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山中古道,西风黑鬃瘦马。莫笑黄口劣孤勇,帕首腰刀做丈夫,何如?饱见太平满皇都,烈酒一壶换明珠!
距汾城十里外的酒摊背后树着杆丈余高的酒旗,杏黄旗面上锁边的黑布绣着“十里亭”三个大字。
十里亭酒摊口,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捧着笑脸,笑眯眯的又往店里迎进两位客人。
距城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因此这十里亭的生意还算兴隆,全靠江湖游客,行脚商人捧场,偶尔出猎的公子哥儿们也会到此歇歇脚。
安顿好两位客人,白胖老板给小二使了个眼色,小二登时心领神会,中等酒,中等肉,不需片刻便端将上来。
用眼神与小二交流完,这家酒摊的老板回头间余光扫着了远处正牵着黑马走在古道上的俊郎,忙不迭的换成先前堆着笑的嘴脸。
干这一行的人上到掌柜下到小二,哪个不知道贵公子们出手都阔绰,倘若有幸碰着个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儿,单单是这赏钱都足够一天的本钱。
都是出来求活的苦命人,笑脸换钱这种事儿可算不上羞耻。
打定主意要那赏钱的掌柜看着还有百八十步就要走到的厉若海,赶忙招呼小二在余阳洒得到的空位上加了张干净桌子,备好干净酒碗和软蒲团。
邻桌一黑脸大汉见此,对同坐白面皮儿的汉子问道:“林兄弟,你可知这新加的桌子有什么说道?”
白脸汉子一口干了碗里的酒,嗤笑道:“要知道凡是在这十里亭后加的桌子,那可都是雅座儿。坐这桌子的人可都是摇鹰驾犬的主儿,吃喝间目睹日落融金到圆月高悬,满满的意境!嘿,对人家来说,咱就是这个!”说着,白脸汉子比了比自己的小拇指。
一旁走卒打扮的人闻言接茬道:“老话说的好啊,店船车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帮人最是会见人下菜碟,看你衣着贵气便一口一个爷的叫着,倘若破破烂烂的穿着,单单是他们那厌恶之意便羞杀人也!”
…………
不理会周围人的指指点点。酒摊老板把一切准备安排好,走到酒摊口,找了处看起来颇为自然的位子站好,揉了揉笑酸的胖脸,又紧忙堆了堆嘴角噙着的笑。
看着店家如此表现,先前发问的黑脸汉子不禁叹了句:“唉,你我行走江湖刀剑夹缝生存,他们这等笑脸商人也不容易,放下自尊任人践踏,唉同是江湖儿女,活着都不容易啊…”
言毕,黑脸汉子朝桌上扔了酒钱,起身离座同白脸汉子一道离开。
站在一旁眼尖的小二发现,这位平时都会要求抹零的主今儿个竟然多给了几文赏钱!
趁着老板不注意,小二忙把那多出来的几文赏钱塞到怀里,惹得一众食客皆摇头苦笑。
古道上,少年骑着骏马乌雅仰着头,使劲地嗅了嗅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腻酒香。
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厉若海拍了拍座下鬃毛贴在身上的黑马:“黑货,再撑一会儿,再走十多里过了内座城,咱们就离家不远了。”
“等进了王府,烈酒黄豆盐饼样样管够,这大半年可苦了咱俩喽!
想想那腌的一咬爆汁的酱肉,还有咽下一口酸甜生津的梅子酒。啧,他妈的!以前没觉得那玩楞有啥稀罕的!腻的很!现在可好,想都不敢想!生怕半夜做梦流口水溺死老子!”
自言自语间一人一马行至十里亭酒摊口,不出意料的,酒摊老板很自然的出现在门口,用最热情的态度欢迎这一人一马。
要说这老板的迎客手段,在厉若海印象里能超过他的,怕是只有镇南王府东边五里外百春园里的那个陈年老鸨。
想到这老鸨,他又想起一人,不禁嘴角上扬。
那人年龄大他一轮,是厉千刃四大义子之一,名号称爪牙,为人最是嗜血好杀,曾于伐楚战场上以一人之力怒悍楚国上将八余名,酣战两天一夜,楚将无一活口,尽皆尸身不全,横死于沙场!
不仅如此嗜血,此人亦乱行淫邪,在南燕五州花船画舫中臭名昭著!曾有流言道:一夜服侍柳春秋,不若此生伴灯修!
