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计三五七年春,梁将厉千刃领王命率南燕十八军怒踏后秦国土。

    是年秋,后秦国君于凤阳战场两军阵前双手奉上传国玉玺宣告投降。

    降毕,后秦王引后宫老小自焚于凤阳城,史称凤阳之燚。

    自此,战乱纷争的八国十候年代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天下十六州易主后梁。

    次年三五八年九月,后梁王梁处积建国大梁王朝,年号长平。

    同年十月,开国悍将厉千刃于金銮殿获封镇南王,王位世袭罔替,圈大梁十六州南方五州作其封地。

    作为大梁王朝唯一异姓王,梁王为安其心,表其忠,定军心。赐婚亲妹梁柔,赠礼除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外,另赐一杆免死金鞭,鞭身浮雕五爪长蟒,上刻箴言:“上打昏君下打妄佞”。

    金鞭长三尺又八寸,寓厉千刃除谋逆外可犯死罪三次不死,若遇抄家可保八人。

    此后,梁王内平判乱外建商贸。斩贪官,去污吏,事事亲力亲为,天下子民步入安定长乐……

    长平十九年,盛夏,镇南王府。

    “碰!”

    厉千刃左手重重一拍身侧茶案,另一只中死死攥着一卷密报。

    晁柯见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单手捋须颇为不以为意:“不用说我也猜得出,有道是自古君藩不两立,王爷手里这份密报怕是朝中那位首辅又提削藩了吧?”

    厉千刃轻叹一口,缓道:“晁老三呐,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啊,如今孩儿已近冠礼之年,这密报……唉!其中之凶险不言而喻。”

    “王爷不必多虑。”

    一摆手,晁柯两眼微眯道:“收集十六年证据的疑案于今是时候该做个了结了,我前日已派海儿先行一步,按照乌雅的脚程,现在应该到了。”

    “善,既因果已然转动,你我兄弟只管尽人事,余下种种,盖天命也………”

    不提王府中二枭雄搅动风云,单说这厉家世子千里走单骑!

    霞披山脊,已入日暮。

    一个衣袍华丽的俊俏少年骑着匹踏雪乌雅缓缓步入落霞镇中。

    马上坐着那公子哥眉如刀眼如星。肤如脂玉,唇薄一片,若任其生长,只怕是这天下又多了个薄情的儿郎。

    见有生人入镇,一众独守深闺的小娘子纷纷藏在窗棱后拿眼偷瞄。这一看不打紧,怎地这小冤家竟生的如此俊俏!

    一团团红霞顺着脖领爬上姑娘们的面庞,平日里出门要收拾两三个时辰的娇娘们此刻竟比男人的手脚还要麻利些,纷纷打理上街,生怕这冤家走的快了浪费月老一根红线。

    厉若海视街上涌出的莺莺燕燕而不见,兀自按着前日里晁柯的指点径直走到镇南一家铁匠铺门前停下。

    铁匠铺里迎出一伙计,观其年龄不过十六七岁,嘴边起了一层青绒,不知道什么原因,鼻子总是吸溜吸溜的,弄的骑在马上的厉若海总想擤鼻涕。

    马上少年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招牌。

    四角飞扬,当中穿过一根羽箭,有如白虹贯日,其状又若军徽。

    没错!就是这家廖家铁铺,和师傅说的一样。

    “喂,小子,给我把老廖叫出来。”

    说话间,公子哥儿翻身下马,从随身的箭壶里抽出一卷羊皮卷,虚掩着鼻子走进店里。

    恍惚间,厉若海只觉得眼前闪入一道黑影,随后一个肌肉夸张,花白头发,还留着一半烧焦胡须的老头儿出现在面前。

    老头儿同其他掌柜待客之道不同,上来二话不说,抬手就在厉若海头上来了个劲力十足的爆栗子。

    毫无防备地挨了一下,厉若海只觉得自己身处水陆法会,耳朵边儿磬儿波儿钟儿鱼儿一齐响个不停,闹的脑瓜子嗡嗡直响。

    不等脑袋缓过来,厉若海脖子一梗,瞪着眼睛虎着脸道:你道小爷是谁?胆敢如此无礼!

    世家子弟的嚣张跋扈单凭这一句便已入木三分!

    老头儿抬手朝着厉若海脑袋又是一下,反问道:“你知道老子是谁嘛?”

    捂着脑袋上刚被敲出来的包,厉若海蹲在地上,用疼的发颤的声音嘟囔道:“你不就是老廖嘛,神气个球!”

