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这些事……这些事我都知道啊?”阮元一边抚摸着妻子脊背,一边也对她说道:“可是夫人,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儿长大,却在自己面前离去,又无能为力的日子,我……我经历过不止一次啊?夫人还记得荃儿吗?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举人,彩儿生荃儿的时候,又一度两个月卧病不起,那时候我的心里,对荃儿又何尝不是百般爱怜啊?眼看着荃儿平安落地,我那个时候,真是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了,想着总是要出人头地,总是要给荃儿一个更好的阮家。可是……六年以后,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了,可以给荃儿和彩儿更开心的生活了,荃儿却……夫人或许不知,那时候,荃儿就在我和彩儿面前,一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彩儿她……她当时心都碎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也再没站起来,后来……夫人,你难道真的以为,三十年前那锥心刻骨般的刺痛,我已经忘了吗?如今我每次回想起荃儿和彩儿,心中也总是难过啊?我……”回想着旧时痛处,阮元心中也是难过不已,一时间不由得老泪纵横。



    而孔璐华看着阮元悲戚之状,也不由得想到,阮元丧女之痛,相比于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阮元却没有因为这些痛苦,就忽视了自己两广总督的公务……



    “夫子,你是想说,你心中虽然不好受,可外面的事,你也都继续做下去了,是吗?”孔璐华也没有再绕弯子。



    “是啊,但夫人有所不知,其实我能够逐渐从当年荃儿的事情里走出来,也是到了山东之后的事了。”阮元也对孔璐华笑道:“荃儿走后,我在京中还有公事,我不能弃之不顾,不能违逆了高宗皇帝旨意,这自然不假。但那个时候我也清楚,自己心思不在这些公事之上,能够把那些事做下来,是因为之前就已经做了大半,却不是之后用功。后来……第一个真正让我看到日后希望的人,不也是夫人吗?三十年前的沂水之畔,我说起家中变故,夫人却劝我说……说彩儿在世时的心愿,不应该是让我一直为她痛心哀叹,竟而伤了自己身子,彩儿临终之际所念,当是希望我日后重新振作,带着她的期望活下去,夫人或许不知,那日我和夫人告别之后,心中确是畅快了不少啊?之后我也渐渐遇到了许多学生,眼看他们叫我老师,向我诚心求教,我便知道,自己也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如今两广百姓也有三四千万之数,夫人,他们……他们又怎么愿意看着这两广的总督节帅,竟只是沉溺于自己一家之事,而忘了他们生计安全呢?”



    “夫子,你……说得也对。可是,夫子毕竟是两省总督,而夫人诰命无论高下,也只是自己一个人。若是夫人来做这个两广总督,夫人如今……如今也会放下的。”看起来,经过阮元的耐心劝导,孔璐华终于有了一丝触动,但距离真正打开孔璐华的心结,阮元明显还需要再进一步。



    “是啊,夫人,我有不能放下的人,可是,有一个人,难道夫人就忍心弃而不顾了么?”阮元也继续对孔璐华说道:“昨日我去看了念儿,念儿现在也长大了,会……会叫外公了。我知道,我如今这般模样,也不如盛年之时了,可是念儿见了我,还是在对我笑,我知道……知道她舍不得我这个外公的。夫人,昨日我也问过福儿锦儿,祜儿德容他们了,他们都说很喜欢念儿,若是以后念儿要读书,可以跟恩朝、恩光他们一起,尤其是德容,如今还没有孩子,也愿意将念儿视为己出,和祜儿一同抚养呢。夫人,安儿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你,我也听你说过,她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念儿能够好好长大,我想着安儿那个时候,也一定希望你能够像二十年前抚养安儿一样,把念儿当成安儿,继续抚养下来啊?你说,若是念儿长大了,还认得我这个外公,却看不到夫人这个外婆了,安儿在天之灵,难道就真得好受么?”



    “夫子,我、我……”孔璐华听着阮元劝慰,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将头埋进阮元怀中,不住哭了起来,声音越哭越响,可是渐渐地,孔璐华的气息也畅快了许多,想着阮安临终托付,孔璐华也不禁对阮元哭道:“安儿,你放心,你不在了,娘还在呢,念儿一定……一定会平安长大的……”



    “夫人,要么……夫人如今身体也不好,不如,我帮夫人上妆如何?反正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外人是不会知道的。”看着孔璐华渐有恢复,阮元方才向她问道。



    “不用了,夫子又不会化妆,还是……还是我自己来吧。”孔璐华渐渐放松下来,也终于应下了绘制容像一事。



    道光二年之春,阮家终于渐渐走出了阮安离世带来的悲痛,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阮安的诗集《百梅吟馆诗》也在阮元刊刻下得以出版。只是历经阮安张熙前后去世的别离,旧日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阮家,也终究回不来了。



