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风笑笑,“你能帮我什么,你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

    金絮看他的眼神渐渐变得莫名其妙,“王爷可真是空闲,要人帮忙,又说人帮不了。”她小脸露出嫌弃,“那我便不帮你了哦。”

    梁风没说话,金絮走开两步,又回头同他说道:“王爷,你的头发,好丑啊。”

    他一愣,下意识抬手摸头发,金絮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梁风看了看手里的发尾,然后甩掉,无甚所谓自己头发丑不丑。倒是心里舒畅了许多,这天练完箭,独自上街走了走。

    街上小贩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纷纷上前哟喝叫卖,梁风一一拒了。

    这样走着走着,他突然灵光一闪。

    念头转瞬即逝,他没抓着,但一直以来的难题却有了解开的思路。

    想找人帮忙,其实不认识的人也可以,不一定非得是跟自己相熟的。像是这些小贩,他们很轻易就能和生人搭话。

    但肯定不是什么人都能帮到他,得筛选,那就需要去人多的地方,人多了才能筛选。可是哪里人多呢?

    他急急忙忙回府,去问李晟。李晟却不甚欣喜,道:“王爷,不相识的人是用银子换来的,若我们没了银子,或旁人给的银子更多,这些不相识的人便就跟着旁人去了。而且,即便给的银子多,生人也并不忠心,旁人随便打两下就什么都招了。”

    梁风有点急,“可是都还没到需要忠心的那一步呢,”他毅然道:“老李,我们先去外面看看再说,你和我一起。”

    李晟说,人多的地方是赶集的菜市或繁华的大街之类,梁风就专往这些地方去。

    午后菜市的人已少了,市里剩下的东西都是烂菜叶和贩子们遗憾的目光。

    他一无所获,改道祈福街。

    祈福街不愧是大街,人流如织,车马鼎沸。他融入其中,像是一片叶子融入森林。往常他都是在马车里,很少身临其境,不知沿街商铺里的老板是用着什么目光打量街上的人,不知行人是用着什么表情穿过大街,不知每一个衣袂相触的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

    行人匆而不忙,路上遇见相熟还会点头打个招呼。原来邻里间的关系会如此紧密,只是没人和他做邻里。

    或许是以前不留心,现在仔细一看,梁风发现这些商铺虽多且种类齐全,但其实只卖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用大钱买的东西,一样是用小钱买的东西。

    卖小钱东西的人眼神更紧实些,很着急的样子,像是一支将弓撑到满弦的箭,随时能射出。而卖大钱东西的人,浑身上下更沉稳,气定神闲的样子。

    梁风若有所思,觉得自己应该是买大钱东西的人,但他现在随身只有小钱。

    他选了一间卖杂粮干货的铺子,一进去,掌柜的立刻带笑弯腰凑过来,问他要些什么,然后十分嘴快地将铺子里有的东西全部念了一遍。梁风愣愣听着,有些手足无措,呐呐道:“我想要能帮我的人。”

    “哎哎,小人便是能帮着您的人呐。”掌柜的脸上每一寸纹理都笑着,“你置办些东西回去,小人可不就帮着您了不是。”

    可他不是要这种。梁风狐疑地看着掌柜,掌柜仍是满脸腆着笑。

    他随即反应过来,刚才一闪即逝的念头,是他发现他所需要的东西和这些贩商所贩之物存在不同,他们卖的不是他想要的,而他想要的却没人卖。

    但如果是有人卖,只是他没发现呢。那么他就得去找。

    他去找,或者是那些人找上门,可是他要怎么知道那些人在哪里,或是让那些人知道他在这呢?

    他又去卖大钱东西的店里试了试。

    是间珠宝铺子,琳琅满目地晃眼睛。掌柜的站在柜子旁,与他招呼。梁风问:“有没有能帮我的人?”

    “不知公子说的是何人?您需要什么样的人帮您?”掌柜问。

    “我不知道,我想知道的就是我需要什么样的人帮我。”

    掌柜做恍然状,沉吟道:“或许公子不应该到我这珠宝铺子里来,您应当去别处。”

    “那我应该去哪里?”