可偏偏就是这一无道狂徒,在平燕的魏阳一战中用自己身体挡住飞失十八,硬生生在箭雨中护得厉千刃周全,那场战役中其父柳林战死。母兄亦死于乱刀之下,遂此战过后被厉千刃收做义子。不论战功,单凭其背后十八箭疮便可免十八次死罪。
也多亏这十八免死箭疤,不然单是带年幼世子去浪荡风月这一条就够他好好喝上一壶!
“呵,也不知那柳畜生又跟哪儿调戏良家妇女。”
在酒摊老板亲自引领下,厉若海走到一处感觉视野颇为开阔的座位。
强忍住扑倒在柔软蒲团上的冲动,坐好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朗声道:“小二,上酒!”
二两桃花酿,一碟盐爆花生米,再配上一斤烂熟的酱肉。这是十里亭酒摊贵客的标准。
“嗝。”
一口闷了一两桃花酿,甜腻过后,那甜酒独有的酒气自贲门上浮到后脑。
舒舒服服的打了个酒嗝,回口的酒香舒服的厉若海起了大片大片的鸡皮疙瘩。
吃饱喝足后,厉若海又朝老板要了二两桃花酿,包了一斤酱肉,往桌上放了约么三两碎银,扯开嗓门道:“小二,剩下的做赏钱!”
起身出了酒摊,身后酒摊老板笑的眼睛迷成一条缝,不理会身后酒摊里食客异样的眼光,厉若海上马一勒缰绳,继续南行。
又行了约摸七八里路,坐在马上的厉若海随手丢了刚喝干净的装酒陶罐,摇摇晃晃间被这轻柔凉风一摸,酒劲儿一下就止不住的往上涌。
“你怎么也不行了?”
低头看着好像迈腿画圈的黑子,年轻人嗤笑一声一头扎下马,扑在地上。
挣扎起身,一手拎着缰绳,歪歪斜斜的朝前面的客栈走去。
要说那马也通人性,见主人醉酒,行走不易,撒开四踢拖着主人一路飞奔。
只一会儿的功夫,灰头土脸的年轻人就站在客栈门口。
三里坡,距城三里。
这间客栈是这条古道上唯一的一家,也是各路忙于奔命的异乡客商唯一的落脚点。
月华似银霜,晚风捉树影。
忙活一天困得双眼迷离的客栈小二抬头间就见一灰头土脸,一身衣袍满是尘土的少年人站在门口,手里的缰绳还牵着一条瘦马。
厉若海经过与黄土的被迫摩擦后神智清醒了大半,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抬腿迈进客栈,招呼道:
“小二,来三间上房,备好热水酒菜,还有新烫的床单铺盖。”
困的有些急眼的店小二听到招呼习惯的附和了声好,可缓过神来定睛一看这来人的装束不禁气从胆边生。
心道:“杀千刀的,灰头土脸的泼货事儿到不少,搅的爷连那小娇娘的容貌都没瞧仔细。”
虽是气极,但这小二也算好脾气,没说马上撵人,晃晃悠悠的从柜台后边站了起来,径直走到厉若海面前拉着脸道:“这位客官,小店上房酒食都有,但也不同城内寻常客栈一般便宜。
在这儿,哪怕只是普通的客房也要三四十文一晚,要是加上酒食铺盖,怎么也要一两碎银,概不还价”说罢小二竟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若是以前,在王府里要是碰上这等狗眼看人低的伙计,牵马的年轻人早要喊声关门放恶奴了。
可如今身在江湖,世态炎凉,哪怕是贵为世子也得咽下这口气。
小二看见厉若海手里的银子如同是苍蝇见了血,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瞬时明亮,也顾不得回味梦中娇娘,一手接钱一手指引,满面春风道:“少爷,上房在二楼里侧第一间,酒食热水铺盖随后就到。”
厉若海无奈的点了点头,人活于世,谁又有什么资本要求他人用什么态度对待自己,像眼前这收了钱就给出同等价位态度的小二已经算得上是好人了。
叫住要去准备东西的小二,厉若海又从怀里掏出十两银票递给小二,双手一抱拳道:“麻烦小二哥给买套衣服,得体干净便可,余下的全做赏银,差办的好,回来还有赏。多谢。”
朝着小二抱拳的手微微下按,施礼后厉若海自去房间休息。
店小二接过银票,双眼湿润明亮,此刻只觉的人过二十于年唯有今日算的上是不白活!
看着手里的十量银票,小二心道:要说刚才这位也只是位贵客,消费的高,月底俸银能多些,可现在这位爷把钱放在自己手里,那就是实打实的过路财神,活脱脱的救穷救贫的慈悲神仙!