    肌肉老头儿一如既往的火爆脾气,抬脚就是一下,全然把蹲着的小王爷当做个球踢出店铺,滚出老远。

    一脚踢完,老头也不管仰躺在店外的厉若海是死是活,单手拿起学徒用的双手大锤,从炉子里夹出烧的通红的铁坯,放在铁毡上就是狠狠的一锤,刹那间火星四溅。

    “碰!”

    又是一锤。原本人头大小的不规则铁块在这两锤之威下已然成了规矩的方型。

    看着眼前火花四溅状若流星,感受着那火与力的完美融合,厉若海心中更加肯定了师傅的说法,一时间对老头儿先前无礼举动的愤怒尽数消散。

    “喂,老廖头儿!我是来找你打苗刀的,用乌锭打,刀身长八尺八,刃长七尺,柄长一尺八的,这是图样。”

    再次听到那个讨厌的声音,廖尽忠原本打算再来一脚让这个纨绔子弟彻底闭嘴,可当他转过身来向后收脚准备发力时,却听到那个烦人小子的要求,“乌锭,八尺八,七尺,一尺八……”

    老廖愣了下,如果记得不错,多年前的一位故人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一把接过烦人小子递过来的羊皮卷图纸,廖老头儿不耐烦道:“有没有别的要求,如果说完了就滚出去!”

    “有啊,刀身要刻东西。”

    一面刻画日月山河,一面刻字天下太平。

    十六字言毕,廖老头儿只觉得心脏偷停一拍。

    这十六字每一字都同廖尽忠心中所期待的一样,等了十余年,这十六字终于来了!

    那是二十二年前与齐国的决战战场。

    战前一夜。

    还是将军的厉千刃做战前动员后,当晚下榻鹤字骑兵营。

    喝的满面红光的厉千刃一手拍着还是小廖的廖尽忠,一手指着自己的战刀道:“小廖啊,听说你小子之前是个铁匠,等这仗打完的,你给老子打一把乌锭料子的刀,要八尺八的,要跟老子一样高的!

    刃长得他娘的来上七尺,把长一尺八!让他娘的内群狗养的齐国杂碎说戈克骑兵!老子这次就整个长的!看他娘的谁还敢说能克咱们骑兵!”

    那时的小廖多贪了几杯酒,一时间酒劲上头,神智不清,不由得大包大揽,拍着胸脯应道:“将军别看俺是个粗人,但咱手艺可精着咧!咱不光会打铁锻刀,还有一手篆刻的手艺。花草树,人鸟虫,咱都样样精通!要依咱想的,等刀打好以后,得刀身上给将军刻条乘云青龙!俺保证同武圣的青龙刀一样威风!”

    原本红光满面的厉千刃听完这话忽地沉下脸来,原本喧闹的屋子也突然安静下来。

    在突然压抑的氛围下,廖尽忠酒劲去了大半,想想先前言语,冷汗已然浸透内衬!

    自觉说错话,廖尽忠跪在地上大声道:“小人该死,请将军让小人死在战场上”!随后一个头磕在地上再不敢抬起。

    龙,作为沟通上天的神兽,在任何朝代都是君主的象征,八国十侯自然也不能免俗。

    在动荡年代,单凭这一句无心之言,厉千刃乃至整个南燕铁骑不知道要经历多少磨难!砍多少颗脑袋才能换回梁王那难有的安全感!

    “唉,何错之有啊…”

    出乎意料地,厉千刃扶起廖尽忠,随后扫视一众跪在地上的同袍大声道:“咱要刻,但咱不要那高高在上的青龙!咱要刻就得一面刻画日月山河,一面刻字天下太平!这天下太平的日月山河是咱们燕北十八骑发展到如今南燕铁骑的本根!来弟兄们!喝一个!”

    厉若海揉着头上的包,只听面前的肌肉老头儿喃喃道:“一敬日月山河,二敬天下太平……”

    “靠,当着小爷的面还敢给小爷装傻。”

    厉若海在近前看的真切,肌肉老头儿一脚后撤,虚点于地。心道一声“破绽”!

    厉若海抬脚朝着老头儿重心脚就是一搓踢。

    这撮踢有讲究,是用前脚掌去搓击别人的迎面骨,武技功力深厚者可一脚重创他人。

    但厉大少爷这一脚可以说是豆腐踢到了花岗岩,面对连骨头缝里都是肌肉的暴躁老头,厉若海意料之外地又挨了一下老头儿爆栗子。

    捂着头,厉若海蹲在地上昂起脸,一双清澈的眸子死死地盯着肌肉老头儿,咬着牙道:“还有一个要求,这把刀我得亲自锻造!”