    “您晚些时候再四处问问吧。”

    梁风从铺子里出来,很茫然。

    李晟道:“王爷不如入了夜再找找看。”

    “为什么要等入了夜?”

    “因为天黑后,街上的人或许和白天的人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梁风很疑惑。但他还是依言在天黑后上街。

    他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天黑后路上的灯笼点亮了,气温凉下来,除此之外跟白日里都相同。

    他疑惑地看着老李,老李笑而不语。

    梁风只能更认真搜寻被他忽略的地方,渐渐地,倒也发现了细微的不同。

    街上多了很多零散的人,穿着泥渍烂衫,面黄肌瘦,缩蹲在墙角旮沓,浑浊的眼睛逡巡着行人。每一条街都能看见两三个这样的人,隐秘在人群的角落。行人路过他们身旁,目光从不斜视。

    梁风被他们盯得感觉毛毛的,忍不住低声问老李:“他们是什么人?”生怕声音一大就会被他们听见。

    李晟道:“王爷,这些是无家可归的人啊。他们没有钱财没有住所,夜里气温凉了就出来活动,白日里气温高随便找块地方睡了,冬天时这样昼夜颠倒才不会冻死,时日一长,夏天就也习惯这样了。”

    “可我白天怎么没看见他们?”

    “他们都藏着睡呢,藏在暗处,要在夜里找他们,才找得到。”

    “为什么要藏在暗处?”说完梁风自己反应过来,“是因为官府会抓他们?”

    李晟笑着点点头。

    梁风后知后觉地恍然,眼睛瞪大,“老李,你都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李晟笑了笑,“王爷,许多事情是得靠自己悟的,才能懂得更深刻。开悟后,再有想不明白之处才依靠旁人点醒。”

    梁风瞪视老李,扭头不再说话,但背过老李之后,心里涌起一阵极强烈的喜悦,他忍不住笑。

    梁风在一个壁影覆盖的角落里找到两三个人,踌躇地看着他们不知该如何开口,正想直接上前去问时,老李拉住他,道:“王爷,这些活在角落里的人十分懂得分辨什么样的人会是‘人’,你只需要做一个信号,不需要往前,他们会自己找过来。”

    “什么信号?”

    “眼神。有两种,一种是看着他们是‘需要’而不是警惕的眼神,另一种则是跟他们持相同眼神的人。”

    梁风不是很懂,但老李说话点到为止。他又看看那几个人,还是想上前问一番,这么想着,那三个人里其中一个突然站起身,朝他走来。

    梁风一顿,牢牢盯着站住不动。那人走出壁影之下,露出瘦削的身形,衣衫旧烂沾着草屑砂石,暗沉的肤色斑斑点点、深浅不一,开口便问:“什么?”

    这人牙齿好烂,而且很臭,梁风胃里一阵恶心,想的却是“什么”是什么意思?

    他飞快思索,选择问了一个更具体的问题:“你知道有什么人能告诉我现在越国的情况吗?”

    这人看了他身后的李晟一眼,道:“西大街,瓷铺子。”

    梁风快恶心吐了,知道后立即想走,刚侧身迈出一步,这人飞快地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梁风有些不满,扯了扯手臂无法收回,这人只咧嘴暗示地看着他。

    李晟立即掏出一颗碎银递给这人,拉回梁风手臂,然后快速带着梁风走了。

    梁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嘴巴烂臭的人,见他捻着碎银与自己对望,像是在说“下次再来”。

    梁风收回视线,什么都没问,径直去西大街找瓷铺子。

    可是找了一圈没找到。

    他站在街头沉思,然后找了第二圈。第二圈没找完,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他转身钻进一条暗巷子。

    巷子里,李晟再次拉住他,道:“王爷,再往前就危险了,明日天亮后再来。”

    梁风不依,“可是都找到这了,等遇到危险我们再走吧,而且我会功夫的。”

