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说,你为魔修。”鱼附忽然想到裴寻今刚刚说的话,问,“那你现在藏在何处?”

    裴寻今将湿黏的长袖卷至手肘处,说:“四处游荡。”

    许是想到了游荡的凄惨之处,鱼附面露些微同情,道:“就没有个归处么?”

    裴寻今只笑:“正道有散仙,咱们就也有散魔嘛,既然是散魔,那便当往自由处归了。”

    鱼附犹疑道:“但我见你……身上并未有魔息。”

    “同你一般。”裴寻今抬起手腕,转了转——那上面系着一条红绳,中缀一小巧莲花美玉,“我也有掩藏魔息的物件。”

    鱼附不疑有他,松了口气:“那便好。”

    许是陡然想到伤心处,他黯然叹气,道:“我也是上月才到这磐鹤池。之前从巫处换来了化人形的丹药,想着进入魔界便好,谁想那守门的魔修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进去。如今丹药已尽,只得惶惶缩于池中,过一日算一日。”

    他眼底的愁绪愈积愈浓,但想到眼前的同仁也正遭此大罪,便勉强提起笑意,劝慰:“不过,既然处境已如此,倒不如放宽了心往前过。我想是坏事虽当头,也有转运时,与其自暴自弃,何不珍惜眼下。”

    见他一本正经地摆起道理,裴寻今失笑:“你这是躲在里面整日熬鸡汤了?”

    “鸡汤?”鱼附疑惑,“我不常吃熟食,若是没什么吃的,饮露餐风也能过活。”

    裴寻今笑得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对了,”鱼附少与人说这多话,一时兴起,便止不住了,什么都要问一问、谈一谈,“不知道你是为何也会被赶……会离开魔界?”

    裴寻今不以为意:“赶我出来偷秘籍,说是把五大峰三大派的秘籍偷完了,便能回去。”

    鱼附的脸上凝出惊愕,连摆动着的鱼尾都停住了。

    他原生一副媚态,却又奇妙地融进不谙世事的天真纯然,满眼惊奇地望着她:“真的?”

    “假的。”裴寻今神情未变。

    鱼附被她逗笑了,尚存的一点苦色也消失殆尽。

    他翻过身,仰躺在石头上,远望着那浮动在云雾后的圆月,不由道:“先在那江河湖泊中偷生时,倒是从未想过能有今日这番奇遇。”

    两人又短聊了一会儿,裴寻今实在是冻得有些受不住了。

    这魔鲛日日与寒彻相伴,但她却不是。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梁,眼睛也润进了泪意,怕是随时都要打出喷嚏。

    “更深露重,我该走了。”她站起身,远望着已被杂草遮掩得几乎看不见的小路。

    鱼附只觉得意犹未尽,还想留她说话,却又怕妄自阻拦惹她不快,只能将双手竭力撑在石头上,望着她。

    “那你还来吗?”他面怀忐忑,心有不安,“我……我这副身子,没法去找你。”

    且若她所说,是个四处游荡的,又去哪里找她呢?

    裴寻今:“当然来啊。”

    不来她怎么刷好感度?

    鱼附下意识一笑,但觉失态,便又抿了回去。

    他抬起湿润的眼眸,像是想竭力记住对方一般望了她一眼。

    “一定?”

    裴寻今点头:“骗你是小狗。”

    鱼附又笑了。

    “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他说,“鱼附,我叫鱼附。”

    他记得幼时听别人说过,若是交换了名字,那便是朋友了。

    “裴寻今。”裴寻今躬下了身,把沾在他颊上的一点碎泥给抹掉了,笑道,“下回再见了,鱼附。”

    身前人陡然靠近,又颤着笑意叫出他的名字,鱼附没来由一阵心慌。

    他缩回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叫清澈的水藏住晕着红的脸颊。

    他想知道下回是什么时候,却又问不出口,只能任由嘴边冒出一串气泡。

    裴寻今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

    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走了一路,身上竟也干得差不多了。

    她原想捏个诀弄干净衣裳,却又怕出岔子,索性作罢。

    进入弟子院时,已是一片寂静,偶闻模糊的鼾声起伏。

    她所在的南界主要住着刚入宗的外门弟子,需要再通过入宗考验,再满一年,才能正式进入宗内。

    而现在,这些外门弟子多负责后勤杂务。

    裴寻今找到了寝舍,甫要推门,身后便响起一阵清脆的银铃声。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质问:“这么晚了,你又去哪里惹事了?”

    裴寻今转身。

    一少年坐在树上,他一腿垂下,另一条则屈起,胳膊搭在上面。

    身后明月高悬,缀着几颗疏星。

    将他的轮廓映得模糊,又在那疏狂中凭空添进几分清冷。

    同样是外貌出众,然他的模样更显英气,高束着的头发都要比平常人短些。

    那少年见裴寻今望过来了,一笑,衬得张扬夺目。

    笑得身体微颤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上拴着的细长银铃便叮叮当当,端的是意气风发。

    裴寻今在心里咕哝一句。

    这解玉瞧着倒比谁都像名门正派。

    实则呢?

