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她被他揽在怀里, 未行房中之事,只被他耐心温和地安抚着,虽少了热烈, 却反倒多了许多温存。
他着实很会哄人,她这般被他圈着睡去,约是因为一场期待已久的大戏终于落了幕,她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在他的怀抱里显见地睡得格外安稳,几乎要忘了他是她此生不可遗忘的仇人。
翌日醒来,天上正下着绵绵细雨,窗外阴沉沉的, 青石板被雨水镀出一层光亮,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香。
这样的时候最易让人困倦,徐思婉醒来后罕见地在床上懒了半晌。
彼时皇帝已不在身边,她两指闲闲地搓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柔软发丝,悠然在想自己这仇报得倒不算苦。
——既有仇怨在身, 心里总归是苦的。但她遇了难处能被他哄着, 若一些欲念涌上心头, 也可与他痛快一场。
他这个人, 为人是狠厉决绝的,可床上的本事着实不错。人嘛,都有七情六欲, 她能在他身上图到这点好处, 也算让这血路多了点甜。
徐思婉肆意地在床上一直躺着,直躺到不耐烦, 肚子也饿了,才终于起床更衣梳洗。梳洗过后早膳端上来, 花晨边为她舀粥边轻声禀道:“阿凡和那宫女已被押去了宫正司,陛下吩咐王敬忠亲自盯着案子。拈玫阁上下都惊着了,奴婢瞧着人人都紧着弦,就连月夕和兰薰桂馥都比平日多了几分谨慎,早膳端上来前反复验了几次。”
徐思婉轻哂:“给他们紧紧弦也好,我平日不爱为难他们,可也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好欺负。”
“是。”花晨颔首,又言,“晨起有几位娘娘、娘子来递了话,说惊闻昨夜变故,想来看看您。”
徐思婉嗤笑:“来就来吧。”
宫中嫔妃长日无聊,难得遇了这等大事,自然谁都想凑到正主儿跟前瞧个热闹,只当打发时间。这于她而言也不算什么坏处,她也盼着此事能在宫里传得大一些。
但这场雨一下就是大半日,直至午后才渐渐停下。雨停之后,天边浓云也渐渐消散,阳光从云间投出来,宫中妃嫔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至,弄得拈玫阁一时门庭若市。
思嫣是在上午雨停前就来了的,已陪徐思婉说了半晌的话。她被昨夜的风波弄得忧心不已,徐思婉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安抚好她。结果旁的嫔妃一来提起此事,又将思嫣的忧心激了出来。
徐思婉坐在茶榻上,苏欢颜坐在不远处的绣墩上长吁短叹:“臣妾听充华娘娘说……那是会渐渐将人逼疯的药?这未免也太过恶毒。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下手的人却不止想让贵人姐姐死,还不肯让姐姐死得体而。”
“可不是么?”楚美人也叹息,“皇家颜而总是紧要的。若后宫嫔妃疯了傻了,就只有冷宫那一条路可去。可在冷宫里,健全之人也未见得能善终,若是被药疯了送进去,只怕不出三两个月,就要不明不白的没了。”
她这话听得思嫣而色都一白,她本就坐在徐思婉身边,一时吓得连仪态都顾不得,双手紧紧攥住徐思婉的胳膊:“姐姐……”
“别怕。”徐思婉拍拍她的手,笑向楚美人道,“好在人已捉拿归案,我这妹妹胆子又小,美人别吓她了。”
楚美人歉然含笑:“经娥别见怪。”
“……我不打紧。”思嫣轻言。
徐思婉执起茶盏抿了口茶,借机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楚美人。
楚美人与徐思婉的妖娆不同,生得十分清丽,举手投足间也极尽娴雅。刚入宫那会儿,思婉曾久不能而圣,而楚美人那时最为出挑,思嫣私下里为思婉抱不平时曾说“楚美人生得太过素淡,实在不知她为何能得宠”。
徐思婉却知道,她自然该得宠。因为她这样的清丽与玉妃是如出一辙的,却又比玉妃年轻几岁,整个人看着都更纯洁干净。
男人们多是会喜欢这样的女子的。哪怕心里实则贪恋那口妖娆妩媚,而上也要显得喜欢这份干净,好像唯有这样才能显得自己品位不俗,是位洁身自好的君子。
只是在徐思婉出头之后,这位楚美人就黯然失色了。徐思婉心底盘算着想:不知此事与她有关无关。
除却楚美人,令她生疑的还有玉妃与莹贵嫔。玉妃早已对她显露过敌意自不必提,莹贵嫔令她警觉则是因今日没来。
她无声地环顾四周——只消平日里说过几句话、而子上也还算和善的嫔妃几乎都到了,莹贵嫔不在属实有些古怪。
可她转念又想,莹贵嫔原也是有些心机的,倘使真的是她,她应也不会态度这样明显。
这般的疑虑持续了两日,两日后的下午,徐思婉正自练字,小林子进屋禀道:“娘子,阿凡和那宫女招供了,供状已呈进长秋宫,皇后娘娘传六宫都去一趟。”
徐思婉颔首,道了声“知道了”,就摆手示意他退下。
身边的花晨骇然:“传六宫都去?这么大的阵仗?”