    就像九连环解到最后一环,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放弃。梁风央着老李继续往前走,老李拗不过他,只能依他。梁风一身很快沾满黑暗。

    这个暗巷远比他想的还要深广,网状的巷路三面延伸,里面都是被土墙围起来的民屋,只有零星几扇门扉亮着烛火,光从大街外面看还真看不出来,每一个拐角仿佛都一模一样,只有偶尔几扇门额挂着一两盏灯笼可以分辨区别。他走过几个弯就迷了路,心下不由变得焦急,原来在烛火不到之处,黑暗如此四通八达。

    直到突然一个扭头,就看见了“瓷铺子”三个字。

    可是铺子里并不卖瓷,是间空铺,他往铺里一探,进深最多四步,极小,铺里一个中年男人坐在简陋木桌后,暗色映得门扉幽幽。

    梁风试探地走进去,那男人头都不抬,道:“天机不可泄露。”

    梁风一愣,不知何意,询问地看向老李,李晟在他耳边低声道:“暗号。”

    梁风恍然,可是他不知道暗号。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问:“第一次来?”

    他缓慢地点点头。

    “给钱也行。”

    “多少钱?”

    “一百两银。”

    他倒是有这么多的钱,但是没有随身带着,梁风试探地问:“先赊账行不行?”

    男人立刻不耐烦了,“没钱还想做生意?滚!”

    梁风就被赶了出去。

    李晟带他左拐右拐地出了暗巷,回到府里。老李教导他不应当冲动,去到危险的地方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梁风却并不觉得危险,心里还挺兴奋。

    晚上他躺在被子里仔细思索,找到了问题所在。

    赊账的生意谁会做,他不应该一开口就说自己会赊账,这话得放到最后才讲。而且为了要让对方同意,讲之前还得忽悠一下。

    他再又意识到,为什么宫里的人,还有二哥,也总是把一句话中最重要之处放到最后,而在之前会先说很多铺垫。原来如此,这种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都意识不到。

    第二日,他带了更多的银子,找到了那个一嘴烂牙的人。这人似乎也在等着他,昨日不告诉他暗号,就等着他今日再次上门,多得一颗碎银。

    暗号的下一句是:屁事茅纸写就。

    梁风心里很喜,这次是在早晨,老李不再多加阻拦。他窜进巷子里七拐八拐,白日下的暗巷不再暗了,青瓦白墙看起来莹然生辉。昨晚太黑记不得路,这次绕了许久才再次找到瓷铺子。

    他一瞧,里面果然换了个人,不是昨晚那个男人了。

    不等对方开口,他直接道:“屁事茅纸写就。”

    对方上下扫视他,说:“一百两银。”

    李晟从兜里拿出了几锭银子,交给对方。对方收了,递给李晟一块玉佩。

    玉佩只比铜钱略大,很轻,雕刻也不复杂,只是背后刻了“天机”两个字。

    对方道:“去找崔记。”

    梁风出去后问老李:“是祈福街的崔记么?”

    李晟道:“应当是,毕竟崔记的名号没有第二个了。”

    崔记是整个长泽流域最大的商户,名下产业无数,主家论富贵程度全中原无出其右者。连顾家都比不上。

    太南的崔记只有一家,位于祈福街,含括服饰、盐铁、珠宝、宅院、酒器和人口等买卖,据说占地可比半座未央宫。私下里,太南人们常唤它为“小未央”。

    梁风站在崔记门口,朗朗晴天下,人流熙熙攘攘。他很是惊疑不定,在暗巷里窜来窜去,终点却到了这么一个全城最盛大的地方。跟瓷铺子比,崔记完全不像是里面住着一口烂牙的人。

    他向崔记门口站着的迎候小厮展示了天机玉佩,小厮看了看他,道稍候,然后走了进去。片刻领出来另一人,这人年长很多,周身气度也更沉稳。他向梁风一礼,道:“公子,随我来。”