攥紧手中银票,小二朝着厉若海的房间双手一抱拳,一躬到地!任他一天几百个躬到地,摸着良心说,唯有这个才是发自内心的!
老话儿讲,有钱能使鬼推磨,厉若海现在觉得这话确实一点不假。
此家客栈距城门就有三里,距裁缝铺子那就更不晓得有多远,可这小二硬是一刻钟不到,酒尚温菜未凉时便把一套大户公子的衣服送到了房间。
厉若海换上干净衣物,再喝上几盅温酒透一透先前的残酒,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打开铺盖倒头便睡。
约摸睡到三更天,一声巨响自楼下传来,惊的厉若海猛的坐起,随后又是小二熟悉的声音:“这位大爷,可轻着些,楼上诸位客人可都睡下了。”
只听一沙哑声音道:“老子管他谁醒谁睡,睁开你的狗眼给爷瞧瞧爷是谁!”
也不知道那沙哑声音主人给小二看了什么,过了片刻就听那小二声音颤颤巍巍道:“小人不知是白莲仙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仙使大人不记小人过……”随后便是“扑通”“扑通”的声音
至于后面罗里吧嗦的一通好话,他也懒得听,翻身下床,腰上挂了斩因和回头,手里抓着秋震,厉若海一脚踹开房门,朝着下面就是一声爆喝:“都他娘的闭嘴!你们要如何爷管不着!只是一点!都给小爷噤声!休要惹得小爷美梦!”
说完重重一摔房门退回屋去。
吼完这一嗓子,自觉起床气消了大半,却也饿了。
厉若海坐在桌子上就着十里亭包的酱肉又喝了几盅烧酒。
“碰!”
吃喝间房门被人踹开,一人凶神恶煞大踏步而来,一把擒住正发愣的厉若海后脊梁衣服,单手把他拎在手里。
楼下店小二看自己的小财神被拎下来急的是原地跳脚,不知怎的才好。
眼看那大汉从楼上下来,小二赶忙迎上前去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递给大汉,随后又跑到柜台后边捧着钱盒子出来递给大汉道:“好汉爷爷,这些都是孝敬爷爷的,您老贵为神使,可切莫因我们这凡夫俗子脏了手脚啊”
看着小二一脸的惊恐却又强做谄媚,那大汉单手接过钱盒子掂了掂,咧嘴一笑,把厉若海丢在地上。
打开盒子数了数里面的钱,大汉满意道:“看你小子还算孝敬,我就饶了这出言不逊的猢狲,也不怕告诉你,本使次此下山来就是为了白莲教主诞辰,也是为了给你们这群罪孽深重之人一个增福添寿的机会!莫言不知好歹!”
说罢看向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厉若海,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你不交钱,这事儿不算完。
见此情景,厉若海也不傻,心道:碰上这等土匪强盗地头蛇也不好硬拼,不就是钱嘛,先给你。等小爷回去叫柳春秋领上黑骑,回来踏平你狗屁的白莲教!
想到此处,厉若海右手探入怀中。
摸得怀中空空如也,厉若海脸色忽滴一变。这才想起来一路上大手大脚惯了,刚才给小二的十几两竟是最后的银钱。
眼看这富家子弟打扮的小子面露窘迫,大汉也不多言,抬手便朝秋震抓去。
他刚刚就看好这刀了,哪怕是这小子掏出钱来,这刀也必须得拿!
见那土匪要抢秋震,厉若海站起身,朝着那大汉胫骨抬腿就是一搓提,心中祈祷当年教自己的护院一定要是个武林高手。
然而事与愿违。
厉若海脚未到,那大汉小腿后一抬,一脚正踢在厉若海脚掌,顺势又一拳打在厉若海侧脸上,又将他打出老远摔在地上。
店小二见状,颤着双腿挡在厉若海面前,好话说尽,但求不伤及性命。
那土匪抽出秋震,看着刀刃残忍一笑,刀尖指着店小二,声音沙哑道:“呵!要么走,要么死!”
店小二见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双眼紧闭侧着头,浑身绷着劲儿颤抖,着只来得及喊上一句:“少爷快……”
走字未出口,身首已分离。
看着小二脖子上碗大的疤正“咕嘟”“咕嘟”的往外涌着血,厉若海吓傻在原地,一时间竟大脑一片空白。
当他醒过神来,直勾勾的眼神四下寻找,那大汉早已出门走远。
见此,厉若海也不思索,颤抖着双腿夺门而出,追着那古道上远处唯一的背影,一路跑一路恼。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萍水相逢的人怎么就为自己丢了性命。
是那银子?是那声多谢?还是那渺小身躯藏在心底的一腔热血?
