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的烛光将老僧僧袍上的金线映的若隐若现。
像供人驱使的毒蛇,也像环绕自身的束缚。
一条又一条缠绕而上。
面对轰然而来带着不绝妖力的一剑,老僧依旧安定地坐着,不动如钟。
宽大的僧袍因为袭来的剑风而激的衣摆微动,那张苍老的面孔却漠然。
他甚至没有撩起眼,只是手指微抬。
一股强大的冲击便抵上薛青,仿佛一堵坚硬的墙将他朝外压去。
薛青凝起眼眸,急速运转妖力试图抵御。
妖力凝成的青剑几乎要被折弯。
千斤重的力坠在了他的身上。
要撑不住了……
薛青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唇,以从中传来的痛感让自己保持清醒。
“天真。”
静玄终于撩起眼皮,眼神却还是不屑落在咬牙的薛青脸上。
他话音刚落,在半空中抵剑的薛青就再也坚持不住,被无形的法力带着力道往外弹开,重重撞在实心的殿门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响。
“咳咳——”撞在门上的薛青又坠在地上,仿佛激起了一片因他而起的尘土。
五脏六腑痛几乎要翻搅移位,痛的薛青说不出话,一张嘴就是支离破碎的咳嗽。
薛青艰难地转动头部。
在这个角度,地面翻转,他终于能平视倒在地上的巨大佛首。
这个角度着实奇妙,薛青甚至觉得自嘲。
佛像眉目狭长,半垂的眼隐露着对于世人难言的慈悲。
只是此时和他一同倒在地上,破碎着身躯。
老僧慈眉善目,抬起眼皮露出的眼珠中却显然不是那么慈悲。
盛强手持长鞭在佛前灯雨中穿梭,躲过一盏又一盏的灯。
扬起的衣角勉强从灯上擦过,所幸没有沾上火舌。
长鞭犹如滔天而来的排山海浪,携带着千钧万势之力朝着身形枯瘦的老僧狠狠抽去。
老僧仍旧未动。
鞭尾尖即将碾上老僧的面孔。
就要碰到了——!
握着鞭柄的手更加用力,从中输送的妖力更多几分。
看盛强这架势,是要将静玄的脸狠狠抽烂才好。
然而下一秒,那去势汹汹的鞭子却如同软掉的细绳,在触及静玄面孔之前就被弹开了。
不好!
盛强还来不及动用妖力,就如同薛青一样被重重弹到紧闭的殿门上,直直坠落下来。
薛青努力用眼睛往盛强落地的方向瞟过去,就看到盛强痛的龇牙咧嘴但还是掩不住惊怒的表情。
他猜测盛强也一样和自己痛的发不出声喘不过气来了,可是薛青还是能从盛强微动的嘴唇上读出了——【妈个蛋。】
好吧,这很盛强。
看盛强还有力气骂人,薛青本来悬着的心稍稍落下来一些。
薛青紧提着脑中绷着的弦,望向高高的雕着花纹佛语的殿顶,脑中鲜少的放空了一瞬。
在殿外的法海,此时还好吗?
他俩躺在地上毫无动静,原本一直端坐着的静玄却终于起身。
静玄从蒲团上站起,烛火环绕其身,僧袍金线流动。
鞋履踩在佛像破碎的碎片上。
破碎哭泣的佛首被他毫不留情地抛弃在身后。
静玄枯瘦苍老的身躯和他体内所止不住膨胀的野心实在诡异的不配。
仿佛这部身躯已经容不下这强大的欲望。
他缓步走向倒地的薛青和盛强,在他们前方的一段距离停下。
两人此时已经在地上动弹不得,像是死了一样的安静。
薛青垂在地上的手臂上的灼烧伤口还在不住的冒着血。
将光滑如境的地面擦出一道逐渐加深的血痕。
像是哭泣流血的映山红。
“不过蝼蚁。”
静玄怜悯的眸看向两人,声音淡淡。
眼前的妖,又或是其他妖,确实在他眼中微弱如尘芥,脆弱如蝼蚁。
他的眼神落在自己微抬的手上,隐晦地闪过一丝厌恶的光。
手掌上面布满因缺少生命活力而干涸的纹路,从掌支出的手指如横拨而出的枯树枝,刻着岁月的痕迹。
枯树桠一般的手指微动,指尖轻拨,眼前千盏万盏的佛前灯便又动了起来,连原先砸落在地上的佛前灯也一起漂浮起来,像是受到了看不见丝线的牵动。
在静玄的指尖操纵下,九千九百九十九盏佛前灯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以佛前灯为引,指尖作牵,两只妖为祭品的一个法阵。
不灭的烛火在幽幽地闪着光。
静玄已经不记得在他的掌下曾有多少妖痛苦挣扎过了。
最后都被他剖去妖骨,夺走妖丹,吸纳为自身的法力养料。
妖的妖力本就是从上天那窃取来的机缘,妖才得以修成人身。
以其妖力招摇撞骗,欺瞒人心。
畜生就应该好好待在畜生道,不是吗?