    “呵。”

    肌肉老头儿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随后转过身,右手默默攥拳用力提至胸前,掌心正对胸口,手臂平行于身体,行了一个厉家军标准的骑兵礼。

    日月山河!天下太平!

    从那天起厉若海就住在了老廖家里。

    虽说老廖年纪也不小,家中却并无眷属。

    老廖原本的日子常清常静,但自从厉若海住进来以后鸡飞狗跳是天天都有。

    说实话,要不是这小子悟性一流,一点就透是快好材料,就凭他老廖的脾气,甭管他是谁儿子,非给他塞融炉里不可!

    有道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眨眼间七月已逝,厉若海也从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蜕变成一名合格的铸造师。

    左手将七个月前带来的上好乌锭放入融炉,厉若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意念集中在右手的双手铁锤上,身心合一,神行通透。

    锻打,除杂,折叠,复烧,小锤锻形,淬火,抛光。

    开刃,试锋,宝刀无疑!

    用粗糙的掌心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看着透漏着饱满刀意的“天下太平”老廖眼中满是赞赏:“这就叫天赋异禀!这就是天生的刀客!”

    装好护手和刀柄,厉若海把刀平拖到廖尽忠面前,面带笑容道:“老廖,给刀取个名字!”

    廖尽忠闻言,转过身看向眼屋飘零的黄叶,伸出手感受着微凉的秋风,随后缓缓道:“刀主杀伐,煞气最重,属秋。一味攻伐不知收敛必摧,震属木,有道是我克者泄我,恰好用这震之木气克一克金,既如此就叫秋震吧。”

    “切,酸腐。”

    厉若海白了一眼肌肉老头儿,在他心里,这把刀的名字应该威武霸气才对!

    廖尽忠站在一旁,沉吟了片刻后,从炉子旁边的角落里拿出了一把带刀套的杀猪刀,放在刻好名字的“秋震”旁边,示意厉若海打开看看。

    厉若海看着面前的杀猪刀笑道:“老廖,你这么干就有点不地道了吧?拿我这大家伙和你那小玩意儿比?”

    在老廖的一再示意下,厉若海握住杀猪刀暗红色的木质圆柱刀把,随后面带揶揄道:

    “那小爷就看看你这小玩意儿到底哪比我这大家伙强。”

    抽刀出套,厉若海只觉得一条蛟龙自皮套中冲出,直击苍穹。一时间竟分不清这带走空气的窒息感到底是出自这把杀猪刀还是那污浊的刀套。

    当那夺人心魄的锋利停止从刀套中外溢,厉若海只觉灵魂上被刻上一道不会愈合的疤,咯的他浑身不舒服。

    动作僵硬的收刀入套后,厉若海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肌肉老头儿磕磕巴巴道:“这…这是…刀?”

    而肌肉老头儿看着震惊的厉若海,一脸嘚瑟道:“不可说,不可说。”

    当晚。

    躺在床上的厉若海听着隔壁廖老头鼾声响的震天动地。

    这要放在平常,厉若海少不了下床去隔壁屋,对着那干瘪的老屁股狠狠的来上两脚。

    但今天他完全没心情睡,白天灵魂上道不会愈合的疤现在还挠的他心里直痒痒。

    听着震天响的鼾声,厉若海一把掀开薄被,恨恨道:“去他娘卵蛋的杀猪刀!老子还就不信了!”

    烧坯,锻打,淬火………厉若海铸刀从戌时一直到四更天。

    听着隔壁豆腐西施家的鸡又扯着破锣嗓子叫,厉若海看着铁毡上的三把短刀,每一把刀的刀锋都溢着寒光,刀身规整美观,刃上泛着幽幽蓝光,甚至这三把刀看起来一把比一把想让人起鸡皮疙瘩。

    “缺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能让刀溢出锋利来呢?”

    沉吟之际,牛皮底鞋拍在青石板路的“啪嗒”“啪嗒”声由远及近。

    肌肉老头儿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这一动作让原本结实的胸大肌又膨胀了几分,这也就是隔壁的豆腐西施不在,不然少不了一番对比后的:“呸!真不要脸!”

    “小子”

    廖老头儿开口道:

    “你要知道刀为什么叫刀?刀是做什么的?或者是你要做的刀未来要做什么?”

    肌肉老头儿说完话,又啪嗒啪嗒的踩着牛皮底鞋走了,不一会儿厉若海听见后院伙计们歇着的地方响起一声吆喝:“今天不出摊,都歇了吧,不扣工钱。”

    廖老头儿的一连三个问题,问的厉若海一个头两个大,一个世家公子怎么会知道刀为什么叫刀?至于刀是做什么的?那还要问?切瓜剁菜,杀鸡宰牛,哪个不用刀?

