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肃扭头就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杨今予不是曹知知,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别人不想说,他便不问了。
任凭自己跟在闫肃身后,漫无目的乱走。
正当他想问闫肃到底要走去哪里的时候,闫肃止步了,仰头望向前面的亭子。
亭子里有几个班里的女生,眼熟,但杨今予叫不出名字。
她们闹哄哄拍着照,又搂在一起说着什么,好像都要哭了。
闫肃突然问:“你是不是在这里就能听到她们说话?”
“嗯。”杨今予淡淡应了一声。
他凝神侧耳,转述道:“她们说马上分文理科了,高二不能当饭友了。”
闫肃不是第一次见识这个神奇的能力。男孩子对奇怪能力的好奇心是天生压不住,他觉得总打听别人的事不太礼貌,却又真得很想知道
杨今予瞥见闫肃欲言又止的表情,奇怪道:“想问什么就问,难道我会揍你?”
你刚刚没揍吗闫肃有点替小白鞋鸣不平。
但既然杨今予这样说了,闫肃客气了一下:“可以问吗?”
杨今予露出嫌弃的神情,“爱问不问,过时不候。”
“你是千里耳吗?盗墓笔记里那种听奴。”闫肃抓住机会飞快问道。
杨今予:“?”
?
这是会从闫肃嘴里说出来的话?
杨今予神奇的歪了重点:“你不是学霸吗?也看网络小说?”
“曹知知书柜里的,这个题材看过一些。”
闫肃谦虚了,他是全套看完了。
生活阅历并不丰富的十几岁,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对未知的世界生出探究欲。越刺激神秘的,就越吸引人,闫肃也不能免俗。
别人眼里的闫肃总是少年老成,浑身贴满了“懂事”“学霸”“乖小孩”的标签,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也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而已。
没有孩子会不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只是出不去罢了。
杨今予无奈——外行人对“音感”的理解,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误会。
他在解释这种事上会多一分耐心,讲解道:“绝对音感对声音的敏感,在于音律,而不是音量。”
闫肃似懂非懂眨了下眼:“那你为什么还是能听到很远的声音?”
杨今予懒洋洋抬手,指指自己耳朵,一字一句:“天,生,的。”
大概杨今予自己都不知道,有关声音的话题,他聊起来时脸上总是挂着优越的。那些骄傲像是刻进了dna,一动就会发光。
“绝对音感是什么?”闫肃又问。
杨今予微微垂头,思考了一会儿,表情隐藏在两颊的碎发里。
怎么跟一个纯外行、还貌似有着“五音不全”倾向的人解释呢?
“这么说吧。世界上任何声都是有一个‘音’的,自然声,人声,乐声。”说到这他看了闫肃一眼。
闫肃点点头,目前还能听懂。
杨今予这才继续道:“想要分辨‘音’的准确位置,正常人都需要一个基准音来做参照物。但绝对音感不需要参照音,也能直接辨认出所有‘音’的位置,噪音除外。”
“听不懂。”
诚实是个好东西,闫肃这孩子打小就有。
“你还是自己上网查吧。”杨今予的耐心终于用光了。
闫肃识趣地点点头,点到即止。
杨今予坏心补了一句:“算了没学过乐理查了也看不懂,你就当是盗墓笔记吧。哪天音乐路走不通,我就转行找个盘口。”
闫肃:“盗墓犯法。”
杨今予:“”
这天真聊不下去了,吴邪来了也没用。【注1】
亭子里的女生拍完照又去了下一个景点,闫肃自知方才自己露了蠢,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子,问:“上去坐会儿?”
杨今予瞥了一眼闫肃的膝盖,“嗯”了一声。
甘露园的亭子都建在高处,放眼可以望见整片花林。他们从石阶爬上去,顿时入眼一片粉白,桃花林已经在他们脚下了。
闫肃可谓是个好哥哥,拉开书包拉链,杨今予瞥见里面装了许多平时曹知知爱吃的零食。
闫肃从包里掏出两瓶水,下意识拧了盖子递过去。
杨今予疑惑:“我是手无缚鸡之力吗。”
闫肃一愣,呆道:“忘了。”
杨今予看他这个反应,就知道他当哥当惯了,都养成了条件反射。
于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也没头没脑说了一句:“我其实也有个妹妹,但是很烦人,不像你跟曹知知。”
“妹妹?”
