
……
一下子买了四个人,把商榷能用的仆人数都占了。
可真正能干活的也就是那对老仆妇。
这不由让商榷有些犯愁,但买都买了,能先这样了。
至少在乡试前,他是别想再添下人了。
因为商榷接收了大麻烦,那牙差实在过意不去,着小役另雇了辆马车给商榷用。
还找了两个人帮着将姜令抬到了车上。
姜令就是躺着的那个。
登记户册时,商榷从牙差上交的户简上看见的。
姜令,也就是那个被抬上车的这个,户简上写的他是余州人士,因失赈银被判流刑。
而左晋明,却是炎都人士,户简上写的是失业自卖。
那对老夫妻,男的叫顾里,女的是顾刘氏,都是本地人。
曾有一子一女,在去年大火中没了,两人的卖身银都用在了儿女的丧事上。
商榷怕他们在官牙里待的时间久了,身上生了虱子,就让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
除了他们四个,商榷又添置些田地,凑足了一百亩地,算是把秀才的待遇用的足足的。
回去的路上,姜令打起了摆子,商榷只好调头在药铺停了下来。
黄大夫给姜令诊了脉,查看伤口后,得出了跟商榷一样,都是因伤口发炎,再加上饥寒交迫才发了热。
这个时代,对这类伤病没有什么好办法,常常是尽人事听天命。
黄大夫给开了几副袪风邪,退内热的草药,“时间拖得太久了,外邪已经侵入骨内,能不能抗过去,就看他自己了。”
左晋明在一旁闻方不由身影一晃,他扑倒在商榷身前,“主子,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啊,他不能出事啊……”
他记得刚才在牙馆内商榷说过姜令伤还有得救,定是有办法的。
商榷甩了甩腿,不耐烦地道:“你先起来。”
商榷打发小用去买酒,自己则跟黄大夫借了一间屋子。
黄大夫一听商榷有办法治这种伤,也不由好奇起来,忙让药童按商榷说的空出一间屋子给他用。
这时的酒哪有什么烈酒,而且酒水浑浊。
商榷让药童取了干净的面巾,用开水烫了,将浊酒过滤了几遍,又将过滤好的酒隔水降温。
又要了盐粒调配盐水。
黄大夫不会针灸,自然没有银针。
好在药铺里存着一些皂角刺,商榷选了几支直顺较长的,以盐水、酒水分别消毒两次。
同时也给自己的双手消了毒。
姜令的伤在双膝,伤口外翻,应是被刀剑等物割伤的。
商榷先在伤口周边按了按,见姜令虽然昏迷,但尚有知觉,就用皂角刺代替银针扎在脉络上,暂时止痛。
又让左晋明和商升压住姜令的双腿,跟黄大夫借了骨刀,把伤口上的腐肉剔了干净。
纵使商榷已经用皂刺帮他刺穴止痛,但姜令还是痛得冷汗如雨,直打哆嗦。
因为长久没有处理,伤口已经发黑,有了异味。
商榷下手就狠了些,把伤口剔到见骨,血色鲜血才停了手。
先用盐水冲洗,再用过滤好的酒水冲浇伤口。
双倍刺激之下,姜令挺直了身子,硬生生地把从昏迷中痛醒了过来,又再次痛晕了过去。
浇了酒水的伤口发出一阵滋响,皮肉翻白,血流之势却缓了下来。
商榷让小用给自己擦了擦汗,洗净了手上的鲜血,又让黄大夫取了止血的伤药敷在伤口上,用烫熨过的布巾裹住伤口。
伤成这样暂时是不能挪动了,只好让姜令先在药铺住下,让左晋明留下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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