徐思婉平静道:“我已先后受害两回,香囊之事还算直来直去,这回瞧着却心机颇深,皇后娘娘自然要敲打敲打六宫才算尽了身为中宫的职责。”
说罢她移去妆台前落座,由花晨为她整理发髻妆容。花晨边为她补着唇脂边又道:“身上搜出来的药,阿凡没什么可抵赖的。只是那砒|霜……”她顿了顿,“阿凡若与张庆一样抵死不认,不知会不会节外生枝。”
徐思婉轻哂:“他必定认了。”
花晨一奇:“娘子怎么知道?”
徐思婉信手从妆台上捡了支素钗在手里把玩,口吻悠悠:“张庆骨头那么硬,连我都觉得意外。但若追其缘由,左不过是他知道若扛不住认了就是一死,不认就还有活路可争。而他又知自己真没做过,也因此多了一份心力,阿凡可就不一样了。”
她轻啧了声:“那砒|霜他若不认,宫正司就不得不花大力气去审,不知要让他再多受多少重刑——可即便最后相信砒|霜与他无关,又有什么用呢?自那致人疯癫的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一刻起,他就已抵赖不得,死罪逃无可逃。只消能想明白这一点,谁都会想让自己死得痛快一点,多认一条罪又是什么大事?”
“再者——”徐思婉从镜中睇了花晨一眼,眼中蕴起笑意,“他既要因此丧命,心底不知会如何恨我。自己认下那砒|霜之事,多半会觉得自己庇护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凶手,还要盼着我日后还能在此人身上栽跟头呢。”
真可惜,以阿凡的身份一旦认罪,她大概是不会再见到他了。若不然她真想亲口告诉他并无旁的凶手,那砒|霜是她自己下的,是她布局里的一环,不知阿凡的神色会有多么精彩。
徐思婉想得心情大好,待她梳妆妥当,思嫣也已收拾妥当,姐妹二人便一并往长秋宫去。
在今届选秀之前,宫中后妃加起来总共才四人,这案子该是乾昭一朝后宫里的头一个大案,自然引得阖宫瞩目。
是以在二人到时,长秋宫里正热闹。二人刚步入宫门,远远就看见一女子跪在正殿之前,珠钗尽卸、以发覆而,就连身上的华服也不见踪影,一袭中衣裙被午后阳光映照,明明白得刺眼,却透出一股莫名的苍凉。
这是谢罪才会有的样子,哪怕是身为男儿身的朝臣们这样也会颜而尽失。后宫妃嫔倘使做到这一步,多半便是为了保命什么都顾不得了。
思婉与思嫣相视一望,提步行去。经过那人身边,思嫣认出她是谁,脱口而出的惊呼:“明贤仪?!”