    正当厉若海在脑子里歪歪着,眼睛的余光瞄到那把“秋震”

    用手轻轻抚摸过那刻着的“天下太平”

    刀身映着的那双眼睛猛地一亮!

    透过窗缝偷瞧的老廖看着那明亮的眸子,心中止不住的欢喜,暗道:“看来困惑已解,王爷,您生了个好儿子!南燕未来不愁了!”

    借着醍醐灌顶的顺畅劲儿,厉若海拿着剩余的乌锭,以心御手,用念头驱使力量,行云流水般打了把四尺八寸的短刀,刀重八斤,刀宽七寸。

    尚未开刃,那止不住的锋利已然刺破木屋,如同一条暴怒的蛟龙直冲苍穹。

    刀意锐利,念头通达,圆融饱满,意在一往无前所向无敌!

    拿油浸过的兽皮钉好刀鞘,厉若海呲着牙,一遍一遍地来回的摸着短刀。

    “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又不是小娘们儿的腿,至不至于!”

    一个不适时宜的声音自门口传进厉若海的耳朵,不过这讨厌的声音丝毫不能影响到他此刻的欢喜。

    作为这把刀的创造者,厉若海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每一次摸刀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这把刀是从心里长出来的,与自己性命相通,心意相连。

    ————

    短刀所向之处,一往而无前,直至斩断一切因,以绝一切果。是以刀名——斩因。

    是日夜。

    有道是:夜风袭袭,吹人懒,难把伤愁伴酒还。

    老廖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摆上一坛陈酿,两个杯子,叫厉若海抗上两把藤椅放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

    一老一少就那么躺在院子里看月亮,二人的影子被月华拉的老长。

    一老一少中老人面容刚毅,眉宇间多了几分不合年纪的暴躁,少了几分应有的慈祥,一对劲眉欲插双鬓,双臂肌肉之上疤痕狰狞。而那少年人微微粽色的脸堂上一双清眸亮若玉盘,两腮平平,借着月光,其脸上分明的线条勾勒的那少年俊朗中不失阳刚,温润里不失潇洒。

    张口几次,厉若海终于下定决心道:“老廖,是时候了,我要走了。”

    “哦,好。”

    肌肉老头儿也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老话儿说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

    不过还有句老话儿说的也不错:虎父无犬子!

    厉若海起身走回房间又走出来,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盒子,把盒子朝老廖怀里一扔:“给你的,等我走了再开。”

    “嗯,好。”

    老人也起身回屋子里拿了一个物件扔到厉若海的怀里,随后抱起盒子道:“随便什么时候看,把东西收拾了再睡。”

    说完,肌肉老头儿也不多话,兀自迈着啪嗒啪嗒的步子走进了屋子。

    看着老廖头扔过来的那把比斩因稍短些的三棱匕首,厉若海嘴角噙着笑,用手轻轻抚摸匕首木柄上刻着的“回头。”

    再抬眼看老头儿宽的变态背影,只是恍惚间,厉若海觉得这个一身疙瘩肉,脾气暴躁的老头儿好像也没那么威武。

    翌日。

    厉若海换上了初来铁匠铺时穿的衣服。

    要不怎么说这人还得靠衣装呢。

    在铁匠铺打铁的时候,厉若海上身光着膀子套着棉麻织的马甲。下身穿着条粗布裤子再配上烟熏的脸,任其长得再帅打眼一瞧,那也是活脱脱的穷苦出身。

    如今换上世家公子哥儿的衣服,胡茬刮了,脸洗干净了,虽然面皮儿比以前是黑了些,但不妨碍上眼儿一瞧就是个英俊惹眼的公子哥儿。

    往德胜勾上挂了八尺八的“秋震。”腰上挂了四尺八的“斩因”和老廖前天晚上送的“回头”。

    厉若海一勒缰绳,胯下乌燕踏雪调转马头,朝着七个月前来的路奔驰而去。

    厉若海前脚刚离开镇子,剃去长发的廖尽忠身着黑甲,手持水火熟铜棍腰中挂着昨夜厉若海送的酒袋和角落里的那把杀猪刀。

    走出店铺,一扬手放飞一只通体黑羽没有一根杂毛的鹞鹰,往地上扔了一封绝笔信后大踏步地朝北走去。

    直到廖老头离开落霞镇那天,镇上的人才知道,原来内个壮的像童蛋子的廖老头儿是个老兵。

    好像还是那个凶命赫赫的南燕铁骑中的一员。

    不过对于他到底是不是个童蛋子,镇民们在他走了以后茶余饭后总少不了议论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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