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药齐了……哎?”牧羊拎着药包上楼,自家郎君却不见了,他顺着半开的门出去,就见郎君正立在长廊一角,专注地看着什么。
牧羊走近,顺着郎君看的方位看过去,就见百十号人围在一处,中间是一座至少几百斤重的铜鼎,铜鼎边站着几个人,像是两方在对峙。
其中一方是位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披着厚重的大毛披风,和被她护在身后的男人相比,显得更为娇小,两人站着一处,就像一个孩子挡在大人面前。
那“孩子”尤未察觉这种怪异,反而神情凌然,不知说了什么,叫对面的一位郎君面色发白不敢直视,牧羊心下好奇,不由侧耳细听。
“……我知道很多人看不上我大哥,也有很多人在背后或者当面叫他‘傻子’,京城的郎君大概都不屑与我大哥来往,在这种情况下,宗二哥哥,你‘不离不弃’,是不是颇有优越感?瞧瞧,昔日的卢少将军,今日的武定侯爷,只有你还肯与他做朋友……”
“我……我……”宗二郎嗫嚅,内心深处有没有过这种想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
卢飞鸟的话却还没说完,她并不想给他留面子,大哥虽然傻了,却不是谁的话都听,如果不是真心拿他当朋友,又怎么会拼尽全力举鼎,最后落得力竭而死的下场?可他呢?就为了个赌局,眼睁睁看着大哥出事?
卢飞鸟越想越气,话中更是嘲讽,“宗二哥哥,恕我直言,您有什么可优越的?论对君主之忠,我大哥十三从军,十六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救驾愈三次,大哥,把上衣拉开……”
卢大郎很是听话,他本来就只穿着中衣,伸手一拉,上半身就露了出来,人群低低地“啊”了一声,不光因为他的身形健硕,更是因为那露出来的上半身疤痕遍布,纵横交错,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好地方。
“这道是当年过渭水时,我大哥背着陛下,被追击而来的敌军所伤……”卢飞鸟伸手指了指他背上的一道蜈蚣般的伤疤。
“这道和这道,是困守潼关时,我大哥着陛下戎装,单人单骑引开敌军,周旋三日,险险逃生……”她指着靠近心口的一道伤,“这是当时敌军大将所为,再偏一寸,就是心口。”
“这道,是攻打真定府,周军将领诈降,行刺陛下,形势危急,我大哥只能以身相护……”那是腰上的一道伤疤,长长的从腰上一直隐没在长裤下。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他们或许知道卢家武将出身,知道卢大郎这个傻子侯爷曾经也是位将军,但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身上这些狰狞的伤疤,仿佛从这些伤疤中看到当年在战场上拼杀的少年英雄。
“论对朋友之义,我大哥拿你当朋友,便真心待你,如果不是相信你,他会举鼎吗?人都知道趋利避害,哪怕一个幼儿,刚开始以为举鼎好玩,可真正举起来,几百斤的重量压在一人的身上,痛了,累了,还好玩吗?他为什么苦苦支撑?宗二哥哥,你觉得是为什么?”
卢飞鸟的眼神扫过围观众人,继续说道,“论对百姓之仁,当年叛军陈齐麾下一大将号黑将军,以人为食,成都府一战,我大哥奉命追击,于百步外一箭射杀黑将军,解救百姓三千余人。后两年,梁军入京,前朝末帝令人火烧京城,我大哥带人潜入京城,里应外合,免京城一劫。我大哥杀过很多人,却也对得起很多人。”
人群里被她的目光扫到的人不免垂眼,不敢直视。
“宗二哥哥,论忠、论义、论仁,您哪一点比得上我大哥?您又怎么好意思拿他作赌?”
宗二郎支撑不住一般,脚步踉跄,身形微颤,卢飞鸟又看向他旁边的焦三郎,后者不自觉地退后半步,又觉丢脸,瞪了她一眼,卢飞鸟微微一笑。
“这位……焦郎君,您刚刚说我大哥不能走,必须留下接着举鼎?”卢飞鸟在“必须”二字上加重语气,忽而另起了个话题,“敢问焦郎君是何人?”
焦三郎不解,怎么好端端问这个?难道要找上门?他梗着脖子,“与今日之事何干?”
“当然相干,我大哥蒙陛下隆恩承继武定侯,就算再不济,也是大梁的侯爷,陛下圣明,尚不拿臣子玩笑,您却强求严令,命我大哥必须留下、必须举鼎,敢问郎君是何身份?或者……焦家是何身份?有何资格命令我大哥?”
她的声音并不大,焦三郎却觉得仿佛雷鸣在耳边炸开,一瞬间脸上青红白变换,陛下都不拿臣子玩笑,那焦家成什么了?
他激烈地反驳,“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二楼上,牧羊没听清那位小娘子后面说的话,见那位被说的郎君几乎是落荒而逃,心里直痒痒,“到底说了什么?说了什么?真是牙尖嘴利啊……”
“牙尖嘴利不好吗?”
“啊?”牧羊一时没反应过来,要知道郎君一向不喜吵闹,没想到今日竟丢下看了一半的书来看热闹,还关注起这一个小娘子?这是关注吧?
