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孙玉庭、方受畴的奏疏也终于到了旻宁案前,反复斟酌着御案之上的诸多奏章,旻宁也有了自己的主意。这一日,旻宁也将军机处诸人,汤金钊、汪庭珍、陈官俊等人一并叫来了养心殿,汪庭珍曾经为旻宁授课,这时已算是帝师,加上之前他也曾经反对英和裁革陋规一事,这时得以一并入座。



    “你们都到了,那今日朕想着,也该议决这裁革陋规之事了。”旻宁看着案上的一叠奏折,也对英和说道:“英和啊,朕知道你提出这清查陋规之法,原是为了纾解民困,惩办贪吏,本心是好的,这些奏折里面,意见与你相同的,也还有三四个,其他督抚言事,也没有认为你如此之举,便是谋取私利的。可是……”沉吟许久,旻宁终于还是对英和说道:“你看看这一边的奏折吧,这些加在一起有二十多封,都是极言裁革陋规不便,又或不可轻易清查的,其中言语最为宽和之人,也不过认为裁革陋规之法可以行使于数年之后,如今却是难以实行。朕看了这些督抚的奏疏,也明白了,直省之事,有许多不仅是朕,就连他们督抚,都不能尽数知晓,若是不能有所针对,贸然清查、裁革陋规,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而且还会把陋规之事弄得越来越严重啊。所以朕还是想着,不如陋规一事,就此作罢吧。”



    “皇上,这……臣以为清查陋规一事,尚有可行余地,还请皇上三思啊?”英和当即出班进谏道。



    “英和啊,朕也知道,这次清查确实查出了些问题,比如这漕粮浮收,这不也是陋规吗?像这样明确、清楚的问题,朕自然是要再行斟酌的。可是像你最初那般所言,不论陋规如何,只是一概清查过去的办法,朕却以为确实不妥啊。”旻宁也继续对英和劝道:“朕也知道你的意思,你说你这些时日进谏之言,朕哪一次没听呢?可是朕也不能只听你一人之言吧?这中外大臣,内自言官六部,外自各省督抚,十有八九,都是在说陋规裁革,实则不便,他们之间也未见得就有多少联系,更何况这件事一共办了三个月,他们分在全国各地,怎么可能有时间相互串通,一致为难于你呢?那也只能说,眼下直省大部分官员,都认为你所言确是不便。既然如此,朕也不能为了一个裁革陋规的名声,让百姓得虚名而受实害啊?所以啊,这件事,就不要再商议了,到此为止吧。”



    “皇上,可是……陋规之事,虽说大半是为了补公费之不足,可是也难免有些府县奸吏,假公济私,竟而侵贪钱财,以为己用啊?若是皇上不能清查陋规,严惩奸吏,那不是说,日后皇上竟要纵容他们为恶吗?”英和还是不愿放弃自己的理想。



    “朕怎么会纵容奸吏为恶呢?”旻宁也向英和解释道:“汤侍郎前日上疏,已经将这些事都一一奏明了啊?你说的没错,眼下府县之内,确是有不少假公济私的奸吏,可是这陋规之事纷繁复杂,难以尽数清查,这也是各省督抚一致的想法啊?所以汤金钊之言,朕以为不错,有治人无治法,惩办奸吏,关键还是在督抚藩臬这些封疆大吏,督抚能够及时清查贪吏,自然可以保直省太平。朕也已经给各省督抚下了谕旨,陋规之事虽然不用再继续查了,但督抚也一定要清楚,府县拿了陋规,究竟用在何处,若是补充公用也就罢了,若是滥征滥取,假公济私,则一律严惩不贷!无论怎么说,具体在各省办事的,不还是他们督抚嘛?”可是,旻宁之言却也在暗示英和,英和设想的道路,自己终是不会再去走了。



    英和见旻宁最终还是放弃了支持自己,心中更是酸涩,一时难言,却不想就在此时,旻宁又向英和说道:“还有啊,英和,如今之状,你也不适合在军机处继续待下去了,这许多言官、御史、六部之人,上言之时,对你多有怀疑之语,认为你此举实在行得操切,不敷实用,既然如此,你在军机处,又怎么去让外朝官员继续信任于你啊?朕意已决,以后会改那彦成做吏部尚书,你先去改任户部尚书吧,军机处的事,也不用你再来办了。”



