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祈安问了一句,  傅忱没有反应,看他怔松的样子,仿佛听见了又没有听见。

    左右看他,瞧着样子倒是还好,  浑身上下全都摔得不清。

    唯独那张脸没蹭破半点皮,  就是大病初愈,  没了一身黑色劲装加持,如今着一身白色衾衣,削减了他的阴郁戾气,平添许多苍白孱弱。

    总算是能看出来一些年将及冠的儿郎气。

    付祈安恍惚想起来,  他好像没及冠就来南梁了。

    “傅忱?”

    付祈安又跟他讲了几句话,  他都没有应,  目光始终停留在外头光秃秃的树枝上,  连眨眼的动作都没有过。

    似乎跟那棵树杠上了,  树不动,  他也不动。

    “殿下?”暗桩试探喊了一声。

    还是没应,  一点回应都没有给。

    担忧转向付祈安:怎么办?

    付祈安无言撇嘴角,翻白眼:你问我?那是你家主子,  你都不知道怎么办,我就知道怎么办了?

    暗桩,  “”

    付祈安朝外头示意,让他去叫太医,  暗桩点头,  出去很快带了一位太医过来,  是先前那位冒死回禀傅忱摔到根本的太医。

    傅忱昏迷这些日子,  付祈安整顿南梁,  处理大小事务,  除了原本早就打点好的傅忱暗线,很多官职全都替换了。

    至于太医院么,瞧着他眼熟,胆子也算大,就给他钦了个太医院首的官职。

    付祈安是个戴着笑面虎面具的老狐狸,他说话向来荤素不忌,开口就会聊得绕,你察觉不到他的话有什么不对,常常在不经意间就能将人套进去。

    跟他打交道虽然要小心翼翼,但也不至于到提心吊胆的地步。

    傅忱话少阴沉,下手果断,过去了一月有余,那日在正殿内一刀削了太医脑袋的血腥场面,就这样印在南梁人心里,挥之不去。

    靠近他的时候,那太医瞧着面色不改,实则打开药箱拿脉枕的瑟得厉害极了。

    付祈安皱眉看着,在太医拿了脉枕出来放好后,扣药箱的手因为抖怎么都扣不好。

    实在瞧得烦,付祈安活动酸累的脖颈,明知道他最近忙,还在这耗着,付祈安一脚踹过去。

    “你要死啊?”

    太医蓦然嗑到塌边傅忱身侧,两只手抓着边,吓得后颈冷汗连连,他还上手摸了摸。

    头还好,还在,还活着。

    “能治就看,不能治就给我滚,在这里给我磨蹭个什么东西?”

    不成器的东西,怕什么?

    原先还赞他胆子大,真是担不起。

    太医梗着脖子,打量傅忱,他还是安静的,刚刚那场闹剧带来的都没有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都无法融入,太过于深入,任何惊扰都没法将他扯回来,除非他自己抽身。

    能醒过来,眼看着身子骨是好了。

    心下稍微定了定,太医认真给他把了脉,良久收了手。

    付祈安问道,“如何?”

    “好是没好?”

    质子殿下两个字不敢再提,太医直接省过。

    “殿下身子强健异于常人,外内伤基本无甚大碍,只需再好好将养些时日,不出多久,便可恢复如初。”

    再不醒,他一个人都要累垮了,这厮一摔倒好,就剩他跟条狗似的西律南梁两头跑。

    付祈安浅一声噢。

    傅忱身子骨是好,南梁阶台很高,他好歹没什么地方断了。

    躺了一个月,还算好的,别人只怕没个三五月下不来塌,到底是争气了。

    只是他这头忙,紧要关头,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南梁,不在这时候抓紧稳固南梁朝势,就怕宣武两个儿子卷土重来。

    朝中有些老骨头不服付祈安,跟他犟着不屈头,不正是打的是宣武两儿子没死的主意,就盼着他们卷土重来。

    那两人可都还是活着的,如今动向不明,实在是敌在暗,我在明,斩草不除根,这是大隐患。

    再有的是西律那边也急,他们这仗打得出其不意,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西域一干番国蠢蠢欲动,真要出了一点错,就会被人嚼得骨头都不剩。

    他就是神人,也熬不住日夜坚守。

    万一再出点什么岔子

    始终容不得他再这么躺下去,本来傅忱再不醒,付祈安打算叫人想法子给他弄醒。

    醒了正好,不亏他一听到消息,就撂了事过来,跑快了现在都心惊,不知道宣武那老帝到底怎么想的,将正殿建得这么高,好了,再让傅忱一滚,他现在见那阶台都怕行差踏错,跟他一样。

    说到这事

    怕傅忱看见,他还防了一下,指了指太医的那。

    “如何?”