厉若海一路追至山上一处矮崖,月光照的此地如同白昼。那大汉抱着秋震正等在原地。
见厉若海真追来,那大汉讥笑道:“算你小子有种,还真敢追来!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大汉不亏是浪迹天涯的老江湖,深知时机的重要!不等厉若海喘匀这口气,那大汉拔刀便朝厉若海头上招呼!
见这刀势来的又急又猛,厉若海附身就地一滚,险之又险的躲过这催命一刀。
稳住身形,厉若海定睛一看,还好!那大汉所用之刀不是秋震!
等大汉再度攻来,斩因出鞘,冲天刀意惊的那来势汹汹的大汉脚步一顿。
踌躇间,大汉仔细一想,这偌大的江湖用刀至强之人无非就是天刀门的荆一刀。
此人多说也就是大宗师境界,但从未听说过此人有徒弟的消息。这小子刀意如此之强莫不是天才?自己这通达境界虽不如宗师或是大宗师,可对付个毛孩子也应该绰绰有余吧。
想到这大汉也不着急进攻,反而是丢了手中鬼头刀,拔出秋震,刀尖直直对着厉若海,靠着刀身与厉若海保持着一人远的间隔。
虽然秋震长的如同一条齐眉棍,但大汉看眼前手持短刀的小子迟迟不攻,心道这刀对他也是重要之物。当下打定主意:“先僵持着,找破绽!”
大汉打定主意后反倒是气定神闲,反观厉若海却有些急了。
这攻也不是不攻也不是,一时间左右为难,急得厉若海如同火上的蚂蚁,握着刀的手也微微颤抖。
两人正僵持着,一阵凉风吹的沙飞石走,树影摇摆不定,直吹的天上乌云化作密雨,洋洋洒洒地落个不停。
瞧得大汉眯眼避雨,厉若海心道一声:“破绽!”
垫步上前,侧身避开“秋震”刀尖!也不懂什么刀法套路,单凭年轻力壮,一刀直撩那大汉咽喉!
虽然秋震长的出了号,但在习武之人手中却也可攻可守。
大汉见短刀来势汹汹,索性反手刀尖点地,包头裹脑,身体藏在刀后。
只听“镗啷!”一声,两兵相交,不分胜负。
那汉子稳住身形,侧眼瞄个清楚,借着厉若海再度来势凶猛,顺势欺身上前,对着厉若海胸口窝就是一拳!
要说这习武之人与这如同人出拳可大有不同!这习武之人出拳是钻拳,扭着劲儿的!
一个不查挨了大汉一拳,拳劲透体而出,厉若海只觉得此刻胸口气血翻腾头晕眼花,几乎站立不稳。
刚稳住身形,又觉嗓子眼一甜,厉若海心道一声“不好”!瞪着眼睛梗着脖子,“咕噜”,一口血竟是生生被咽了回去!
而后对峙的二人虽偶有接触,却也是稍碰即退,厉若海怕伤了秋震,那汉子怕伤了短刀。
二人如此对峙着,直到绵绵密雨被风吹的大雨倾盆,汉子持着秋震瞧得厉若海破绽,撩刀上前,厉若海自是要闪身躲避,奈何身后断崖,避无可避,只好转身生生用背扛了一刀。
刀背相接,皮开肉绽!
瞧着厉若海避无可避,那汉子得意道:“小子,我白莲神使从不乱杀无辜,你只要交出手中短刀,再给我磕百十个头叫我百十声爷爷,我可考虑绕你性命,只取你一臂一腿,或是胯下男根,你看如何啊?”
话音刚落,那汉子又朝前走了几步,大有逼迫之意。
此时厉若海死死的咬着牙,恨自己无能至极,不光害得无辜小二丧命,为父亲准备的寿辰贺礼也被夺走,自己又受如此侮辱,一时间竟悲愤欲绝!
恶狠狠的看了眼面前的大汉,收刀入鞘,未留一句狠话,厉若海转身向后一跃,跳下断崖,心道:“若有来生…”
那汉子见厉若海竟是如此血性之人也是吃了一惊,上前俯身查看,只看那断崖下深不见底,百里内外尽是山石峭壁,心中暗叹道:“唉,如此血性之人放到战场上也算悍将,可偏偏生在这么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时代,小子你可怨不得我,这是你的命!”
看罢,大汉兀自离去。只留得崖下厉若海生死不明。
有道是:
贵世子归乡心切,
三里坡小二舍身。
月下断崖追生死,
欲报冤仇告阎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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