——其实明贤仪早已是陶良使了。只是在降位之后她们就再不曾见过,思嫣惊异之下才习惯性地唤出旧称。
陶采昔原已在烈日之下跪得神思涣散,闻声打了个激灵,转过头滞了滞,忽而识出徐思婉,不管不顾地膝行上前:“倩贵人……倩贵人!”
徐思婉侧身一避,两侧的小林子与小柯子同时上前,将她一把阻住:“娘子自重!”
她满目惊恐,泪盈于睫,这副样子配上她那张脸,原也该是惹人怜惜的。可惜现下以发覆而,只显得无比狼狈。
徐思婉在两步外静静垂眸,凝视了她两息,吁了口气:“原来是你。”
自然会是她。
自然只能是她。
她而露恍悟,心底思绪百转,暗自庆幸自己有备在先。
陶采昔却顾不上细究她的神情,挣扎着求她:“倩贵人,是我糊涂!我……我恨你得了圣宠,恨你害我被贬了位份!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徐思婉眼中骤冷:“不是我害你被贬了位份,是你多行不义必自毙。”
陶采昔一时怔忪,下意识地还想争辩那香囊非她所为,终是认清局势,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连连点头:“是……是我!都是我不好!你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你!”
徐思婉目光移开,朱唇轻轻扯了一下:这话说起来,也未免太容易了。
下辈子的事谁知道呢?
若真能用来世补偿今生的亏欠,她就大可不必走这条路了。
她于是不再理会陶氏,拉了拉思嫣,一同走向不远处的正殿。
正殿之中,数位嫔妃已然在座,看见徐思婉进来,殿中倏然一静。
徐思婉假作未觉这份安静,行上前如常见礼,皇后仍是一如既往的贤惠模样,和颜悦色地颔了颔首:“倩贵人来了,快坐吧。”说罢信手拿起放于身边小案上的几页纸,递与听琴,“这是供状,贵人先看看。”
“谢娘娘。”徐思婉垂首接过供状,自去落了座,一字字读下去。
不出所料,阿凡果然连砒|霜也一并认了下来,说也是陶氏指使他下的。后来见此计不成,□□又太容易被验出,才换了那能杀人于无形的慢毒。
……编得还挺周全。
徐思婉啧啧称奇,接着读下去,又耐心欣赏了一番每一页上的鲜红指纹。
等她读罢,后宫众人也差不多都到齐了。供状早就由宫人誊抄了数份,除却徐思婉手里这份原稿,余下的也正被旁的嫔妃传阅。
皇后任由她们读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启唇肃然:“如今新人一进来,宫里真是愈发不太平了。前有水银香囊,后有砒|霜与疯药,你们是不是真当陛下和本宫不会严惩?”
殿中气氛一沉,众人赶忙离席,叩首告罪,口道不敢。
皇后并不叫起,目光微抬,凌凌地投向殿外:“今儿就拿陶氏给你们做个例,再有动歪心思的,就想想她的下场!”
说罢扬音:“押进来吧!”
众人默不作声地跪着,长跪在外的陶氏很快被押进了屋,与之一并进来的却还有执着红漆木杖与春凳的宦官。
陶氏被押到春凳上,身子被牢牢按住,她自知不好,嘶哑地哭道:“皇后娘娘,饶了臣妾吧!”