这倒让人很意外,闫肃他们一直都默认杨今予是孤孓一人。
“嗯,不到一岁,成天哭,烦得很。”杨今予一脸嫌弃。
“小婴儿啊,很正常。”闫肃一副很有经验的模样,说:“曹知知小时候也烦人,长大就好了。”
“那我怕是看不到了。”
杨今予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微微提了一下。
闫肃不经意间捕捉到少年脸上转瞬即逝的嘲讽。
杨今予的身世,一直是个迷,闫肃不让曹知知多嘴,自然自己也不会多嘴。
但他从杨今予短短的一句话里琢磨出好几个意思来,其中就包括,那个让人心惊的“梦想”。
那天的医院似乎格外虚幻,以至于再回想起来,闫肃只能勾勒出一个苍白单薄的身影,像开玩笑一样上挑着语调:“梦想,谁没有啊。”
我要18岁的时候,在音乐节唱遗作,然后死在舞台上。
到时候万人摇旗,高呼安可,可我偏不会返场,你说好不好玩?
恶作剧一般的梦想。
闫肃思及此,还是按不住心里会狂跳。
一个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历程,才会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呢,太极端了!
必须得给这个“邪恶”思想掰回来。
闫肃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暂时不守分寸了,得问问:“是亲妹妹吗?”
杨今予心里啧了一声。
大班长脸上的表情过于忧心忡忡,出卖了他心里开始跑偏的剧本啊。
他无所谓的往栏杆上一倚,揶揄道:“什么心都操,不累吗。”
闫肃凝视他。
杨今予笑:“不是亲的,后爸跟别人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那小孩天天当祖宗供着,不会因为没有哥就饿死——大班长可以把心收回去了。”
这是杨今予第一次说自己的私事,其实他大可随便编个谎绕过去这个话题,闫肃也不是八卦的人。
但杨今予还是说了。
没根没据地,面对这样一张好骗的脸,就是想说真话了。
对爱较真的人说假话没劲。
不过本来好似难堪的、不足与外人道的东西,就这么轻飘飘说给人听了。
竟然有点爽。
容易招人同情的话题,说得人只要不尴尬,那就谁听谁尴尬。
更何况是闫肃这种心思能打蝴蝶结的“好孩子”
只见闫肃轻轻清了一下嗓子,憋了半天,终于憋出半个“对”字,却立即被杨今予抢了话。
杨今予:“要说对不起是吧,俗。”
闫肃:“”
俗人被噎得猝不及防,不吭声了。
杨今予喝了口闫肃拧开的水,终于揭过了这篇儿,不打算为难老实人了。
“说说你身上的伤?”他话锋一转。
于是闫肃更沉默了
还不如继续为难他呢。
杨今予发誓不是故意的。
有一个友情缺失的童年会发生什么?大概就是长大后尝试交朋友时,用得方法还是近乎笨拙的“交换秘密式”。
透着天然地幼稚,直白而不自知。
这方面的浅薄经验,像是还被封印在几岁的认知里,从未长大过。
而时光冷漠,不等人长大。
闫肃听着这样直白的问话,不止一次觉得,眼前的男生怪可人怜。
可杨今予挑起眉,嘴角挂着衅,并不显得可怜。
闫肃拿这种表情是没办法的,无声叹了口气,松口坦白:“罚跪。”
“罚跪?”杨今予听到一个新奇的字。
这个字眼很少会出现在现代社会了。
以前还会有老师或家长体罚学生,但写入法律之后,很少见了。更何况“跪”这个字,对于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来说,更是离谱。
闫肃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人,要罚也是罚谢忱啊?!
闫肃低低“嗯”了一声,言简意赅:“家法。”
“家法?”这个词更新奇了!
“大清亡了多少年了?”杨今予迷茫了。
闫肃抬眼看了杨今予一眼,又飞快垂下眸子,仍旧只言片语:“规矩。”
“什么破规矩,凭什么罚人啊?”杨今予紧蹙眉头,语气里带着不满。
杨今予直观的反应莫名像是在关心人,闫肃没忍住笑了一下。
他解释:“习武之人最忌与普通人逞凶斗狠,我自愿领的罚。”
“你还自己操!”杨今予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上次?高三那个?”
