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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体鳞伤带来的剧痛似乎仍持续了一阵,他双眸大睁地喘着粗气,张惶不安地张望四周, 忽地发觉:他又看得见了。
他不由呼吸一滞,一种诡异的感觉驱使着他低下头仔细端详手掌——那原本已筋骨寸断的手上,竟然寻不到半分受伤的痕迹。
他哑了哑,又迟疑着将衣袖挽上去。一寸、两寸,胳膊上也没见到任何斑驳的伤痕,就好像在诏狱苦熬的数日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唐榆脑中懵得愈发厉害,再度环顾四周,环境虽然陌生, 却让人安心。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房中家具简单却干净。床尾两步远的地方有一扇窗,透过窗纸,他依稀看得出外面的天色已然半亮了,再望向另一侧的窗户, 那边似是楼中走廊, 外面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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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底蓦地一栗, 连忙下了地, 踩上鞋子就往外走。
他本以为自己死了,出现在这个地方,只怕是秦菀做了什么傻事将他救出来。一旦东窗事发, 她不知又要有多大的麻烦。
房门倏然被打开, 正打算抬手叩门的唐夫人不由一愣。
正要往外走的唐榆也愣住,他盯着面前的妇人愕然两息, 不可置信道:“娘?!”
“睡醒了?”唐夫人打量他两眼,觉得他神情古怪, 却也没太放在心上,道,“我正打算叫你。快收拾收拾,咱们得早点启程。京里出大事了……”她说着扫了眼左右,小心地放轻了声音,“陛下驾崩,新君继位。你爹虽只是调职回京理当没什么影响,却也怕节外生枝,赶紧回去心里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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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轩死了?似乎只能是这样。可理当已故去多年的母亲正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让他觉得事情或许别有可能。
唐榆略作思索,状似随意地试探:“不知新君是?”
“还能是谁?”唐夫人好笑地看着他,“自然是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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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答案于他而言,就跟没说一样。
唐夫人愈发觉得他古怪,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不烫才松了口气,道:“可是没睡好?还是做噩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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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人一喟:“那你缓上一缓,喝盏茶醒一醒神,便下来用膳吧。用完膳咱们就走,你在马车上再睡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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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夫人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下了楼。唐榆回到房中,阖上门,后背贴在门板上,好半天都回不过劲儿来。
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地府吗?
不像啊!
他直想得头疼,按住太阳穴缓了半晌,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得先见机行事。于是他便先去梳洗,更衣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又觉出了些别的异样。
腰下几寸的地方,好像多了什么东西。
隔着一条加棉的中裤,他屏息凝神,迟疑了半晌后,试探着伸手碰了一下。
更为真切的感觉令他倒吸了口气,他心跳都快了起来,于是伸手挑开裤腰,往里面看了一眼。
这回,唐榆整个人都傻了。
这份呆滞在他脑后蔓延了许久,然后,一重又一重的震惊继续冲击过来。
他所住的地方是间官驿,一楼的大厅是吃饭的地方。他下了楼,又见到了刚才已有过“一面之缘”的母亲,除此之外还有母亲适才提及过的父亲,但除了他们,桌边还坐了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见他下楼,欢欢喜喜地唤了声:“哥!”
唐榆神情恍惚,缓了半晌才依稀想起来,他原本是有个妹妹,叫唐怡。
唐家落罪之时,这个妹妹本不必死,只需和他一起没入宫中为奴。只是那时她还太小了,才两岁多,入狱没几天就生了疾病,又几日后就断了气,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
一张木案四四方方,唐家父母与唐怡各坐了一边,还留了一边便是他的。
唐榆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坐下来,面前放着碗牛肉面。他一壁挑面一壁不动声色地打量三人,父亲好似在想什么心事,母亲正给妹妹夹菜,一切都十分平和,平和得让他不适应。
唐夫人给女儿夹完了菜,又忙着照应儿子。见他只沉默地吃面,就端起桌上的白瓷碟子,将里头的荷包蛋夹给他一个,口中道:“好好多吃些,吃饱了一会儿睡得舒服。”
话音未落,便见唐榆眼眶一红,泪水蓦然涌出,溅落进面碗里。
于是趁着用膳,唐榆好歹把自己哄好了。
唐榆克制不住,眼泪涌得更狠了,缘故却说不得。他只得将嘴里那口面硬吞下去,哽咽道:“想到先帝驾崩,心中悲痛……”
上一世他咽气的时候,最后的一个念头无非就是在期待下辈子还能看一看她。
这不是昔年在宫中值夜时那种心神紧绷以致睡不着,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在想:秦家还在,那秦菀呢?
