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王中途被流寇截杀之事,朝野震惊,议论纷纷,只是众说纷纭,谁也都是道听途说,得不出什么结果。

    崔女傅或许与那位清河郡王还沾了一点亲故,这几日稍有些沉色,但大多数远志馆里的姑娘对这位遥远的郡王无感,都是从家里大人处窃听来的秘闻,课间私下谈论,当做辩论的材料。

    郑太后本来就不介意这些女子关心朝事,只是她们不愿意评头品足,叫与清河郡王妃同样出自崔氏的女傅听见心里不舒服。

    杨徽音很不巧,她最开始就被崔女傅安排在几位年长女郎之间,本来崔女傅的意思是年长在侧,使她没有聊闲的可能,从此勤奋上进,但现在却不可避免听到许多闲话。

    她侧前方的是郑太后族里的女孩,唤作郑闻樱的,她与窦太师的孙女窦清婉交好,趁着香料品鉴的间隙窃窃。

    “太上皇本是北人,听说此行是染上了南边特有的热病,危在旦夕,偏巧堂侄便这时候去了……听我阿爷说当年太上皇欲传位于今上的时候,怕太后与今上压不住外朝这些功臣,清河王和一个王侯也是这般……”

    如今皇帝可以倚仗的太上皇又一次病危,清河郡王作为毫无疑问的宗室血脉,在朝中也大有人愿意支持,若真是圣上做的,舍了君主平素温润如玉的面纱来釜底抽薪,倒给人弄得措手不及。

    窦清婉虽然觉察出历史的相似,只摇了摇头:“圣人与太上皇又不同,太上皇虽然不避讳这些事,你也该仔细些,万一就是流言蜚语呢?”

    但是凉州牧的女儿李兰琼却不太在乎这些,她终究是叛乱臣子的女儿,一向谨言慎行,只和杨徽音这种没什么心机的小孩子谈论吃吃喝喝的事情。

    杨徽音也能捕捉到前桌的只言片语,她很不喜欢别人议论圣上,但也不屑于做告密者,她还是很喜欢香料课的,这本来是一堂悠闲舒适的课,她嗅着这些名贵香料的气味,斟酌用量,投下微量的香粉,就能获得与众不同的新香料。

    然而热衷于此事的娘子们却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徽音,听说你耶耶被圣人委以重任,做了钦差大臣,你阿爷有没有和你说起这其中虚实?”

    郑闻樱回身问道:“算起来杨右丞也走了六七日了,怎么,没有书信寄回来么?”

    杨徽音忽然被问到,手里拿着调香的羹匙不留神都撒了些许,她歪头道:“耶耶从来不和我们这些女郎说朝廷上的事情。”

    她这段时日一向留在宫里,四月初七的时候圣上确实叫徐福来陪她回了一次家,但是也只有母亲和小娘、哥哥姐姐他们在,阿翁和耶耶都不在。

    母亲便是有心事也藏得很好,只是问她学的好不好,有没有被女傅说,小娘问了问她在宫里的起居,她比自己入宫之前面色苍白瘦削了一些,但又隐隐有些盼头似的异样亢奋。

    哥哥姐姐们无疑是羡慕她的,可是好像又很矜持地不肯表现出来,长姐听见她每日只是上课下学,好像也没有特别丰富多彩,似乎松了一口气。

    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了。

    其实这些女郎都不知晓她是随在圣上身边的,圣上安排并决策了这一切,可是却没有说与她知晓过,她没有在家里见到父亲,更不觉得奇怪,还是在周围女学生的口中才晓得这样一回事。

    世族里的女儿有更多的可能接触到朝局上面的事情,举办的清谈辩论偶尔也有比士大夫更厉害的人物,郑闻樱稍微有些怀疑她在敷衍自己,但看了看她那纯澈的眼睛,又觉得单纯是杨家没拿她正经养着而已。

    李兰琼听她们热议,只是微微一笑:“每月的考校还来不及担心,你们倒是有心聊别的,徽音太小或许还不必参与,你们呢?”

    大抵天下学子听闻考试总是忧虑未知多于兴奋,郑窦二人闻言瞬间就失去了闲聊的兴致,相视苦脸。

    崔女傅本来近来心情就不好,要是她们考试下来又不好,难免落一顿数落。

    杨徽音对于考试即紧张又期待,学堂里的娘子都比她大,旁人的试题千篇一律,但是女傅要是用这些来考她,实在是太难为她了。

    因此午膳过后,圣上教导她习字的时候,杨徽音忍不住趁圣上赞许的时候问一问:“圣人,我现在的学问去考远志馆的试可以么?”

