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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合会的塔楼睥睨着主城,其下磐石堆砌,层层叠叠的怪石却轻比鸿毛,于半空飘浮不动,石上似有星光点缀,流光四溢。

    孤立于空的塔楼是大陆的至高点,是不灭的启明星。

    夜深时,塔楼上如受爆破,忽一声巨响,裂石穿云,连托起塔楼的浮石也为之剧颤。

    平民险些择路出逃,只因有禁行令的存在而止步在家。

    起初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有消息泄露,“不可名状”——

    苏醒了。

    联合会人人自危,齐齐望向破碎的伊狄涅芙神像,震恐无措。

    “神像……”

    黑暗的帕拉塞森林中,一处泥土被层层翻开,泥黄瀑布般徐徐翻滚,底下咚隆阵响,似是撞门,但泥下没有精怪的屋子,只有一副——

    雕刻着蔷薇花藤的黑木棺。

    看似是腐朽的颜色,却坚固得好似无坚不摧,雕工精巧,黑蔷薇栩栩欲活。

    棺材猛震,突然往旁掀开,薄泥飞扬。

    停在四周树枝上的鸦雀惊起,振翅盘旋。

    许久,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无力到像是被抽去筋骨,绵软地攀在棺上。

    白,死白,好像那层皮是从月亮上剥下来的。

    帕拉塞森林无人居住,四处全是高耸入云的树和及膝野草。

    寂静中鸦雀啊啊叫唤,如有人捏着嗓子吟唱。

    乌鸦从树影中振翅而出,大有食皮叼肉之势,却只是轻轻停在那只手边。

    狡诈的乌鸦收拢翅膀,模样堪称虔诚,将脑袋温驯地蹭向那只手。

    远处沙沙作响,是蜥蜴和山猫自暗处行近,也来瞻仰这未闻姓名者的容貌。

    黑暗之物纷纷到来,撘在棺上的手轻微一动,一个身影从中坐起,在月下恰似鬼魅。

    涓涓银发随之一荡,金蓝异色双瞳蓦地睁开,像富人家圈养的白猫。那一身长裙极黑,皮质腰封死死别着,尖头皮鞋恰似女巫帽尖。

    莹莹月光中,赫瑞一动不动,瞳仁无光,比死物更像死物,在乌鸦再次叫唤时,才极慢地扬起嘴角。

    她像老旧的机器,运行受阻,缓慢而僵硬地从棺材里爬出,仰头时将脖颈的筋扯到极致,眼珠子活死人般生硬转动。

    乌鸦落在她肩头,踱来的猫偎依在她脚边。

    她紧闭的嘴微微一张,干紧的喉咙挤不出丁点声音。

    太久了,她已经太久没有说话。

    赫瑞不觉沮丧,也不再尝试开口,只慢慢抬腿试着走了一步。

    现在是什么时代,她睡了多久?

    一无所知。

    月光洒在她身,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穿过密林往外走。

    夜里有偷行的平民驾车路过,撞见独行的人影时疑惑地下了马。

    马车上挂着的灯很亮,驾马人在看清赫瑞的双眼时,匆忙拔出腰上皮套里的刀,挥手猛划而去。

    刀上镶着一颗蔚蓝的宝石,宝石正中似有火光攒动。

    银发鬼魅抬手迎了上去,在看见刀上宝石时,沉寂的心飞快跳动。

    神赐蓝火晶,圣所之物。

    她想,她应该是一只吸血鬼,否则不会因为一块漂亮的石头而心烦气躁。

    赫瑞思绪摇摆,后退时稍显迟滞,手臂被劈了个正着,袖子被划破,臂上鲜血飞溅而出。

    血是冷的,她果然是吸血鬼。

    她不觉得痛,反而从男人手里抢来短匕,细细查看起刀柄上的蓝宝石。

    被夺了刀的男人胡乱骂出声,无物傍身,只好趔趄着后退了十数步,“掠食者怎么会不怕圣所的匕首!”

    掠食者这个说法尤为新奇,在赫瑞懵懂混沌的认知中,似乎找不到这个词眼。

    她低垂着异色双瞳,手臂不痛不痒,想问男人的匕首是从何处来,然而发不出声。

    男人又拔出一把短刀,朝赫瑞腹部捅去,刀捅进肉里,冰冷的血溅上他的手,他惊怕地松手。

    赫瑞刚醒来不久,迟钝的步伐让她没法避开,生生又挨了一刀。失血后,她头晕目眩,身一仰便倒在了地上。

    男人已经转身上马,惊慌地跑远了,嘴里嚷着狩猎司。

    连后脑勺着地也不觉疼痛,赫瑞捂起肚子,只觉得饿。她抬手闻了自己的手腕,隔着薄薄一层皮,闻见血液的芳香。

    来个人类吧,她想。

    她饿了,得吃些什么以填饥。

    禁行的夜里再无路人,去狩猎司求助的驾马人竟然久久没有回来,而黎明悄悄来临。

    看见阳光时,苏醒的吸血鬼才懵懂记起寻常人该是什么样子。

    至少得是棕发棕眼,不能随意露出獠牙。

    她躺在地上打了个响指,围过来的乌鸦蜥蜴和猫闻声逃窜。

    转瞬,银色的长发变成了及腰的棕,眼也如琥珀般,不再是异色双瞳。

    天大亮时,主城禁行结束,终于再有平民和猎人路过。

    猎人看见血泊中有人躺着,似是遭遇了什么袭击,慌忙跑近检查遇袭者的气息。

    吸血鬼本该没有呼吸,但赫瑞极其擅长扮演人类。

    猎人担忧又惊喜,连忙将她背起,稳声说:“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真是个善良的人类。