母女两个的接连发问连带着唐宏也拉回神思,不解地打量儿子:“好好的,哭什么?”
他告诉自己,他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
于是一家四口瘫在正厅的椅子上喝了半晌的茶,唐夫人哈欠连天,叮嘱唐榆和唐怡道:“一会儿都早些睡,莫要再耽搁了。明日得去秦府问个安,迟了不好。”
那么,现下的他应该还算是“投胎了”?只是与他设想的投胎不大一样。
理出这些眉目,唐榆心底安稳了些。
爹娘妹妹都在,这是好事,哭什么哭。
旁边的唐怡也愣住,手里的筷子怔怔放下,盯着他哑然:“哥,出什么事了?”
他从来不想让她为难。上辈子他们都那么艰难,他便是这样想的;现下的日子变得好过了,他们都重新有了家人,他更不该去搅扰她的生活。
唐夫人横了丈夫一眼,引着他的视线一扫左右旁的住客,意思是在这种地方要谨言慎行。接着便摸出帕子塞给唐榆,口中叹道:“先帝仁善,榆儿近来又常读先帝的文章,难过也是难免的。”
更何况,他还有机会见到她呢,两家甚至还有些交情,若说得不要脸一点,这回他们大概也能算是青梅竹马了。
他隐约猜到她的日子或许也不一样了,却不好贸然探问,只得先忍了,待慢慢摸清状况再说。
她明面上虽这么说着,目光却也在不住地打量唐榆。唐榆只得用衣袖抹泪以作遮掩,自己心里也清楚,他现下这副样子看起来的确很古怪。
“榆儿?!”唐夫人吓坏了,僵了僵,忙问,“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去吧。”唐宏摆摆手,任由他去,唐怡见状也起了身,乖巧地福了福:“女儿也告退。”
首先,眼前的一切虽然还是大魏,却显然不是他曾生活的那个“大魏”了,因为一则故去的父母妹妹不能复生,二则,他被割了的那个东西也没道理“春风吹又生”。
是以唐宏虽托京中友人帮忙先一步拾掇了一番,一家人回府后也仍是忙碌了一阵。
“是啊。”唐夫人点头,“秦丞相到底是你爹爹的老师,纵使三载未见,礼数也不能缺了。”
被灭门的滋味太苦了,他宁可她从未经历过那些,就当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在丞相府无忧无虑地长大。他隐约还记得那时在丞相府里读书的情形,记得秦家长辈们都很宠她,若她能一直那样众星捧月般的活着,他便是这辈子与她只能有点头之交也心满意足。
待到启程赶路时,唐榆趁着在马车上补觉的工夫,闭着眼睛理清了些思路。
她是不是还是秦家孙小姐,如今该是十四五岁?
他心里有那么一点侥幸的期盼,期盼她和他一样,是“投胎”过来的,仍旧记得那些过往。
唐榆深深吸气,听到自己连呼吸都在颤。一股惊喜呼之欲出,难以抑制,他唯恐再让家人觉得奇怪,只得先起了身,向父母一揖,作势打着哈欠道:“那儿子先回去睡了。”
这辈子变成这样,算是他赚了。
可是,阿菀呢?
他又推测了一番当下的年纪与年份。若唐怡活下来了,那唐怡十二三的时候他该是十八九。他十八九的时候……在上辈子也正是先帝驾崩、新君继位之时。
猝不及防的两个字令唐榆手中的茶盏陡然一颤,他抬眸,克制着情绪问:“去秦府问安?”
可同时,他在宫里的那些年也不当是一场梦。那一切都太过真实,万般细节都历历在目,做梦不会是那样的。
唐家的马车在翌日傍晚入了京,唐宏外放为官三年,妻子儿女都随着出去了,唐府便也空了三年。
只是……她是不是不认识他了?
先帝驾崩,他这个正经在朝为官的都没哭。
唐府的门楣并没有多高,府里连小厮带婢女再算上厨子,拢共也就二十余个下人。所以这般大张旗鼓地忙碌的时候,做主人的也难免有许多事要亲自动动手,等到收拾妥当的时候,人人都已累得眼皮打架。
那也就是说,现下驾崩的这位“先帝”,并非齐轩,而是齐轩的父亲?
想来应该是的。
唐榆状似平静地回到房中,在小厮的服侍下简单盥洗了一番。上了床,却几乎一整夜都无法入睡。
“……”唐宏神情复杂,“你也没见过先帝几面,何至于……”
但转念想想,他又觉得,她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秦家,也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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