    圣上拿了她照猫画虎写的模仿策论,略略思索过后,道了一句:“揠苗助长,总不是一件好事。”

    “不过学习本也该有些考验,才知道瑟瑟学的好不好,”圣上用清水浸过的帕子擦拭了她手上墨痕,出神地想了一会:“你所学不多,不如以三月为期限,教女傅们另出试题。”

    采唐馆招收不限年龄,便是自小养育的也有,太上皇笃信佛道,有意避免穷苦百姓溺毙女婴,拨在这上面的花销不小,教授课程的女师傅有了大量生徒来源,也能分成几个班次,从幼到长,依次进行考校。

    但远志馆本来名额便少,女郎的岁数大多卡在十一二岁至二十岁之间,这几十名学生里还要分出几份考题,每逢考校月,女傅们总要反复斟酌,有两日通宵不能成眠。

    “太后当年不舍幼女辞别父母,倒是没有想过在禁内招收幼年女郎,然而瑟瑟这些时日适应得这样好。”

    圣上神色和缓,抚着她鬓边自己选的新步摇:“若是她见了瑟瑟,也会喜欢。”

    杨徽音只知道圣上的生母是内廷里极为传奇且神秘的人物,这些时日她留在圣上身边,也听御前的内侍说起,太上皇与太后娘娘似乎要回来了。

    “太后娘娘也会喜欢我么?”

    她不免有些紧张,去觑天子神色:“我听人说太上皇……似乎比圣人要严厉许多。”

    “怎么不会,阿娘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圣上话语间没有丝毫迟顿,已是一派笃定,而想到太后的时候,不自觉浮现些笑意:“太后是个极温柔的女子,不过朕想,天底下也不会有人不喜欢瑟瑟的。”

    圣上与太后之间的关系无疑是极为融洽的,不过与太上皇却是未知,但是杨徽音却低下了头,自心底生出来一点酸涩。

    自一出生,她似乎便因为投胎的不当而低人一等,那些来自父祖、嫡母乃至于同辈的无视与轻慢也有了正当的理由,无可指摘。

    除却圣上,似乎还从未有人这样完全笃定、且温柔地说过这样的话。

    她想,皇帝每日所面对、要花费心思斡旋的正是天底下最博学、最睿智的一群人,或许比她的父祖还要精明,比她耶耶所蓄养的全部妖姬美妾还要娇媚,但是他也从未对她流露出理所当然的轻慢。

    那种令人安心的雍容并不是来自于他至尊的身份,带给她全新的认知,他又是那么地有力量,好像无形间就颠覆了数年间的认知。

    告诉她,她也是值得人喜欢的。

    圣上正想问一问她渴不渴,手写字写的酸不酸,忽然见她落泪,不觉怔然:“瑟瑟学了太久,是不是累了?”

    杨徽音低着头,小手在两侧的衣袖中胡乱寻找,也没有找到自己每天随身带着的帕子,只好不得体地用衣袖抹了抹。

    皇帝较起真来也只哄过朝阳,但却没有切实研究过孩子的脾气,即便是现下,也是有些弄不明白情况。

    “我……我只是有些想家,”杨徽音抹完了眼泪,有些闷闷,她瓮声瓮气道:“我听人说,圣人派了我阿爷去凉州了……”

    她寻了一个蹩脚的借口,但是也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凉州民风与中土不同,耶耶他好像是个文官罢?”她眼泪汪汪道:“圣人也会派他上阵吗?”

    圣上并未把对她父祖的处置安排作为一种饭后谈资说与她听,固然是存了几分刻意,然而当她知道之后询问也不会追诘是谁告诉了她。

    “不过是叫杨卿去为朕分忧,凉州也不是什么虎狼之地,”圣上恬淡地安慰她道:“瑟瑟的阿爷若是识趣,自然会早日平安回来的。”

    ……

    杨文远这一遭来回不过一月,就是寻常钦差出巡也没有他这等来去快捷,用不到他剿匪、也不用他去顶替大理寺惯熟的差事。

    ——他刚一下马,凉州牧便已经将清河郡王与长安往来截获的书信全部封好登记造册,只待他打开查验了一回,便又封好,请他代为转呈天子。

    其中还有不少是出自他们杨家的。

    相比于臣子间的勾结,清河郡王之死的真相在圣上眼中大约也没有那么重要,他硬着头皮回京复命,表面上顺顺当当的一桩差事,他却当出了许多辛酸恐慌。

    驿站八百里加急,太上皇的病情到中途的时候便已见好转,调养数日便乘水路继续前行,不日即将抵达帝都长安。

    圣人仁慈,或许还肯留一线生机,可是太上皇焉能饶得过随国公府满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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