    不过半月之后,阮元再一次定下了阅兵之事,并向家人告知,这次要先到肇庆检阅左翼营兵,之后检阅高州、雷州二地绿营,然后回归广州,归来之后,便即准备北上入京。这时道光刚刚即位,也对各省督抚连番下诏,令督抚入朝觐见,这一年正好轮到阮元。于是这日阮元带了许松年,在督院门前与家中众人告别。



    “夫人,我走之后,家中之事,还是要继续麻烦夫人啊?夫人要是有不适之事,就让书之和莲儿也帮你分担一些家事,她们跟了你这许多年,该怎么做事,心里都清楚,可不要把自己累着啊?”临行之前,阮元也向孔璐华嘱托道。



    “我……我知道,夫子,你今年要做的事很多,后面还要进京,这次阅兵也不能耽搁,可是……夫子一定要按时吃饭!夫子,你本来身体也不好,若是急着赶路,或者总是想着阅兵的事,一定会累着自己的。我……我想等夫子回来。”孔璐华经过了阮安别离之痛,这时尤其不愿看到阮元再出任何变故,想着只跟阮元说这些也不放心,又对一旁的许松年道:“许军门,绿营的事你比夫子清楚,有什么难处,求求你多担待些,还有,若是夫子不能按时吃饭,你一定要提醒他,我……我不想再失去夫子……”



    “夫人就放心吧,我和阮总制认识到现在,也都二十多年了,仗都一起打过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许松年也当即对孔璐华保证道。



    “嗯,你们……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忽忆远行客,征帆不避寒。



    劳劳勤国事,刻刻愿民安。



    政绩修身易,人情化俗难。



    嘱君无别语,瘴地自加餐。



    阮元就任两广总督之后,历年皆有阅兵之事,孔璐华从来清楚阮元务实求治,尽心国防民事,便也时时嘱托阮元,希望他公务之余,不忘保护身体。



    不过阮元出巡阅兵的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过得数日,广州省城之中,便有许多别有用心之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这日又是入夜时分,叶恒澍的坐船再一次停在了珠江某处,坐船之上,史太也正在向叶恒澍汇报周安与湖广会馆的最新消息。



    “我们的人这几次运货,都是一路跟到连州和韶州的,没有错,他们的车队就是在那边交接,之后的事由湖广那边去办。而且,这几次送货下来,咱们不是也真的多得了不少银子吗?”史太分析着周安的相关情况,也向叶恒澍继续问道:“所以叶老大,您对这周安,也未免太谨慎了些吧?”



    “谨慎?干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你觉得不谨慎能行吗?”叶恒澍回想着周安见到自己之后的种种举措,也不住沉吟道:“咱们带他来这几次,都是在外面转弯子转够了,才让他接近这几艘船,这样说来,周安绝不可能预判出咱们的船每次停在哪里。每次带他去咱们的囤货点,用得也是一样的法子,更何况,就算官府有人来查,就他们那个粗心大意的样子,又能查到什么?不过是我们私售草药罢了。还有,他商馆那边,其他人情况怎么样?那些拉车的车夫,商馆的厨子、伙计,你有没有一个个都给我盯住?”



    “老大放心,商馆那边,所有跟周安亲近的人,我都看得死死的,他自己、后院的那个厨子,前面的账房,他们每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们的人记得清清楚楚。至于其它看守仓库、拉车卸货的雇工,我也一直派人盯着,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有一次特意让手下灌醉了几个小工,什么都没问出来。叶老大,我知道,这件事谨慎点没有问题,可是……您当我没怀疑过这周安吗?我也怕他有鬼啊?但即便如此,有个最关键的事,他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啊?周安自从接触了咱们,这几个月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咱们线人的眼睛,跟他说过话的人咱们都跟着查了不少,没有一个和官府有联系的。周安就算想要把消息透露给官府,他也总要有个接头的人啊?”



    “是啊,这几个月你也辛苦了。”叶恒澍想着自己和周安来往数次,总是不能完全信任于他,可即便如此,周安已经被彻底盯死,无法向外界传送情报,而他前后与自己多次见面,每一次都要在马车连续多次绕弯之后方能抵达,周安也不可能准确判断出自己的船停在了什么位置。就此两点而言,自己应该处于绝对安全之中。想到这里,叶恒澍也松了口气,道:“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次,也是个好机会啊。阮元出去阅兵,没有两个月回不来广州,咱们这两个月要是能够用好了,嘿嘿,那可又是一大笔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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