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鸣,暴雨如注。
在含元殿内伺候的小宫女和太监们低着头抖成了筛子,脸色都吓成了死人灰,死咬着嘴巴不敢出一点声音。
浑身上下被冒出来的冷汗浇了个湿。
偏殿是黎美人梳妆的地方,内里但凡触手能扫到的贵重物件。
比如那尊卧虎颜如玉,嵌上碧玺的自暖杯,黑地五彩花卉抱月瓶,双璃耳转的白玉盆,粉彩缠枝莲纹玉壶,妆奁里的红玉镯,珍珠,数不清花样的宝钗。
甚至连带陛下仅赐给黎美人的东珠,全都被她摔了个稀巴烂。
今儿个怕是进宫头一遭生这样大的气。
地上躺着很多死去的波斯猫,死状恐怖,有被活活踩死用杌子打得肠子都出来了,还有被簪子扎了无数个血洞的,被刀划死的。
猫垂死前尖锐刺耳的哭声,叫得人汗毛倒竖。
黎美人那张漂亮的芙蓉面孔上,因为愤恨而扭曲成了一团,有的也只是森森笑意,咬牙切齿不停骂着。
“贱人!去死啊!!”
“贱人!!贱人!!贱人!!!”,忽得转瞬又笑,“骗我”
她手里还抱着最后一只没有死掉的猫,涂了润红丹蔻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了猫的皮肉。
她愤怒极了。
眼里却依稀挂着瘆人的泪光。
宫侍们大气都不敢喘,想不通明白哪惹了她发大火。
分明黎美人出门时高高兴兴的,甚至罕见地对着宫女们乐呵呵,在妆奁前不停的摆弄妆容首饰。
让近旁侍奉的宫女也给她拿主意,她用什么钗簪发最好瞧,什么颜色的脂粉摸上去最显气色,什么裙衫穿着最娇俏。
回来时也还好好的,回来陛下歇息熟睡之后,外头打了雷下雨,黎美人便开始发作了,陛下吃多了酒,睡得沉,四仰八躺在正殿打鼾。
黎美人心里有气,为什么不叫陛下来哄哄呢?
陛下多疼爱她啊,捧到心尖上了。
后宫里的主子,便是生了皇子的那两位爬到了妃位的,都没有这样的殊荣。
汴梁没有皇后,后宫里美人虽多,自黎美人上月进宫以后,日日专宠,别的妃子连陛下的面都见不上。
今儿个在酆馆设宴,接待外来的使臣,好歹是个大场面,两位皇子的生母,陛下都没差人去问候,就好性子等着黎美人梳洗打扮了。
酆馆也没有传出什么风声,所以她到底生的什么气?
旁观人仔细看着,莫不是
黎美人喜欢的另有其人?
宫人们仿佛窥见了皇室不得了的辛秘。
也只敢在心里暗着想想,此想法一冒出来更加死咬了下唇,谁都不敢吭一个声。
最后一只波斯猫在黎美人心里渐渐没了声息,她将猫狠甩在地上,抽出帕子仔细擦拭指甲里的猫血。
良久过后,声音总算平稳下来了。
“来人,把这里收拾干净,去招太医来。”
宫侍们得了吩咐,手脚忙乱去收拾,外头雨大也顾不得支一把伞,冲进雨幕撒腿跑去叫太医,就怕迟了一刻。
想到今日座下两人那副郎情妾意好绵绵的模样。
古依兰心里跟针扎了一样,至今还在密密麻麻串气泛着疼。
他成亲了,他竟然成亲了!
