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丰县供销社管着全县二十多个公社的收购站,除了日常废旧物品、纸皮纸箱,最大的进项就是收上来的破铜烂铁。往年这些破铜烂铁都是送到安丰本地一个小型钢铁厂。小厂吸收能力有限。陆贺上台后,将一部分破铜烂铁压成方块,用大卡车送到市钢铁厂。

    市钢铁厂自然是一百个愿意,想跟安丰县供销社进一步合作,将全县收上来的所有破铜烂铁全部揽下来,因此特意约陆贺到厂里洽谈合作。

    陆贺今天便带着陆赞来到平西钢铁厂。兄弟俩在一个系统上班,偶尔陆贺出去谈事情会带着这个脑筋灵活的弟弟,将他当自个助理在使。

    兄弟俩合作无间,很快和总务处王处长达成协议。市钢铁厂表示愿意吸收安丰县废品站收上来的所有废铜烂铁,按市价折成款项返还给供销社。

    不过在陆赞看来,光折成钱和卖给小钢厂有什么区别?他灵机一动,向王处长提出市钢铁厂能否赠送一些钢筋指标给到安丰县供销社?

    如今全国到处在兴土木,搞建设,钢筋指标十分稀缺。供销社明年准备拓建新的办公大楼,正发愁没有钢筋。

    王处长也很爽快,拍板给他们提供五百吨钢筋指标作为额外奖励。毕竟安丰县供销社率先和厂里达成了回收合作,给其他区县树立了榜样,给点奖励是应该的。

    陆贺和陆赞自然是喜出望外,这趟差出得太值了!两人婉言谢绝了王处长一起吃晚饭的提议。王处长将他俩送到厂门口。

    一行三人从保安室旁边的小门出来的时候,便看到一个姑娘站在钢铁厂门口探头探脑,猫着身子往铁门中间的缝隙里钻。

    陆赞看了那姑娘一眼,狼狈的背影,细瘦的腰肢,脚下步子一僵——林盼娣?!

    王处长还在呢,这是当着钢厂领导的面溜进厂里啊,陆赞忙出声叫住她。

    被当场抓了个现形,林盼娣一点不尴尬,笑呵呵地直起身子,介绍自己是和单位运输科的驾驶员们一起来送货的。落落大方的态度,反倒整得王处长不好意思了。

    陆赞往门口排着的汽车队伍里一看,果然红星那几辆快要散架的大货车正排在后面。路牙子上坐在几个穿着红星制服的男人,脚上穿着统一的军绿色胶鞋,有的手上还戴着白色棉线手套,大喇喇地坐在石墩上抽烟。

    陆赞不由拧起眉头。一个小姑娘跟着一群浑身汗臭的“车老板”跑到市里来送货?红星是没人了吗!

    关键是林盼娣还跟着那群师傅一起进去卸货,就她那手里缚鸡之力的细胳膊细腿的,上头竟然派她来?

    陆赞原本打算要走,被他大哥给拉住了。陆贺有些不悦:“我说你快要结婚了,脑子犯轴是吧?这去矿山公社还有六十多公里,大晚上的刚好顺路,你不送她?!”

    陆赞“哦”了一声,看了大哥一眼,咕哝道:“供销社给你配的小汽车和司机,又不是给我用的。你都没有发话,我说什么……”

    自己弟弟什么德性陆贺最清楚,他冷哼一声,转头去吩咐驾驶员几句。

    林盼娣那头卸完货,和刘师傅他们一起出了钢铁厂,却发现陆贺和陆赞还等在厂门口,坚持要捎带着她回公社。

    她只得和刘师傅约好了明天排练的具体时间,然后便坐上供销社的小汽车回去了。

    林盼娣明明是宣传科的,却陪着运输科的司机一起来送货,陆赞这边觉得古怪。殊不知道运输科的那几个汉子也远远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里满满的审视。

    听刘师傅说,这个瘦高个是盼娣同志的“对象”?这后生看着皮肤比女娃娃还白,又瘦又高,这分明是电影里资产阶级大反派的模样嘛,看着就不像是个吃苦耐劳的靠谱同志!

    一时间,几个汉子目光不善地盯着陆赞瞧——明天得好好问问盼娣,她年纪轻轻的莫不是被油嘴滑舌的后生给骗了吧?

    ……

    回程路上,盼娣和陆赞坐在后排,陆贺坐在前排。

    对着陆赞的大哥,盼娣一直有些犯怵。三十来岁就已经掌管县供销社偌大一摊子,自然不是一般的人物,盼娣生怕自己说错话,一不小心将协议入赘的事露了馅。

    她不敢随便说话,陆赞是懒得吭气。一时间,车内气氛有点僵。

    倒是陆贺先开口,他微微侧过头问道:“你们俩下礼拜就要办婚礼了,结婚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结婚那些东西都是陆赞在准备,林盼娣什么事都不知道。她指望陆赞出来应付一下他大哥,余光看见他正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林盼娣气得牙庠庠,挤出一丝笑容,含糊应道:“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盼娣和陆赞两人坐在后排,一人靠着左边车门,一个靠着右边车门,隔得老远,仿佛中间被谁划下一道结界。

    不过这种状况也没有维持太久,路实在太不平了,摇晃得厉害。陆赞手下意识往车顶一抓,却发现自己那一头的车把手坏了,根本没办法固定身体!