    付祈安就一个不咸不淡的噢,叫太医听完,心里揣揣不安,正低头思索着,他刚刚那番话,是否有何字眼用得不妥。

    回顾了一下,也没什么错,再抬头就见到付祈安指了指他的那。

    太医一抖,人给跪了。

    别不是来割他的。

    “大人臣下不知何处说错叫您会错了意但请您提点,只是这”

    话没讲完,太医头匍匐在地。

    付祈安懂了,脸黑半截,“”

    “我问的是你吗?”

    不是吗?太医抬头,付祈安觑一眼傅忱,太医这才松一口气。

    暗桩这阵子看付祈安忙前忙后,他还真担心付祈安趁机将傅忱挤下去,拥了两国自己做大。

    现在看他还记得殿下伤了獠子的事,显然是没打上位的心思了。

    太医简言慎之,“好全了。”

    想到以后,付祈安就多了几句嘴,“没影响日后吧?”

    太医也不敢给个准话,“外是没什么了,内的不好说。”

    “什么内?”

    太医解释道,“心上的病。”

    他诊治过的许多男子就有先例,譬如有男人被狗咬了以后,治好了,外是没什么了。

    心里却留下了阴影,再无法行房,一到关键时刻便响起狗犬吠的声音,再无法彰显雄风。

    太医也心惊,按常理,摔阶台是不会摔到獠子的,偏生就摔着了。

    但也伤着了,不拘怎么伤的。

    得,听太医这么一说,付祈安本来还想着问问他怎么人没有反应。

    心上的病四个字一出来,还怎么问?

    太医走后,付祈安看了傅忱一会,他依然没有动。

    嘱咐暗桩好好照顾好傅忱,他也走了,南梁堆积起来的事还没有处理完。

    暗桩去给傅忱端来了一些小吃。

    搁到小杌子上放到他身边。

    “殿下,您昏睡了许久,用些吃食吧,这是付大人让随侍从西律带过来的酱爆全鸡,味道很足,属下闻着跟从前一样的。”

    西律的人对于吃这一块,口都很重,重辣重荤重盐重油,傅忱的口味也是,南梁这边偏甜,许多小食都清淡,就算是沾了酱荤的菜都没有那股西律的味。

    傅忱还在瞧着外面的树,这会倒是开了口,他问暗桩。

    “那是什么树?”

    暗桩往外看过去,“殿下,是木芙蓉树啊。”

    木芙蓉树吗?

    傅忱怔松,“怎么没有开花?”

    他记得木芙蓉的花色,有很多种,粉的黄的,白的最好看。

    像梁怀乐,白而柔软,含苞待放。

    梁怀乐今年几岁了?

    暗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回道,“如今进了末月,叶子都凋零了,自然就没有开花了。”

    傅忱:“哦。”

    是啊,都凋零了,都过了,过了一月了,他还记着这些想着这些做什么?

    暗桩琢磨着傅忱的状态。

    殿下看起来冷静,应当好了吧,小公主的事过去也有一月。

    殿下那会伤心欲绝,如今身上的伤好了,心里应当也快了,伤嘛,只不过愈合得慢些,迟早也是要好的。

    殿下冷静理智,他和小公主在一起也不过多久。

    当年殿下被送来南梁时,他也消沉过一阵,后来不也是好了。

    都一样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傅忱没再问了,“”

    暗桩打开盖子,傅忱便闻到了酱爆全鸡的香味和辣味。

    近在鼻端,他却轻微皱起了眉。

    从前分明还爱的,惠沅皇后还在的时候也总给他做这道菜,到南梁的初初那几年,他夜里总是想念。

    自己尝试做过,却怎么都做不出来那股味道,他很想念熟悉的味道,如今真的端到他面前了。

    他没尝,只闻只看都觉得下不去口,他甚至觉得想吐,嘴里泛恶心。

    又想起,从前梁怀乐还在的时候,总给他拿甜的,她小心谨慎,似乎是察言观色久了,竟然洞察到他的一些习惯上。

    知道他夹菜的时候,木筷下到什么碗里的次数多,便知道他爱吃重辣的了。

    傅忱之前见到过,她跟膳房的宫侍打交道,她手上的青玉和田镯子也抵了进去。

    她让膳房的小宫侍给她在碟子菜里多放些椒虎。

    梁怀乐吃不了辣。

    傅忱吃爽了,见到她额头辣得冒出很多汗,小嘴肿得红艳艳的,整个人像后来的那只小狼崽一样,会把舌头伸出来扇扇扇。

    还跳脚过,本来就结巴了,辣得更加结巴,她边说边哈气。

    “忱哥哥好好好辣啊”

    “怎么那么辣啊忱哥哥要要喝粥吗阿乐放凉了”

    “吃了粥就不辣了。”

    傅忱嫌她吵,一个冷眼过去,她立马就好了,跟他说道,“不不辣”

    “还还好的”