    “皇上,这……”英和听闻旻宁不仅取消了清查陋规之令,而且将自己逐出了军机处,一时也是大惊失色,根本不敢相信这句话出于旻宁之口。惊惧之下,想着自己在外朝苦熬七年,终于得立枢廷,可是这一切,仅仅三个月便即化为乌有,心中也自是五味杂陈,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英和啊,朕虽然不用你在军机处办事了,可你尽忠社稷之心,勤于国事之念,朕都是清楚的啊?”旻宁眼看英和神色颇不如意,也当即劝慰他道:“朕还是想着,以后要事参决,你还是要过来共同商议,但凡重要的上谕,你也要和内阁、军机处一并署名才是。还有,这浮收之事,朕也想着或许能寻出些办法呢?朕已经将拟了谕旨发给孙玉庭,让他先行上奏,这显而易见的陋规积弊,朕也不会视而不见啊?”



    “谢皇上隆恩。”英和也只得回答道。



    “年号之事,今日也一并定下来吧。”旻宁也向诸大臣说道:“朕想了数日,觉得这为君为臣之本,都在一个‘道’字,道者,亦是天下之本源,绍德之德,智临之智,都可以包含在其间。建恒之恒嘛……天不变道亦不变,道本就是常恒之物,既如此,这‘道’字在你等四个拟定年号里面,应该是最好的了。来年便即定为道光元年,如何?”



    “皇上圣明!”各大臣对于旻宁的选择自也没有异议之言,如此,嘉庆二十五年之后,清朝年号便改为道光。而旻宁也因此年号之故,被后人称为道光皇帝。



    只是嘉庆二十五年的最后一个月,英和却迟迟无法从这种巨大的打击中走得出来。眼看这日已是除夕,那彦成也在家中提了两瓶美酒,前来英和家中,想着与他对饮一番。



    英和抑郁之下,这一日却也没有拒绝那彦成的美意,不觉之间,便是一连几杯酒饮了下去。想着自己更革地方弊政的中兴大计,竟然在第一步便即夭折,而一年前几位与自己立约共抗托津、卢荫溥的督抚,除了南河黎世序不涉地方政务,其余诸人竟无一例外的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英和也对那彦成叹道:“东甫啊,你说我……这一年下来,我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呢?去年咱们六人,在万柳堂齐聚,商议若是托津和卢荫溥有专断之行,我等便齐心协力,共进忠言,可如今却是什么样子?除了黎世序,他们三人竟全都反对我更革陋规之事!我辛苦一年有余,计议这总督之会,可是却是为何,最后陷进去的人却是我自己啊?”



    “煦斋,你也别太伤心了,其实直省的事,我在甘肃做过总督,多少还是明白一些的,各省府县,大多都有入不敷出之弊,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有时候,也只能默许下面自己想一些办法了。可是这具体的办法,也只有各府县自己清楚,就算是我这个陕甘总督,能了解的也不过几处府县而已。你却想着一口气就把天下府县陋规尽数清点出来,这天下府县千百,哪里是数月之间,就能成事的啊?再说了,伯元也好、砺堂也好,不是都和你说了吗?他们不会因为政见不同,就不顾旧时情谊的。以后我在吏部、你在户部,能做的事,我想也不少啊?”那彦成眼看英和失落,也连连向他劝慰道。



    “东甫,我只是担心,皇上经此一事,以后又会怎么想呢?”英和想到即将到来的道光时代,心中也不禁多了一重疑虑:“这件事也让皇上看清楚了,眼下直省问题,纷繁复杂,即便想要有所作为,这有的放矢之处,又在哪里呢?总要开个头啊?可是,若是皇上也觉得开这个头很难,那以后我担心……担心有些事,下面都只会认为办事不便,就索性不再去做了。或许砺堂兄说的也没错,如今陋规虽存,可百姓尚可安居乐业,并无不便之处。但下面的官吏不会这样想啊,今日眼见陋规得存,那明日、后日,他们会不会又去暗中增置更多陋规,竟而私取之数,渐渐超过公费呢?到那个时候,百姓的生计,这大清的江山社稷,又会怎么样呢?”



    “是啊,眼下可行之法,也只有慎择督抚,之后再让督抚前去严查府县了。”那彦成自也清楚英和心意,道:“若是咱们还能在朝廷之中有所作为,督抚晋用之事,或许也能说上话,到时候要是督抚之任尽是有才能之人,或许也可以纾缓直省之困。可若是有一日,我们也……唉,说这些做什么呢?以后的路,我看还长着呢,煦斋,你可不能因为这一次失意,竟伤了自己身子啊,以后就算你不在军机处,朝廷要事,不也一样可以直陈于皇上吗?”