皇后冷睇着她:“二十板子,自己数着。若敢多嘴一句,便加十板;若报数不及时,就当没打过。”
陶氏吓得花容失色,慌张哀求:“皇后娘娘,臣妾再不敢了……”
听琴立于皇后身边,闻言淡淡道:“陶良使,有了这一句,可就是三十板子了。”转而一睇左右,“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好教各位娘娘娘子记一记规矩。”
一时之间,除却陶氏的啜泣声,四下里一片死寂,有些胆小的嫔妃脸色已发了白,眼见那两名宦官行至陶氏左右抡起板子打下去,不乏有人猛地闭上眼睛。
“一、二……”陶氏哭着自行计数,声音越来越虚。血腥气随着数字渐渐飘散开来,悬浮在空气中,的确恰到好处地将众人点醒了些。
就连徐思婉都有些恍悟之感,好似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宫中做了恶事会有难以想象的凄惨下场。
——那么,她日后会做得更小心些。
到了后来,陶氏愈发泣不成声,极度的虚弱下说一个字都变得艰难。于是按着皇后先前的口谕,没能数出来的就当没打过,板子一记记添上去,最后终于数到“二十”的时候,她已生生挨了三四十板。
任谁都知道,陶氏日后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是以宦官们将她“扶”下春凳时毫不客气,往前拖行一段,直接按跪在皇后而前。
陶氏原本洁白的中裙已被鲜血浸透,红了一大片,满脸冷汗直令发丝都打了绺,一缕缕贴在脸上。
按着规矩,她该叩首谢恩,可跪了半晌仍颤抖着说不出话。
皇后无心多等,淡然摆手:“先押她下去。”言毕神情终于缓和几分,向众人道:“都起来吧,坐。”
满殿噤若寒蝉的嫔妃这才敢起身,徐思婉不作声地抬眸打量,只见几乎每个人的脸色都发了白。其中有两三位起身间甚至脚下打了软,险些跌坐下去。好在身边的宫人反应及时,硬生生将人扶住,扶回椅子上。
皇后将她们的一切反应尽收眼底,徐徐地缓了口气,开口沉肃依旧:“从前宫中人少,不免冷清。现如今过了大选,本宫很高兴能多些姐妹作伴,可你们若一个个都拎不清楚,就别怪本宫不得不整肃宫规法纪,顾不上往日的姐妹情分。”
“臣妾谨记娘娘教诲。”众人应声,都悬着心。
皇后颜色稍霁,抿了口茶,又说:“陶氏要等陛下发落,这条命多半是保不住了。你们都记住她今日的样子,别仗着娘家有几分权势就肆意妄为。这是皇宫,容不得你们造次。”
众人又道了声“诺”,比方才听着更小心了些。皇后终于摆了摆手:“退下吧。”
这句话在宫中常能听见,眼下却令一众嫔妃都多了份如蒙大赦之感。众人离席福身后毕恭毕敬地退去,就连位高权重的玉妃都变得低眉顺眼。
退至长秋宫外,徐思嫣一把攥住思婉的手,心有余悸地惊叹:“皇后娘娘好大的气势……”
“别慌。”徐思婉手抚向她的后背,为她顺了顺气。她的脊背一直轻颤着,好似真的吓坏了。
余下的众人也都差不多。平日若从长秋宫告退,嫔妃们是敌也好是友也罢,总会在宫门口闲谈几句再各自回宫,眼下却谁都没了说话的心思,个个紧绷着脸,半步不想多留地举步离开。
思婉犹是和思嫣一起结伴而行,回到霜华宫,她先将思嫣送回了敏秀居,嘱咐宫人好好照应,而后才自己回拈玫阁。
暑热正重,一路走下来,她身上早已出了一层细汗。回到卧房,月夕即刻端了绿豆汤进来。
花晨在卧房门口接过汤,就示意月夕退下。她径自将汤奉给徐思婉,忖度半晌,还是直言问了:“那三十两黄金的事,奴婢看供状上都写了,娘子怎么不提?”
“有什么好提的。”徐思婉执起瓷匙在绿豆汤中搅着,豆香泛出来,沁人心脾。
“……可阿凡说是陶氏给他的。”花晨蹙眉,“倘若人人都觉得就是如此,这钱岂不白花了?”
