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将黑暗驱逐,  闪躲不及的怪物发出痛苦的哀嚎,狼狈逃窜到月光照耀的边界。

    在这片黑暗的深处最深处,虚空之海的气息嗅闻着月光姗姗而来,  悄然纠缠上人类摇摇欲坠的灵魂。

    徐饮棠应当已经完全失去视力了才对。

    他的左眼被黑暗的怪物所吞噬,右眼又被自己挖了出来,也还没强大到能脱离肉/体感知事物。可是在最初的一阵黑暗无光后,他的“视野”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广阔起来。

    有什么混乱的亵渎的东西沿着月光钻进他的意识,攀爬在他身体上的触须骤然打了鸡血般活跃起来,  存在感变得无比强烈。

    徐饮棠能一丝一缕清楚感觉到它们如何轻盈晃动,  又是如何自在地舒展蜷曲。与此同时,  所有的感官又顺着那些触须反馈而来——颜色、形状、温度、气味、声音……

    取代了人类效率低又不够精密的感觉器官,触须蔓延的区域里连空气都成为了可被具象感知的事物,  在徐饮棠意识到自己“看到”“听到”“闻到”之前,  所有的信息已然尽数被他的意识所摄取。

    这是与人类——与任何动物植物都不同的感知方式,  世界在他面前被剥脱下外壳,  裸/露出不可被知悉的本质。

    一瞬间徐饮棠仿佛知道了很多,  一瞬间又仿佛一切都从他的脑海里消散。

    人类脆弱的皮囊承受不了这些。

    青红色触须无序摇摆着,  渐渐地同化了容许它们茂盛生长的肉/体。除去被黑暗吞去的半张脸还保存着人类血肉的形态,  徐饮棠身体的其他部分变成了无数触须聚集的巢穴,  它们蠕动着窸窣摩擦,贪婪地从人类的肉/体延伸向殷红如水的月色。

    徐饮棠的意识愈发混乱,一时他是蜷缩着勉强维持意识的脆弱人类,  一时他又是触须翻卷的聚合物,  又一时,  他是那巨大而怪异的,  黑暗中缓缓升起的血色圆月。

    月光里蔓蔓生出了触须无数,  触须上又亮起了月光朦胧。

    像是被他错乱的认知所影响,  他再也分不清自己的身躯所在,又似乎月光照耀的地方,有触须生长的地方,都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当黑暗中的怪物撕咬而来,他的触须便有所感知地蠕动闪躲,令其一口咬了个空。

    只是触须一动,本就只是勉强维持着人形的躯体便一下子失了形状,只留下被戴伊斯力量所侵蚀的子宫不情不愿地含着徐小乖,一大块血肉连带着幼崽啪叽坠落,又被触须们从黑暗嘴边捞回来,顺从着徐饮棠的心意将其团团包裹保护。

    意外的……

    很轻松。

    徐饮棠恍惚地想。

    肉/体形态的转化并没有带给他超过承受范围的痛苦,明明现在翻遍了每根触须也找不到一个脑子,他却奇异地保留着基础的思考能力。

    甚至于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轻盈,从意识深处不受控制地涌起舒适之感。

    就好像比起人类那脆弱的躯壳,如此这般才是他原本就应该存在的本相。

    圆月只是他为了更好地消化从戴伊斯本体上撕扯下的那缕月光而强自观想出的意象,用以吞噬意识里那轮血色新月的存在。

    青红色的触须虽然也是在他碰触到戴伊斯的本体时出现的东西,在此之前却从未显露出太强烈的存在感,只像是从他下腹的那些纹路变异而来,同样是吞噬了戴伊斯月光后出现的副产物一般。

    然而此刻这两股力量交融着又互相攻伐撕咬,徐饮棠模糊地知晓那些触须与他更加契合也更加亲近,分明是从他身体内部更深处、更接近本质的地方生长而来。

    跟戴伊斯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

    徐饮棠从未注意过它们,下意识地就将这一股潜伏在身体里的力量忽略了过去,就好像你身上悄然长出了一颗小痣,本就是身体的一部分,既无害又不起眼,你看到了它,却也不会去在意它。

    是了——身体的一部分。

    徐饮棠只能勉强控制意识里的圆月,可当他试着集中精力去感知那些触须时,每一根触须就突然变得温顺而又灵巧,他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该如何去使用这些肢体,它们也自然地顺从着他的心意动了起来。