    “是啊,我清楚。只是这几个月……如今回想起来,竟如梦里一般啊。”英和回想着嘉庆去世至此整整五个月的时光,却也是不住感慨,道:“咱们去年在万柳堂议事,我也想过,若是朝中有变,倒不如咱们便先下手为强,一举除了托津和卢荫溥,然后咱们几个执掌中外朝政,自然可以兴利除弊。却不想只刘凤诰一纸奏疏,托津和卢荫溥便即罢了枢臣。那时候我想着,我……我终于是有机会了,所以也没想太多,当即提出了清查陋规之策。却没想到……也只是三个月的光景啊。可是东甫,你说这军机处人来人往,你方唱罢我登场,几番折腾下来,究竟是谁得利了呢?”



    然而,这时的那彦成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嘉庆这个年号,就在这样一场草草结束的改革中落下了帷幕。



    皇帝的更替,有时也意味着大臣的地位正在发生变动,即便是历史上诸多名垂千古的能臣名将,在皇帝的变化之下,也难免受到排挤、猜忌,亦或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重用。阮元也是如此,乾隆治下,他可以一日千里,不十年登临卿贰,嘉庆时代,他督抚七省,抚惠黎民几以亿计,又能修书兴学,成为海内第一引领风会之人。那么,初登大宝的道光皇帝,又能带给阮元什么样的人生呢?



    或许,相比于为官治学的成就,道光时代所带给阮元的,更多的感受,还是悲痛与苦涩吧……



    道光元年的正月初七,各地部堂抚院,州县衙门相继开印,阮元也已经重新换上官服,在两广部堂的正厅之内观阅邸报,看着看着,阮元面上也露出了一丝喜色,连忙对身旁的杨吉说道:“杨吉,你看,真是太好了,咱们的一位老朋友,就要到广东来做官啦!”



    “伯元,这……这又是何人啊?”



    “这个人你肯定知道啊,当年在台州清剿海盗,你还跟他喝过酒呢。”阮元笑道:“原来在天津水师带兵的蓉俊,已经接了调令,再过两个月,就要来广东做陆师提督了,这样一来,咱们在旗营有孟住将军相助,绿营这般有蓉俊做帮手,若是还能让粤海关与我们齐心协力,那么这清剿鸦片之事,我想今年一定是能办成的了!”



    “是吗?伯元,许将军要到咱们这边了?”杨吉听着阮元之言,清楚他说的就是许松年,也是当即大喜,道:“哈哈,话说回来,我还真是有点想他了,当年的事你都不一定知道,我和他比赛喝酒,可还从来没输过呢!这一转眼咱们都老了,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喝一次酒了,但是我不怕,只要他愿意和我拼一把,嘿嘿,那我可不会客气,一定奉陪到底!”



    “好啦,你也别太要强了,都六十多的人了,还不想着好好养养身体呢?”阮元一边笑着,一边也对杨吉道:“我原本就有个想法,若是能够实行下去,说不定便能寻到那些鸦片馆背后为他们提供鸦片之人。只是我这里也缺乏人手,这次有了蓉俊帮我坐镇绿营,想来大事可成,大事可成啊!”



    可是,就在这时,阮元和杨吉忽然听得厅堂之后脚步匆匆,不过片刻,一位后院仆人便即走上前来,阮元和杨吉也都清楚,这人是孔璐华年前在曲阜带来管理广州督院事宜的家仆袁三。但这时袁三不仅气喘吁吁,面上也尽是惊惧之色,竟似后院之中,出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大事一般。



    “袁三,你……你这是怎么了?你且不要着急,有我在呢,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成的吗?”阮元见袁三神色与寻常之时大异,心中也有些担忧,便即向他安慰道。



    “老爷,不……不好了!”袁三方才喘上来气,便即对阮元道:“就在今天早上,子兴少爷他……子兴少爷不知为何,竟是腹痛不止,现在……现在已经不能行路了!我看子兴少爷的样子,面色简直白得吓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爷,您要是今日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看看子兴少爷吧,若是再拖下去,我怕……我怕子兴少爷他……他会有性命之危啊!”



    “你说熙儿……熙儿他怎么了?!”阮元听着袁三描述,当即大惊,若是张熙果然突发恶疾,一旦救治不及,张熙身体素弱,只怕是难以坚持过去了。想到这里,阮元也不禁有些慌乱,双手颤抖之下,竟只听得“啪”的一声,一支方才被阮元随手放在案头的毛笔,已经落在了地上。



    或许,没有人可以预知得到,对于阮元而言,道光时代,竟然是这样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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