    和她一样,走的是反派路子。

    裴寻今佯作恭敬:“解师兄好。”

    她记得游戏里,解玉是妖族小殿下,自小受宠,但现在正处于叛逆期,说是想出来历练一番,转眼便敛住妖息,进了最大的敌家——青斗宗门下,想偷得荀随门下功法。

    而原主则也是听说了这功法,修得便能长生不老,就打起了入宗的算盘。

    两人恰巧在这儿撞见。

    原主曾经见过解玉,知晓他是什么身份,于是刚碰见他就兴奋地将自己的底透得一干二净,平时也多有谄媚。

    解玉自然瞧不起这等阿臾的无名小妖,通常选择无视,偶尔想起来时,也仅将她当作小仆使唤。

    原主的满心算计扑了空,气不过,便当面做鼠、背地成狐,一心想着把给荀随投毒的事嫁祸给解玉。

    不料栽赃的话刚说口,就被荀随一剑送走了。

    目下,解玉瞧她时眼底尽是不屑。

    “往常左一个殿下右一个殿下,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的底细。现在倒是来讨巧卖乖、装那名门正派了——你说我好?”他那腿晃得自在,“那你倒说说,我哪里好?怎么好?”

    他这话算是胡搅蛮缠,可看她的眼神却分外认真,星目灼灼,倒真像是在等她说出个一二三。

    裴寻今全然转过身,正对着他。

    “解师兄自然是哪里都好,天赋、人品,有哪个比得了?”

    “哼!”解玉敛住笑,轻蔑道,“狗改不了吃屎!我最见不得你这等溜须拍马之辈。”

    他往前一跃,轻巧落在了地面。

    “明日便是入宗考验了,某些腌臜小妖还是识相些,尽快夹好尾巴离开。若是挡了我的路——”他拔开剑,“非旋下她的脑袋,拿来装酒不可。”

    裴寻今知道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若是不认识的,在解玉身上只看得见少年独有的肆意狂态,但只有熟知他的人,才知道这底下藏着纯粹的凶恶与阴狠。

    况且,这段日子里原主已经把解玉惹得烦闷至极了,即便没有被荀随刺死,早晚也得死在解玉手下。

    裴寻今微微蹙起眉。

    要不是不知道真男主是谁,她真不愿与这阴晴不定的主打交道。

    眼下解玉分外憎恶她,她还是暂且拉远一些距离为好。

    “解师兄。”她道,“既然明日要入宗考验,解师兄还是早些歇息罢。”

    解玉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却又突地顿住步子。

    两人离得近了,他也终于看清了裴寻今的狼狈。

    “噫——”他皱起眉,眼中尽是嫌弃,实诚地往后避了一步,“裴小贼,你这是往哪处坑底泥浆里滚了一遭。”

    不等她开口,解玉便一摆袖子,冷哼一声要走。

    留在原地的裴寻今,仿佛又被浇了一头冷水。

    她轻蹙了蹙眉。

    她断不是什么唯唯诺诺的性子,心觉解玉太过傲慢。

    这小殿下再尊贵,也压不到她头上来,拿言语刺人算什么本事。

    裴寻今忽地想起了方才在磐鹤池水龙一事。

    她的眸中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当下便抬手掐诀。

    霎时间狂风大作,卷起一地枯叶,而后渐渐化作长龙。

    解玉已走了一段距离,忽听见身后响动。

    甫一转身,那满脸的漫不经心便换作了愕然。

    这是何物?!

    他抬头望向卷着长龙模样的旋风,心中大惊。

    然不等他回神,那长龙便呼啸着朝他袭来了。

    解玉咬牙拔开银剑,竟是生生迎了上去。

    剑气四荡,与风龙碰个正着,激起的巨大冲撞力逼迫得他后退几步,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风虽止了,可解玉心中惊愕却半分不减。

    这风到底是从哪儿刮来的?

    按理说,他身边没有人有如此强大的修为才是,竟连他也只是勉强挡下。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裴寻今的身影,但即可否定。

    不可能是她。

    那小妖修为浅薄,断接不过他一掌,遑论造出这等景象。

    还是说有人发现他的身份了?

    也不可能啊。

    解玉环顾四周,一脸狐疑。

    “莫不是打那西界吹来的?”他小声喃喃。

    傍晚,他便听说西界有一冲天水龙,气势磅礴,疑是魔修所为。

    如果是这样,那就不难解释了。

    心中隐隐有了定论,解玉的狐疑也得到消解。

    他抚着尚还镇痛的胸口,抿着唇回了寝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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