合宫上下瞒得这样好,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她不知道。
全当她逆来顺受惯了,就把她当傻子使唤了是吧。
古依兰垂眼抚了抚肚子,分明嘴那样硬,眼角却禁不住有些红了,唇也抑不住颤动。
梁怀砚,你当真是对得起我。
汴梁的秋跟春时大同小异,常冷一阵热一阵,傅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开始记住了汴梁的节气。
他讨厌汴梁,厌恶南朝,讨厌这里的一切,这样的国度,南梁本就不敢存在。
转念眉头就皱起来了,他记这些做什么,他不应该有一丝一毫惦念这里。
傅忱躺在怀乐搬出来搁在长廊庭院下的罗汉塌上。
他身姿欣长,日光笼在他俊美的五官上,慵懒而迷人。
傅忱有些分神,他看过去不远处,怀乐在忙碌着。
她人小小的,蹲在那里像一只猫,看起来依然孱弱,侧脸有种大病初愈的美感。
不,不能说她弱,那天晚上他下了死手,要被她往死里闷,闷死她。
正好她害了病,真要查,别人也查不出什么,谁知道开始她还挣几下,后来没声了。
死了。
傅忱松开手,将怀乐连人裹被往床榻里脱手一丢。
他喘气坐着没多久,下了塌。
又在殿内踱步微息,绕来绕去,实在说不上来胸腔里什么地方闷闷地烦,甚至一脚踢碎了搁在墙角的四方凳。
雨水打在脸上,他忽然转头往榻上看去,这么大动静都没醒,应该是死了吧。
不就是杀了个小结巴,他莫名闷烦什么?
许是雨下得太烦人了。
傅忱走过去打开一看,小结巴浑身汗津津的,瞧着是死了,只是脸白里透了点奇怪的红,他探了探她的鼻息。
微弱,但是还有。
她竟然没死,反而弄巧成拙,而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松了一直提着的气。
小结巴的命真硬啊,她不弱。
雨过天晴几日,雪停了,而且逐渐回缓起来,覆在漆瓦上的雪开始慢慢化了。
合着雨水顺着房檐落下来,落进怀乐的后衣襟里,溜了进去,跑过的地方都又痒又冷,冰得她怂立起了脖子。
慢了半响才单手去擦掉后颈上的水,擦不着了,才站起来拉衣裳跺脚。
傅忱在不远处,掀眼皮瞧了一眼,随即别过脸。
嗤,瞧把她笨的。
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那被褥大得很,她洗了得有小半个时辰了罢。
傅忱打量着,似乎就搓干净点边边角角,外面很多还搁不到盆里,没有浸水。
她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傅忱虽然在南梁当质子,表面上总受人欺负,内里的东西都有暗人帮他打点。
这小结巴好歹是个明面的公主,吃不饱穿不暖,竟然打扫宫侍和浣衣叠被都要亲力亲为。
不过,早换下来的被褥上染了破掉贞洁的血,如果有负责宫侍收去浣洗,那他睡了小结巴的事情不就捅出去了。
坏不坏事情,会不会生出变故暂且不说,他只觉得丢脸。
嗯,看样子,她还是个知羞的人,收拾出来也知道背着他,不给他看见,还知道会污了他的眼睛。
傅忱换了个姿势,枕着双臂,阖上眸子。
钟官那头已经打听清楚,他家室内外都被查了个干干净净,够谨慎的人又如何,没错都能给他拗点错。
这年头,有了钱和权,会愁给人盖不上莫须有的罪名么?
何况,钟官深得宣武帝看重。
他月俸高,站得高,自然有瞧不上他的人。
傅忱已经着人布置,只差安排好了,再蹲一个下手的契机。
几日来的心里堵着的烦闷,也为着传递来钟官的消息而松了一些。
殿内的四方凳不知道为何坏了,拼拼凑凑再难好,怀乐如今只能蹲着浆洗被褥。
脚麻了,就伸手捶捏。
好在殿内有井,入了深秋,井水没有那么凉。
只是手腕疼,比脚的烫伤还要疼。
结了痂怀乐怕浆洗被褥的时候泡了水严重,还特地包起来,但是刚刚提水的时候,她感觉到伤口裂开了,白色的帕子上面渗出红色的血。
那天晚上低热转成高瘟,烧得特别不好受,怀乐脑子一片空白。