他摸摸头,想了想回,“好像世人比较喜欢恭顺温良的娘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牧羊说完这话,似乎听见郎君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头去看时,郎君并无异样,只是转身,“走吧。”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袭庆坊,不知何时,走上了同一条路,一前一后,在飘落的雪花和纷纷行人中,慢慢远去。
卢家一行回到府上时,雪下得正大,天色也晚了。
卢飞鸟让人去照顾已酣睡的卢二哥,又哄了卢大哥去休息,才回了自己院子,只是她暂时还不能休息,卢飞鸟解了披风递给边上的小丫头,吩咐谷雨,“去叫小寒来,带小娘子小郎君一并过来。”
小娘子小郎君是卢大哥和女主的孩子,一对龙凤胎,今年才五岁。
原书中,这两个孩子的命运在五岁这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是这一日,两个孩子被拐,小侄女流落江南,沦落风尘,小侄子瘸了腿,好不容易逃回京城,卢家却没了。
那时卢飞鸟三人先后过世,两个孩子不知所踪,武定侯的爵位就此消失,卢府也被朝廷收回,一直到几年后,卢府被新帝赐给皇后母家,门口挂上了“承恩侯府”的牌匾。
千辛万苦回到京城却发现家破人亡,看着曾经自家的府邸成了别人的热闹,也不知道小侄子是什么心情?也难怪后来他成了和纪家作对的反派。
卢飞鸟想到书中关于两个孩子的事,连喝茶的心思都没了,她将茶杯搁在桌上,正要叫人去催,门外传来声音,“小娘子小郎君到。”
门帘掀开,两个戴着帽子、裹着小斗篷,圆鼓鼓、不到成年男人大腿高的小不点走进来,有模有样地行礼,奶声奶气道,“见过姑姑。”
两人虽然是龙凤胎,长得却并不十分相像,一个圆脸,一个尖下巴,却都有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人,叫卢飞鸟想起一种生物——猫咪幼崽。
都是一样乌溜溜的大眼睛啊,卢飞鸟只觉心都化了,“来,过来,姑姑抱抱。”
卢飞鸟这辈子身体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两个孩子又太小,她以前不敢太亲近他们,总想着等他们大些,以后还有很多时间,现在想想,与其寄托在以后,还不如抓住现在。
两个孩子大概也不习惯这样的亲近,身体僵硬,动都不敢动,卢飞鸟轻轻拍了拍两人,顺势放开他们,“今天在家里做什么啦?可可用了晚膳?吃了什么啊……”
姑侄三人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动静。
“三娘子,吴妈妈王妈妈求见……”
小丫头话音刚落,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便已掀了帘子进来。
来得还真快!
卢飞鸟收了笑容,“带小娘子小郎君去里间。”
谷雨应是,带着两个孩子正要往里屋去,后面那个面容严肃,瘦长脸的妈妈开口拦道,“三娘子,奴婢和王妈妈是来接两位小主子回去的,时辰也不早了,小主子年幼,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说话的语气不像乳母,倒像是三娘子的长辈,谷雨皱眉,低声哄道,“小娘子小郎君我们先进去。”
两个孩子看了一眼两个乳母,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姑姑,犹豫了片刻,怯懦地点头。
他们跟着进去了,吴妈妈的脸色更加严肃,她很是不满地看向卢飞鸟,“三娘子,恕奴婢直言,三娘子可是对我们有什么意见?”
“吴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娘子若不是对奴婢们有意见,缘何要这样对待奴婢们……奴婢和王妈妈进府也有五六年了,从两位小主子一出生便跟着身边照顾,这么多年,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叫小寒过来是什么意思?她把持着两位小主子,竟还不叫我和王妈妈接近!”
吴妈妈越说声音越大,白白胖胖的王妈妈在一旁小声安慰,“吴姐姐,说不定是个误会,三娘子想来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三娘子是什么意思?难道还防着我们……”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她们受了委屈,她的做法不对,应该处罚小寒,免得她们这些老人心寒。
卢飞鸟听着心烦,她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是我让小寒这么做的,两位妈妈这是对我不满?您二位是不是忘了卢家请你们来是当乳母,不是当长辈!”
吴妈妈和王妈妈脸色微变,齐声道,“奴婢不敢。”
“不敢?我看你们敢得很,侄子侄女大了,本也不需要什么乳母,只不过留你们多照顾他们,可你们呢?拦着我这个做姑姑与他们亲近是想干什么?”
“奴婢们冤枉啊!三娘子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您是两位小主子亲姑姑,我们怎么可能拦着您,您若想见,吩咐一声,我们就带着小主子过来,怎么会……”
卢飞鸟今天已经跑了一下午,被她们这么吵嚷,只觉得头真疼了,她揉揉额角,“两个孩子这段时间就留在我这儿,至于你们,先下去冷静冷静吧,来人,带两位妈妈下去。”
婆子们进来,看要带下去的是吴王两位妈妈,犹豫着谁都不敢先动手,卢飞鸟简直气笑了,还真是请了两个长辈回来,连她院子里的婆子都不敢对她们动手。
“三娘子,奴婢们可是纪家的人……”吴妈妈见状仿佛找回了底气,王妈妈撞了撞她,示意她闭嘴。
“纪家的人?”卢飞鸟气笑了,“小寒!”
小寒一声不发,出手如电,两妈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小寒一左一右扛着两个比她胖比她壮的人跟没事人似的,静静站在原地等吩咐。
“送去柴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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