    赫瑞伏在猎人的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还算干净的脖子,很想就这样进食。

    但她似乎不该这么做,应该……

    应该是在夜色下,无人打扰时,把血盛进高脚杯里,一口一口细品,再饿也得慢条斯理,她必须如此。

    善良的猎人把她带到了圣埃拉医院,一群粗手粗脚的人类将她按在摇摇欲坠的担架上,还要为她查看伤口。

    赫瑞暂时不想暴露身份,被诊断成失血过多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背她前来的猎人付了医药费,一边和护士闲聊。

    “是的,路上碰见的,流了很多血,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听说塔楼的神像出事了,传言‘不可名状’苏醒,她……会不会是碰上了‘不可名状’?”

    “不可名状?”

    “嘘,一个无法形容的存在,关于她的记载都太过古老,如果说伊狄涅芙是神,那她就是恶魔。”

    “不可能,‘不可名状’是掠食者,掠食者只会吸干她的血,怎么会放任鲜血流了满地!”

    “可她手里握着圣所恩赐的匕首,只有碰上掠食者,才会用上这把刀。这把刀十分难得,在古老的曾经,是猎人实力的证明,在还没有联合会的时候,是伊狄涅芙通过圣所赐给猎人的。”

    护士边说边把刀呈了出去,银白的刀具裹在圣洁的白布里,刀柄上一颗蓝宝石十分耀眼。

    猎人接过刀查看,摇头说:“确实是圣所的匕首,但圣所匕首并非无所不能。她也许是遇上了掠食者,可未必会是‘不可名状’,伊狄涅芙神像都碎了,一个普通平民怎么斗得过‘不可名状’。”

    护士轻声:“我也是听来的,联合会在捂着消息,也许是怕引起恐慌,如果伊狄涅芙神像真的碎了,那我们……”

    “虽然伊狄涅芙是那时候最强大的猎人,但她已经不在,而且现在狩猎司和学院也培养了不少优秀的猎人,没什么好怕的。”

    护士并不认同,“伊狄涅芙一直在,她是神。”

    神。

    赫瑞躺在边上,闭着眼的模样过于温顺。

    血族与猎人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如果她能发得出声音,定得讽刺地嗤上一声。

    护士沉默了许久,显然不想和这名猎人争辩,于是说:“所以你并不知道这位小姐的身份。”

    “不清楚。”

    护士摇头:“没关系,遇到掠食者袭击的伤患,圣埃拉都会报去狩猎司,好让狩猎司进行详细调查,狩猎司会将她的身份查清楚的。”

    猎人点头,“我还有些事要去做,她醒了之后就拜托你们了。”

    说完,他又朝赫瑞投去一眼,病床上的少女即使闭着眼也苍白优雅,但他不敢不想,接受过圣所恩赐的多半已经算得上是大家大户,那不是他高攀得起的。

    猎人走后,赫瑞没再装睡,睁眼朝护士望去,定定看着护士的颈侧。

    少女的血最是甜美,可她向来不喜欢粗鄙地啃咬脖子,虽说啃咬的方式能让双方都体验到极大的欢愉。

    护士回头时微微愣了一下,弯腰问:“小姐,能告知您的名字和住处吗。”

    赫瑞平静摇头。

    “不记得了?”

    赫瑞指向自己的喉咙,鸦羽般的睫毛微颤。

    光是这么看她,护士已有些恍惚,回神后连忙找来了本子和笔,低声问:“您是不能说话吗?”

    赫瑞翻开一页,在纸上写字。

    嗓子坏了。

    护士深觉遗憾,这样的人,嗓音应该要和一样。她放慢了声调,“小姐不用担心,圣埃拉会将您的父母找来。”

    赫瑞眼一抬,眸光从护士侧颈一掠而过,唇角扬得有点古怪。

    护士走后,她坐起来拔掉了皮肤下输血的针,针口对着微张的嘴,等着血液缓缓滴进嘴里。

    鲜血的味道在舌尖上绽开,她很快皱起眉头。

    难吃至极,比血液制品还难吃,带着一股放久了的腐败味,也不知道从人身上抽离多久了。

    她极其挑食,即便是饥饿无比。

    针管被丢在一边,病房的窗大敞着,纱帘被卷出窗外,一只鸟扑翅而出。

    黑羽的鸟在阴暗处落地,无声无息地变作少女模样。

    赫瑞走在皮里登大街上,捡起了一份被风吹来的报纸,报纸上的照片在变化,刊登的文字用的是通用语,左上角写着发行的日期。

    圣梵历4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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