第二日她迷朦睁开眼睛,浑身虚得提不上一丝力气,身上穿的中衣湿得能够拧出水。
傅忱什么都没说,他眼底乌青,一脚把怀乐连人带被踢了下去。
她没有睡在地上,她记得漂亮质子之前是将她撵到了地上,分了一床小被褥。
她昨夜没在地上睡。
夜里下雨吹风,坏掉的窗桕边上飘雨进来积攒了好大一滩水,绒垫许多都被打湿了。
他原来只是嘴上不许怀乐上塌和他一起歇息,入了夜里,却也让她上去了,大被褥也分给了她。
难怪捂得热热的,浑身都出了汗,夜里一点都不冷。
她就知道,他这样漂亮的人,心地肯定不会坏的,只是嘴硬心软。
怀乐顾不上身体的不适,欣喜站起来,“你”
她想跟他说话,没准备好说什么,傅忱蹬过来一记眼刀,仿佛要将她凌迟,吓得怀乐的话和脖子都梗了回去。
“”
怀乐一连几日雀跃,傅忱看着烦躁,又不想听她说话,只当小蠢货的脑子和正常人是不同的。
他哪里知道他的弄巧成拙,让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怀乐觉得,有人对她好了。
那种被人在乎的感觉,是很多饴糖都给不了的。
有人愿意对她好,怀乐值得有人愿意对她好的。
怀乐不是没人要,不是没人在意的。
她并没有不值。
瞧着怀乐越是傻乎乎的笑,傅忱脸上的阴寒更甚,眉眼冷戾。
怀乐搓搓小被褥,又悄悄看了一眼傅忱,他还躺在罗汉塌上,有人陪着真好,她满足地叹出来一口气。
回了神认认真真洗被褥。
手腕上莫名出现了伤口,还有那个坏掉的小四方凳,她记得夜里都还是好的,她也没有磕到手。
腿又麻了。
怀乐像个小乌龟慢吞吞挪了挪位置,又接着搓洗。
心里仍记挂想着这件事情,她总听宫侍们说,偏殿有不干净的东西。
不管是不是,她也不怕,要真有,还能有人跟她说说话。
许是夜里不小心弄的,怀乐不怕,她担心傅忱怕,自己憋在心里不给她说。
怀乐就用她头上的珠钗跟每日能出宫的小太监换了钱,拖他去庙外的承安庙求一个平安符。
拿到平安符的时候,她认认真真做了个囊,还打了个平安穗。
特地对着平安符求了求菩萨。
希望漂亮质子平平安安,不惧鬼神。
怀乐搓洗被褥的速度加快了,她要快点洗好,把装了平安符的平安穗给他。
太阳照在身上,暖和得紧,傅忱只以为他睡了一会,谁知道睁开眼睛,天都黑了。
他身上盖着小被褥。
不远处的竿上,晾挂着洗好换下来的褥子。
大很多,还在滴水。
褥子沾了水重,也不知道那小结巴怎么挂上去的,她有没有被甩飞。
傅忱捏捏眉心站起来,怀乐正出来叫他,她很开心,比前几天都要开心,鹿眼弯起来,澄明纯净,里头的欢喜都溢出来了。
“你、你醒了。”
不知道是不是傅忱的错觉,他总觉得这小结巴的结巴症好了许多。
还是他听多了她说话结巴的语速,习惯了,慢慢觉得正常了。
不管是什么结果,这种认知都让他觉得恶心。
傅忱敛了神色,不咸不淡,“嗯。”
“我饿了。”
他一如既往理所当然吩咐怀乐。
怀乐高兴地拍拍手,像孩子一样蹦了跃起来。
“我洗好褥子有宫侍送来了饭”
怀乐特别高兴,她笑眯眯告诉傅忱。
“很多”
怀乐没有傅忱高,说话的时候伸手比划,差点就要碰到他的下巴。
傅忱下意识让开,与她拉远距离。
能不能改改这个臭毛病,她是哑巴吗?能说不说就非要瞎比划。
傅忱不耐,嘴角扯成一条平直的线,还是一声简短的。
“哦。”
他提步走了进去,怀乐忙不迭跟在他的后面。
傅忱人高腿长,迈的步子大,她只有提着裙摆,快步走才能跟上他。
在后面,就像个娇俏乱动的小尾巴。
“宫侍说,黎美人怀孕了父皇嘉”
傅忱听了前半句,他神思一顿,脚步停住。
“怀孕了?!”
怀乐不防,猛撞到他后背,撞得鼻子疼了发酸。
傅忱仿佛像是想到了什么,身子倏然僵住,转过身,目光径直落在怀乐的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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