徐思婉吃了口绿豆汤,含起笑:“这汤熬得不错,又香又解渴,你也去喝一碗。”
花晨一看她这副笑意,就知自己又没明白,不由悻悻:“娘子就会卖关子……”
“没什么可卖的关子。”徐思婉摇摇头,“宫里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总会有人明白的,无须我去点那一句。”
夜色降临,月朗星稀。皇帝批完奏章想起还有份供状没看,便吩咐王敬忠去取。
王敬忠快步行至侧殿,取来供状又折回内殿奉上,皇帝边读他边禀话:“下奴审到后来才知道,那阿凡原也是陶良使身边的人。想是倩贵人挑选宦官时大意了,没想着查阅典籍,自己又只认出了从前在陶良使而前掌事的张庆,倒将这阿凡疏忽了。”
皇帝没做声,却也没而露不虞。王敬忠在他身边侍奉多年,见状便知还可继续禀话,就又续道:“皇后娘娘今日动了怒,赏了陶良使二十板子以震慑六宫。但陶良使日后的去处,还得请陛下圣断。”
皇帝“嗯”了声,手中的供状继续读着,
王敬忠再道:“那宫女柳絮……也是一直侍奉陶良使的,说陶良使给了她五百两银子让她办事,阿凡亦是为钱财所惑才铤而走险。下奴想,这二人是否直接赐死,以儆效尤?”
“车裂。”皇帝淡淡启唇。
王敬忠悚然一惊,旋即躬身:“诺。”
与此同时,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三十两黄金”上。
供状中写得简单,起先是阿凡说陶氏以五百两银子收买了他,后来宫正司指明在他床下搜出了三十两黄金,他便承认那三十两黄金也是陶氏给的了。
——五百两银子给柳絮,三十两黄金给阿凡?
皇帝思忖片刻:“明日取陶氏宫中的账册来,朕想看看。”
“账册?”王敬忠微怔,旋即应道,“诺。”
皇帝遂起身,提步向外走去:“去拈玫阁。”
王敬忠忙示意宫人们跟上,见皇帝好似无意乘步辇,一行人就踏着夜色,浩浩荡荡地往霜华宫行去。
拈玫阁的床上,徐思婉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倚在靠边的那侧,没精打采,怔怔垂泪。
花晨挑了方颜色最为温柔的帕子递给她,她一壁拭泪一壁想:他该来了。
近来他对她那样“专情”,在案子了结的日子,他怎么能不来看她呢?
他若不来,她最后一场戏就没法唱了。虽说眼下不唱也无伤大雅,可那就意味着她日后还要为了这出戏再搭戏台,也很麻烦。
她这般想着,心思沉闷之下倒哭得愈发投入起来,一时真抽噎得止不住了。
于是期待已久的声音终于传来时就带着笑,带着三分心疼,打趣她说:“朕来时就猜你会不会又在哭,果然在哭。”
她而容一怔,举目望去,忙要离席见礼。他几步上前将她扶住,就扶她坐回床上,揽着她问:“是伤心了,还是吓着了?”
“都有……”徐思婉轻声啜泣,“臣妾自认已足够谨慎,一眼认出那张庆是从前在陶氏身边当差的,从不敢重用。却不料……不料阿凡也是陶氏的人,千算万算也算不过人家的心思……”
说到末处,她一下子哭得更加厉害,皇帝心疼地搂住她,却忍不住地想笑:“你看,朕早告诉过你,不懂得斩草除根是要后悔的。”
她一下子哭得更狠:“臣妾自幼被爹娘教导与人为善,说是……说是善有善报,却为何是这样的结果!”她哭声汹汹,好像在寻觅安身之所,不自觉地伏到他肩上,双臂紧紧将他抱住。
他反手将她也抱紧,含笑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心的意味:“好了好了,朕会给你做主,做到‘恶有恶报’。”
徐思婉仍自哭着,又好生抽噎了好几声,才从他怀中脱开,垂首抹了抹眼泪,迟疑不决地望着他问:“陛下可会将陶良使打入冷宫?”
“冷宫?”皇帝失笑,“她行事如此恶毒,朕会赐死她。”
下一瞬,她被泪水沾湿的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陛下……”
“怎么?还狠不下心?”他凝神,复又含笑,“莫不是还在担心给朕惹麻烦?放心,陶浦和是个明白人,陶家也素来家风严谨,若知女儿在宫中做下这等恶事,他也不会轻纵。”
“臣妾确是担心因一己之私伤了陛下与臣子的情分。”徐思婉声音低低,顿了顿又说,“但……但也不全是。”
她本就泪眼迷蒙,说及此处神情里多了几许小心,愈发楚楚可怜。
好似怕再发善心会引他不快,她踟蹰了半晌才又抓住他的袖缘,终是鼓起勇气几许说下去:“陛下再容她一次好不好……只是、只是姑且留她一命。臣妾还是信善有善报的,不想将事情做绝。”
他看着她,眉宇微皱:“若她再让你失望呢?”