“嗯。”闫肃含糊应答。
“那能叫普通人吗?”杨今予瞪了一眼,颇有义愤填膺的意思:“忌打普通人,又不是忌打傻·逼人!”
什么歪理!闫肃好笑地想。
但他发现这个状态下的杨今予很难得,不沉郁,不孤冷。
神态更像谢天,像陈兴,像绝多大数正常十六岁的模样。
可以张牙舞爪,可以挥洒情绪。
他没打扰这一幕。
这是杨今予应该有的。
等杨今予气哼哼的劲儿过了,闫肃才将微扬的笑意淡了回来,换上一副正经的神情。他直视对方,缓缓道:“有些规矩是不能乱的。”
“迂腐。”杨今予嗤之以鼻。
但话音刚落,他恍然想起来,貌似那日喊闫肃破戒的是他。
杨今予不自在地摸了摸耳朵。
闫肃摇摇头:“是道义。”
“如果空有武艺不守武德,随心所欲用拳头说话,那要法律做什么?习武先习这里。”闫肃摸了摸心脏,说:“其次才习本领。”
这话有鼻子有眼,乍一听能将人唬住。
但杨今予不认同的观点,就是再没立场也不苟同,他没忍住道:“别人欺负你在先。”
谢忱交给他的道理是被打了就十倍百倍打回去。
实际上确实更有用。
闫肃俯身眺望脚下春色,此时的模样泰然自若,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受他那什么鬼的家法影响的。
杨今予听见闫肃清润纯净的嗓音掷地有声:“可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不是吗?”
哧。
杨今予没忍住嗤出声。
过于理想化了吧?
如果事发突然呢?如果像上次那样眼睁睁看着谢天挨打呢?
如果像谢忱那样永远要小心背后呢?
如果像被人围住,他们手里拿着圆规扎穿了你的耳朵,而你被捂住口鼻不能呼救呢
“没有。”杨今予说:“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于是闫肃扭过来凝望他,眼尾带起细微的弧度,眉目间说不上来的端正舒朗。
闫肃半边肩膀沐在日光下,眼睑下的痣点熠熠生辉,五官都镀了一层矜持的颜色,如果矜持有颜色的话。
他和煦翩翩,温声道:“当然这些话,你不必听。是非观是用来要求自己的,不是用来苛责旁人的。”
“自律和自由,不冲突。”闫肃落了话音。
杨今予紧攥打火机的手倏地顿住了。
有一瞬间杨今予感觉耳边起风了,丝丝缕缕,像被羽毛挠了一把,从耳朵飘过心尖。
他胸膛里有什么东西一震,神思停滞了良久。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闫肃比他想象中要
更厉害一点。
杨今予本以为闫肃这样遵守条框的理科学霸,理念都会很现实,思考事情的出发点也会更趋向于效率与回报。
那一丝不苟的校干部形象,给人造成了利己主义的错觉。
但竟然不是!?
他一瞬间感到词汇量匮乏,莫名想起“君子”二字。
旧书店的武侠书里写得刀光剑影、快意恩仇,那些高山仰止君子之风杨今予胡乱跳跃着思维,还是没能找到最合适的形容。
于是他认真凝望了一眼对方。
发现闫肃拉链总是拉至领口,肩背挺括,长腿笔直,袖口一尘不染。
清隽的棱角里藏着理想主义,思维甚至可以称之为温柔。
有点子格局在身上的。
在某些特定的叛逆期里,人人都追求酷,他们纹身、抽烟、打耳洞、将头发抓成最不好惹的模样,试图用外貌的个性诠释酷字。
而此时他眼前有一个人,什么都没做。
也正因为什么都没做。
却
意外的很酷啊。
“闫肃。”杨今予叫了一声。
“嗯?”闫肃瞳孔清亮,睫毛下还藏着突然被呼唤的茫然。
杨今予:“很高兴认识你。”
闫肃迷茫了:“以前是很不幸认识我?”
杨今予:“”
是今天,才真的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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