妖本就该死。
能以妖丹妖骨献上,助他修行,便已经是其唯一的价值。
只是……
静玄的眼神微眯,看着眼前一青一红的倒地身影。
悬在上空的佛前灯就像即将斩落的磨的锋利的刀。
他想要现在就要杀死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妖。
就像碾碎两只蚂蚁那样容易。
他还要等他的好徒儿过来。
-
法海入寺是一个冬天。
那年的钱塘难得落了大雪。
雪厚的犹如遭了严重的雪祸,雪大路滑马车难行。
从京城来的马车便卡在了一个转弯的郊道上,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只能于漫天的风雪中从马车下来。
天气很冷,只是这小公子竟然连件厚的挡风披风都没有。
雪路难行,他一个小孩却爬上了灵隐寺高高的台阶。
走的鞋履都浸湿了雪,露出来的脚腕冻的发红发青。
直到终于走到寺门口时,他已经因雪白了头发。
成片的青丝落下,坠于地上。
“从此以后,你的法号便是法海。”
静玄看着被冻伤的小公子,含笑着赐名。
这是他千挑万选的弟子,这是他寄予厚望的弟子,这是他付出了代价交换而来的弟子。
他教导着他,如同教导着自己。
就算小公子知道了家门惨烈的真相又如何?
终究是灵隐寺……收留了他呀。
而一切的帮助,都是要收取代价。
寻得火莲打入法海的身躯,小孩在痛哭嚎叫。
可静玄嘴角的笑却越来越大。
佛骨,终将属于他的佛骨。
随着自己的身躯渐渐衰败,而法海的身躯如树渐渐茁壮。
静玄的野心便也越来越按耐不住。
只要再长几年,只要再几年……
他就能摆脱这副衰老破败的身躯。
修佛为何?
地上佛首面上的裂痕越来越深。
为不灭,为永生。
一切本应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
只是……
静玄的面容冷了下来。
卧躺于地上的青色身影身姿曼妙,弯扭的腰勾住了一个柔韧的削薄弧度。
放在血色中的雪白皓腕犹如落了红梅的玉。
光是在那,便已经是一种失魄美色。
怪不得能诱得他这无心无情的徒弟破了戒,连元阳精血都一并丢了。
还想出寺,与他作对。
自己教养了他那么久,还救他一命,把他的佛骨给自己助自己修成不灭金身。
不是应该的吗?
静玄心绪不平,五指操纵的佛前灯便晃动几分。
灯影也跟着摇晃起来。
但在明灭的灯火中有青影红鞭急奔而来,一道白光闪电似劈开了天地。
亮的晃人眼。
静玄只眨了下眼,那白光便瞬然至他面前。
带着足够割裂一切的剑意和妖力。
他动了动,瞬间躲过袭击而来白光。
可是白光消失,面上却传来了隐隐的痛感,火辣辣的似要将皮肤破开。
痛觉越来越明显。
“静玄住持,别忘了。”
原先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薛青长身直立,手持青剑,衣袍猎猎地晃动。
“蚂蚁也是会咬人的。”
手臂上的伤口还在一滴滴往下滴着血。
可薛青还浑然不觉似的。
笑意晏晏,眉眼微挑,一双向来温润的杏眸中此刻是未曾掩盖的惊艳锋芒。
——连殿中的千盏明灯都无法比及其光亮。
“呵。”
静玄不气反笑,可是布满皱纹的脸刚一笑开,便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
他伸出手去触碰自己的脸颊,碰到了一手的血。
脖上也被缠上了似蛇的粗糙鞭子。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毫不留情地绞断。
在幻境中,薛青和盛强并不能直取妖兽的性命。
有时妖兽太过强大,而他们也确实弱小。
可是万丈深渊前,往往也会有一线生机。
趁强大妖兽自以为尽在掌握,他们积蓄着不够强的力量,抓着这一线生机腾空而起。
千帆过尽,局势反转。
死而复生。
静玄终于正眼看了面前的两只妖。
显然这两只妖,给了他太大的“惊喜”。
薛青不欲与静玄多费时间。
他与盛强使了个眼神,两人便齐齐而上。
悬在空中的佛前灯又开始轰然运转起来。
薛青踩在一盏佛前灯上借力腾跃而起。
几瞬间已过数招。
然而静玄虽已到暮年,但多年修炼的功底依旧还在。
随着时间的过去,薛青和盛强慢慢感到力不从心来。
在一击又被挡住后,薛青看向自己手中的青剑。
因为妖力的不足,青剑几乎快变成了一片薄薄的影子。
手臂上的血已经将衣衫都浸透。
他抿了抿发白的唇。
可是根本来不及让他喘气,面前的佛前灯便数盏齐齐落下来。
那佛前灯正要砸到他身上,却传来一阵奇异剧烈的晃动。
灯砸在薛青的脚边,他几乎能感受到法力的热意。
“轰——”巨大的佛殿开始颤动,宛若地动山摇。
晃动间有佛珠相叩的声音轻响,却带着不可忽略的穿透声。
一直紧闭的殿门终于被人从外重重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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