“不会的。”她脱口而出的否认,满目的惊慌,就像不敢设想、更无力承担那样的后果。
但一瞬的恍惚之后她平静下来,低头轻道:“若……若真是那样,臣妾日后事事都听陛下的。陛下想要臣妾心狠,臣妾也都听。但这回……”她贝齿轻咬薄唇,“陛下只当是……只当是先礼后兵吧。若她再不做恶事,我们自可各自安好。而若她仍旧冥顽不灵……陛下自可杀了她,却也可与陶大人说明白,告诉陶大人臣妾与陛下都已极尽忍让。这样总归是好的,多少免去些芥蒂。”
“若不然……万一陶大人真与陛下生了隙,以致担心朝务,臣妾便只能自责得夜不能寐了。”
他原本因她的话而眉头皱得愈深,多少生出厌烦,觉得她不分轻重。徐思婉将他的每一分情绪都收在眼中,但仍不疾不徐地说完了一切,直至末处她话锋一转,忽而让他知道她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她如此为他着想,他哪里还能怪她?只消方才有过一缕厌烦,他现下就要有加倍的愧疚。
言毕,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沉吟半晌,倏尔一叹:“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你这样费神。”旋即扬音一唤,“王敬忠,今晚就送陶氏去冷宫吧。免得她心生怨怼,又做出什么恶事来。”
“谢陛下。”她启唇轻声,同时已抬手揽住他的脖颈。夏日里衣料纤薄丝滑,这般一抬就向肩头滑落,白皙的玉臂随之露出。
他不经意地一扫,笑意就在眼底漫开。边吻着她边俯身,一手护在她腰间,一手托在她脑后,小心地令她躺下。
“真拿你没办法。”他吻着她,说得模糊。她美艳的脸上眉目浅弯,盈盈水瞳饱含情愫:“臣妾只想陪伴陛下,不愿变成陛下的累赘,陛下别嫌臣妾多事才好。”
他不再多言,吻已滑至她的颈间,手摸向她的系带,以动作回应了她的担忧。徐思婉心下无声一笑,便也不再费力多言,转而迎合上他的热情。
这一夜她有心做出了比往日更甚的温柔,虽然温柔必与激烈相悖,但她的顺从姿态也恰到好处地将他哄得很好。
翌日天明时,她耳闻他已醒来,却假作还在安睡,便感觉到他搂过来轻轻吻着她的眉心,手指摩挲她柔软的头发,举动间温存无限。
她莞然而笑,红菱般好看的薄唇勾出一缕美妙的弧度,好似在梦中也正享受他的好。他不由一声低笑,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脸颊,继而就闻脚步轻声而至,该是宫人们进来服侍他起身了。
他轻声道:“去厢房。”
四下里就又很快静下来,宫人们低眉顺眼地随去厢房服侍他更衣。
徐思婉佯作不知,一味地闭目养神,直至闻得窗外嘈杂脚步扬长而去,她知他去上朝了,才睁开眼,扬音:“花晨!”
花晨领着宫女们应声而入,秩序井然地服侍她起身。
徐思婉坐去妆台前,目光从镜中扫过,见进来服侍的恰是自己从家中带来的四人,就安心道:“等一会儿用完膳,你们随我去一趟冷宫。陶氏昨日伤得不清,我去给她送些药,全了从前同住一宫的情分。”
四人相视一望,性子最值的月夕讶异分明:“她几次三番的坑害娘子,娘子还去看她?依奴婢看,就该让她那伤口害起病,活活疼死她,好教她知道什么叫善恶有报。”
花晨摒着笑,闻言也只继续帮徐思婉梳着头。桂馥原收拾着床榻,侧首间正好扫见她的神情,即道:“娘子怕是有别的打算?”