    他只是想了一下,掉进了黑暗里的眼球便也变成了触须一团,顺着月光攀爬上升起的圆月,原本圆润无瑕的饱满月亮,渐渐晃动着显出了触须蠕动的轮廓。

    意识里早已十分黯淡的血色新月,随着触须将圆月一点点占据而愈发单薄残破,逐渐连新月的形状都难以维持,挂在那里只如几块散发微光的碎石块。

    而那些一直不怎么听徐饮棠使唤的月光,和一应激就要让他眼睛疼的圆月,就一点点地被触须彻底收拢到了徐饮棠的掌控范围之中。

    这样子才算是把戴伊斯的月光完全消化了么……

    徐饮棠“注视”着黑暗,当他几乎完全转化为触须与月光交融的产物时,怪物们散发出了恐惧的气息——不同于面对来自戴伊斯的月光时的退却,那时它们尚敢对徐饮棠下口,此刻它们匍匐着身体,在徐饮棠此刻的感知里,有些像是夹紧了尾巴呜咽的狗。

    不敢靠近,刻在存在最深处的规则告诉它们这是不被允许靠近的存在。

    也不敢逃跑,死亡的神明从不收留胆怯的猎犬。

    它们只能僵硬在那里,像一块尴尬画错了位置的黑色颜料。

    徐饮棠将向着黑暗蔓延的触须收回,维持着威慑的架势。他在心里冷静地评判过敌我双方,深知维持现在这个状态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从虚空之海那边传来的声息在不断侵蚀他的意志,错乱而疯狂的潮水应和着触须的蠕动摇晃。

    徐饮棠一阵又一阵地感到恍惚失神,那些触须里生出了许多许多的眷恋渴望,如婴孩在渴望着能回到孕育自己的子宫一般,无限地将触须伸向遥远而不可触及的混乱之源。

    黑暗慌乱地为触须让出道路,受了伤慢了半拍的部分正如它们本能感知到的恐惧那样,无声无息地化为了触须的养料。

    回去……

    徐饮棠意识里响着触须们的窃窃私语,像他在对自己自言自语,为他编织出怪异破碎的意象,他全无印象,又莫名地眷恋。

    那些嘈杂无序的海潮,游曳而过巨大不可名状的阴影,那些沉睡着的,又如同游乐园一般的亵渎梦境……

    家……甜美的……他和幼崽永恒安宁的巢穴……

    他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虚空之海在呼唤着他。

    幼崽惊恐的哭叫被触须晃动着过滤了出去,徐饮棠充满爱意地把孩子们拥抱在触须里。

    不同于徐小乖触手那样冰冷平滑的触感,徐饮棠的触须有着模仿人类体温的温暖,细小绵软的绒绒触感像泰迪熊的拥抱,从幼崽们的意识表层侵蚀向更深处的本质。

    好孩子……

    妈妈的好孩子……

    温柔的低语在意识里响起,幼崽们不自觉地被安抚着停下了挣扎。徐二宝还下意识咬着嘴边的触须嘬嘬了几下压惊,短爪爪扒拉着眼睛,吧嗒吧嗒眼泪往下掉。

    呜呜呜真的是妈妈……

    妈妈变成坏妈妈了……

    嘬嘬呜、二宝的嘬嘬没有了……

    “妈妈还是妈妈哦。”徐饮棠擦去徐二宝的眼泪,梦境世界里的绒绒月光缠绕着徐二宝本体的烟雾,“妈妈要带你们回家……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快乐的地方。”

    妈妈的意志是这个家的最高准则。

    当徐饮棠表现出不容反驳的态度,幼崽们就失去了反抗的权力。

    徐四喜甚至整个球不安地晃动了两下,被月光侵蚀的红色球球里,鱼头怪们在触须与尸骨形成的漂浮陆地上喘息爬行。

    母亲永远是正确的……

    徐四喜心虚的不行,徐饮棠这样的形态带给了它莫大的压力,它不禁胆怯地把自己藏进了徐小乖的触手里,意识收缩着躲躲闪闪,生怕被妈妈抓到自己做了坏事。

    如果它也有眼睛,大抵已经眼泪汪汪,哭得湿漉漉糊了满脸了。

    幸好徐饮棠仅存的些微理智都用在了阻止自己带着崽跳虚空之海上,跟触须进行进进退退的拉锯战,而被他拉扯着进一步退半步的错乱意识也无暇分辨徐四喜是做了什么坏事,又因为自己理智的阻止而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委屈。

    回家……不好吗……

    【一点也不好!】

    黑暗中猛然亮起的光芒令怪物哀嚎着化为虚无,虚空之海的气息瞬息间被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理性与规则所掩盖,巨大的光球散发着柔和明亮的光亮,机械冷漠的电子音模拟出了感情激烈的感叹号。

    【虚空之海里!没可乐!】

    ——说来惭愧,徐饮棠一下子就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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