    旁的什么都没说,两人却都跟这块玉佩有股无需言语的默契。梁风把自己也摆出一副沉稳的气质,跟随这人走入崔记。

    进门的馆阁很大,十分吵嚷,各色服饰的人都有,前馆后是一大片假山湖泊,四周是其他楼阁厢房,再往前走是竹林,竹林里人已少了,零星几人衣着比他这个王爷还精贵。竹林后,有座宝塔。

    走来走去,走了很久,梁风已经不记得来时路,这里似乎的确没有未央宫大,但比未央宫丰富很多。

    领路的人领到塔入口,招呼李晟在一旁休息,只让梁风进去。

    梁风便进了。塔里光线很暗,烛火照亮中央一圈范围,四周垂下宽大的帷幔,不知帷幔后有什么摆设,空中也没有飘散着特殊味道。

    正面上首的帷幔后端坐着一个男人,背光,看不清面庞,梁风感觉这人脸上应戴着面具。

    男人突然道:“应和王。”

    梁风一愣,为什么这人会知道他是谁?

    男人似乎笑了笑,梁风赶紧收敛惊讶,正色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天机阁。”男人说。

    天机阁?梁风没听说过,又问:“你为什么知道我是谁?”

    “天机阁无所不知。”

    身份被戳破,梁风顿时变得被动,他问:“天机阁是什么地方?”

    “天机阁是个很单纯的地方,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你就能买到你所需的一切。”

    “比如?”梁风不信。

    “比如人命,卑贱的人命,或富贵的人命;比如名声,崇高伟大的名声,或永无翻身之日的名声;比如官爵;比如娇妻美妾。”

    梁风更不信了,而且没有说中他想要的,他再问:“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找到你们?”

    “自然。应和王,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这人为什么知道?他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找过来的。

    “淮南王的天机即将到来。”

    梁风一惊。男人继续道:“应和王,你需要帮手。如果你愿意,天机阁能够为你培养人才。”

    他大大地惊了,心脏被攫制住的感觉油然而生,怦怦跳起来。

    这地方不寻常,似乎的确无所不知。梁风又迅速意识到天机阁这种无所不知是相对的,他能从天机阁知道一切,别人也能通过天机阁知道他的一切。这男人甚至连二哥的事情都知道。

    他犹豫起来,那男人突然说:“你的犹豫是对的,等考虑清楚后再来吧。”说罢一抬手,梁风身后的大门无声打开,光线照进来。

    梁风转身看着,黑暗的塔中,阳光显得净白无暇。

    他向外走出几步,然后停下,回头看着男人道:“我愿意。我有十几个十来岁的小孩,我想把他们培养成我的死士,你们会怎么做?”

    烛火突然熄了一盏,男人的身影隐入暗中,接着侧旁的没有烛火的黑暗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递给他一张纸,道:“公子,这是与天机阁成交的契书,您看看有无缺漏,若无便写明地点,三日后,我们负责领走您的人。培养死士最多四年,四年后,您若满意,再至天机阁付款。”

    契书上已写了他的名字,梁风道:“我如果不认这个名字会怎么办?”

    “您会被追杀。另外,公子,阁主大人让我给您带句话,他建议您去崔记名下的无华书肆看看,那里或许会有你现在最需要的东西。”这人笑着躬腰,“天机阁等候您再次光临。”

    梁风被恭恭敬敬送了出去。李晟还候在塔外。

    出去的路却不像进来时走了那么久,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包围住时,梁风还有点恍惚。

    “老李,他们知道我是谁。”

    李晟道:“他们看您眼生,知道您是第一次来,所以刚进去时,领路的人带您绕来绕去,绕了很久才走到那座塔,就是在这个空档查出了您的身份。”

    梁风恍然,“真厉害。”

    他抬头看阳光下熠熠恢弘的崔记馆阁,每一只瓦片都干净昂贵。

    “老李,这是什么地方?”

    “王爷,这是大周藏起来的地方,是大周黑暗的一面。”

    “黑暗?”

    “是,与光明相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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