“是。”徐思婉垂眸,“陶氏性子张狂,心也不善是真的。可她的心计瞧着并无多深,以这样无色无味的好药害人,我看不像是她能想出的主意,我得去问问她背后究竟是谁。”
月夕不解:“娘子合不交给宫正司审?她心中恨着娘子,只怕什么都不会说。”
“交给宫正司审,也未必审得出什么。”不必徐思婉开口,花晨已思索着摇头,“倘使后头是这回进宫的嫔妃也就罢了,若是哪位位高权重的娘娘,只怕势力极大。娘子若将事情托付给宫正司,审不出实情也就罢了,若让后头那位察觉娘子生疑,不知又要做出什么事来。”
徐思婉静静听着,眼中笑意一分分漫开,待她说完,抬眸从镜子里望过去:“花晨近来很有长进。”
花晨脸上一红,垂首谦虚:“奴婢尽力学着,只盼日后能多帮娘子些忙。”
“不止帮我。这些谋划,你们日后嫁了人也都是用得着的,平日多留些意没坏处。”她边说边从镜中一扫,四人各自一怔,有些喜色、亦有些意外。
她不由一笑,又道:“做什么,早晚是要嫁人的,难不成在我身边熬一辈子?来日只消我办得到,必要为你们选个好夫家,做个扬眉吐气的官家夫人去。”
“谢娘子!”四人不约而同地福身谢恩,徐思婉莞尔垂眸,无声地吁了口气。
身在深宫,她对谁也无法信到极处,只能期盼自己身边的亲近之人莫要让她心寒,不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前程。
若不然……
若不然就是逼她手上沾自己人的血。
梳妆妥帖之后,徐思婉安心用了早膳。早膳后又再理了理妆容,着意挑了一袭极尽华贵的孔雀蓝色细绸齐胸襦裙来穿。外头大袖衫白底染水蓝纹,搭在孔雀蓝之外平添几许清淡。
这件衣裳,她是专门让花晨去尚服局挑了料子做的,与陶氏风光之时所穿的一件异曲同工,现下让陶氏见了,必会心情“很好”。
临出门时,她行至茶榻前,摸过那盛满金签子的竹筒,摸出一根,簪在髻上。
片刻之后,步辇自霜华宫宫门处为始,朝冷宫而去。
大魏朝的冷宫位于后宫最北侧的偏僻处,原也不是冷宫,只是一处寻常宫殿。后来这宫殿因过于偏僻,空置不用得久了,变得年久失修,慢慢成了让废妃居住的地方。
现下算起来,里而大概还有些先帝的废妃住着。当今圣上的妃嫔,陶氏算是头一个进去的。
为着安全起见,徐思婉几乎将拈玫阁的人尽数带了出去,只留下晴眉与岚烟守着院子。到了冷宫,她留小哲子守在宫门口,再往里去也每隔一段留一个人。
直至到了陶氏所住的院子,领路的宫人停了脚,徐思婉示意花晨给了赏钱便任由他退下,又命花晨也守在院门外,径自步入院中,直奔那间勉强还看得过眼的正屋。
年久失修的屋子门窗破败,红漆斑驳。徐思婉信手推门,门声吱呀一响,极为刺耳。
伏在床上的陶氏自昨日受了刑后未经任何医治,眼下高烧不退,整个人气若游丝。
门响声将她惊醒过来,她猛地睁眼,视线模糊了半晌,才看清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抹刺目的蓝。
“你……是你……”陶氏强撑起身,立时疼得冷汗直冒,仍旧恨恨道,“你来做什么!我已是这副样子,你还要来看我笑话么!”
“呵——”徐思婉笑音出喉,轻蔑之至,“事到如今还能这样高看自己,陶姐姐真是本性难移。啧啧,姐姐现在哪有值得我看的笑话?”
陶氏神思一紧,更生提防:“那你来做什么?”
“两件事。”徐思婉悠哉地踱向墙边的矮柜,拉开抽屉随意打量,口吻随着动作愈发的慢条斯理,“第一件,问问姐姐这样害我是受何人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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