    把凉粥悄悄推到傅忱身边。

    她低下头背过身,用她软绵绵的小手不断扇着她辣得冒汗的鼻尖和舌头。

    惹得傅忱发笑,他那时候就觉得小结巴又蠢又傻。

    现在依然觉得她的模样还是蠢蠢傻傻的,回想起来麻木的心疼更甚。

    这疼伴随了他好久,梁怀乐在的时候有疼过,只不过好像一直压抑着,被什么蒙蔽,被他强带过忽略了。

    她死了以后,疼越发加剧,蔓延到五脏六腑,从没有过缓解,没有一天好过,傅忱都有些习惯了。

    他告诉自己不去想了。

    回忆还总是钻出来,仿佛永无止境,时不时的冒出来,和梁怀乐有关的一切。

    梁怀乐。

    她真的好厉害,没在他身边多久,就是一些不入流的把戏,便给他留下了这么多东西。

    他以为忘了这个,其实还有很多,有关她的。

    四面八方,挡都挡不住,傅忱按住了一个口子,又从另一个口子涌出来,他按这按那,全身都附庸上去了,手忙脚乱都挡不住。

    他滚下去了,躺在这里这么久,她都没有来,没来看他。

    小结巴不仅厉害,还狠心。

    傅忱忽低头笑了一声,暗桩不明所以。

    “殿下?”

    傅忱再抬头,只是眼角红了,他的语气很淡,“没事。”

    “我不想吃,你端走吧。”

    暗桩把酱爆全鸡端走,他换了一盏牛乳。

    “殿下,您喝些这个,不吃不喝,如何快速好起来?眼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您去做。”

    好多事情,傅忱却觉得没什么事了,他很累,心里并没有成功征服南梁后带来的快感,反而无尽空虚。

    少了好多。

    傅忱闭上眼,“”

    暗桩怕他又想不开,就还想说,小公主在时也盼着您好。

    思来想去,暗桩换了一个说法。

    “若是小公主在,肯定也不希望您这样”

    傅忱闻言小公主三个字,脸一僵,他手指忽而攥紧,挣扎了许久,指骨凸出,青筋爆起。

    梁怀乐。

    不要再提她了。

    那么个小结巴,有什么好提的,他耐心陪她玩游戏,她依然躲着不出现。

    耍他是吧,之前都是他魔怔,中了她的计。

    他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再也不会,他已经给了她一个月,她都不出现。

    她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出现。

    她死了。

    她的确一辈子都不会出现了,想到这里,傅忱心口疼得抽搐,他用力揪着,仿佛喘不过来气,他抬手捂捏着,胸膛那块肉看着都要被他揪扣下来。

    暗桩着急喊,“殿下?!”

    傅忱转捂着过分疼痛欲裂的头,整个人不停地颤抖,暗桩过去拉他,还没有碰到,傅忱一把扫落身边的小杌子,牛乳泼到地上。

    这牛乳的颜色掺了补药,溅到绒垫上,颜色和那日梁怀乐给他的被他倒掉的药一样。

    傅忱抱着头,揪着头发,咬牙切齿怒吼。

    “别再跟我提她!”

    梁怀乐!

    那个狠心的女人!不是说死了吗!死了死了!死了啊,为什么还要再提到她!

    为什么总有人提到她,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她在折磨他,不在也能折磨他,不断搞他。

    暗桩一阵默然,“……”

    殿下……

    傅忱依然在吼着。

    “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死了的人就应该永远死掉,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她!我一点都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也不想看到有关她的一切!”

    暗桩被他目眦大喘气,胡言乱语的模样吓得不轻。

    不敢再说了,一直等到傅忱慢慢冷静下来。

    傅忱很久才平复下来,他指着外头的树,叫暗桩。

    “去,把它挖掉!全部挖掉!连根拔起!再也不要让我在宫里看到木芙蓉树!”

    汴梁北街沿的一处私宅。

    宅子坐北朝南位置很好,将近年关了,院里头挂着很多红灯笼。

    院子里头生了一棵很高大的松柏树,几乎要将整个宅子笼罩起来。

    昨夜落了很多的雪,早起院里的雪把门都给堵了。

    细看之下,在漫天雪地里,松柏树底下有两抹小小的身影。

    石凳旁边的稚童约莫七八岁,穿着很厚的袄子,戴着虎头样式的小棉帽,浓眉大眼,脸蛋红扑扑的。

    他身边堆着和他一样高大的胖娃娃,胖娃娃脸上还黏着黑黑的葡萄,脸上涂着红润润的胭脂,憨态可掬。

    “小狐狸小狐狸还差一只耳朵”

    雪堆成的小狐狸叉着腰神气极了,一双白嫩的小手不断地捏着,雪团在她手里变幻着形状。

    不一会稚童念叨的耳朵就好了,黏在小狐狸的缺失的左耳上。

    稚童笑着拍起手。

    “小狐狸好啦!!乐儿姐姐好厉害小狐狸好了好漂亮”

    “好漂亮!”

    从小狐狸后面闪露出一张漂亮精致的年轻面孔。

    她歪着头,簪发的一支步摇,簪头缀着的花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着。

    鼻头圆润小巧,眉眼弯弯浸了水般汪汪,笑起来时宛若初生的幼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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