    他转过头看着林盼娣,只见她抓着车顶的把手,身体随着车子的起伏微微晃动着,那双眼睛正看着前方,淡定从容得紧。

    陆赞暗悔自己刚才上车没注意这个,他努力绷住身体,不往那丫头那边靠。车子经过一段铺着石子的连环坡路,车身一个摇晃,直接将没有扶手可抓的陆赞向另一边甩了过去。

    陆赞一个不稳,整个人片膏药似的贴在了那丫头身上,口鼻间全是她身上的气息。他来不及反应,“咚”地一声,脑门已经撞上了她的鼻子。

    他俊脸一黑,偏又不能发作,只得捂着后脑勺坐直身体。

    林盼娣“哎呀”一声,赶紧摸住自己的鼻子——幸好这是货真价实的鼻子!不然这一撞得毁容!

    口鼻被狠狠撞了一下,口腔里泛出一丝血腥味。林盼娣忍不住在心底咒骂一句,早知道就搭货车回去了,这路小汽车颠簸得像坐轿子一般!

    陆赞神色有些不自然,自顾自嘀咕道:“我这边把手坏掉了……”

    陆贺从后视镜看着他俩:“你们俩还好吧?”

    陆赞和林盼娣几乎同时坐直身体,异口同声道:“挺好。”

    这人真没礼貌,撞了自己连句“对不起”都没有。林盼娣面无表情地扭身看向窗外,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

    幸好,车子离矿山公社越来越近了。

    赵姝这几天特别高兴。哥哥赵猛从部队里回来探亲,带了好多礼物给她。崭新的军绿色挎包、语录本、珍稀版的像章,还有他在部队商店给她捎带的新衣服。

    听说哥哥要回来,她激动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赵姝是家里的老小,姐姐赵珍比他们大很多,早早嫁人了。赵姝打小和赵猛最亲了,小时候就爱跟在他后头。

    赵猛对这个妹妹也很宠爱,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其实打小父母更偏疼他,但赵猛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妹妹,久而久之,反而这个幺妹成为家里最受宠的那个。

    ……

    趁着儿媳去学校上班了,赵传福又在赵猛面前提起那三百块钱的事:“那笔钱我跟姝儿说了,她现在开始赚工资了,让她自己来还……”

    赵姝听父亲又提到这茬事,不满地撅起了嘴巴,但哥哥接下来的话让她瞬间转怒为喜。

    只见赵猛揶揄地看了妹妹一眼,咧嘴一笑:“不用,那笔钱淑芬不知道,就当我送给姝儿的嫁状吧。”

    赵传福听说儿媳不知道这笔钱,不由松了口气。到底还是心疼小女儿,一时也不做声了。

    “谢谢大哥!”赵姝满脸喜色地上前揽住赵猛的胳膊,撒娇道:“大哥,明天总矿举办迎新晚会,我要上台表演节目,你带着嫂子一起来玩啊!”

    赵猛看她一脸期待的模样,爽快应下:“好啊!既然有你的节目,那我肯定要去!”

    “大哥,你等着瞧吧!这次节目我肯定要拿第一名!”

    “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班了!”

    赵姝看了眼时间,背上哥哥送给她的崭新的军绿色挎包,着急忙慌地骑上自行车去上班。

    赵猛看着妹妹急匆匆的背影,不由摇头笑了——这丫头在外面大方得体,在家里总是一副冒冒失失的模样。

    看着女儿去上班了,赵传福闷声道:“原本你妹工作这事也不需要你来掏钱。说起来都怪盼娣!林木匠前阵子过身了,盼娣跟她妈两个人成了绝户头。原本林家族里想把房子收上去,盼娣她二叔想了个主意,让盼娣嫁给他小儿子,这样房产还能保住。彩礼也跟我说定了,九百块钱!谁知道那丫头死活不肯嫁,还闹着要招赘!那笔彩礼钱便也扑了空……”

    赵猛一愣:“盼娣要招赘?”

    赵传福冷哼一声:“听说已经招到亲,下礼拜就要办婚礼了!你说她也不是林木匠亲生女儿,招赘续的还不是咱家的血脉?这事只怕林家叔伯们还要闹。你不知道,盼娣现在看到我和你妹妹,就像看到仇人一样。彩礼我一分钱没拿到,这次她结婚帖子都不给我下一张!我好歹是她爹!这种没良心……”

    赵猛不耐烦听父亲说这些,他想了想道:“盼娣下礼拜结婚,那我得给她送份礼过去。”

    听儿子说要给那死丫头送礼,赵传福脸色一沉,喝道:“她早就抱养出去了,跟我们老赵家一点关系没有,送什么礼?!不准送!”

    赵猛不吃父亲这一套,他在部队当排长,在手下那些个兵面前,也是个说一不二的长官,严肃起来也自带一股威势。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一口,淡淡道:“盼娣抱出去那年,我都记事了。我还记得林叔那年带着个长长的竹篮来,进门就将盼娣放进去,然后拎走。林叔在前面赶,我在后面追,鞋子也没穿,一路追到村东头,脚底板全是血……”

    听儿子讲以前的事,赵传福心里也不是滋味。那年妻子生下盼娣,身体很弱,没有奶水,家里条件也不好。只得将盼娣抱养给隔壁村的林木匠,林木匠是个实诚的,临走还塞了一百块钱在他兜里……后来靠着这一百块钱,给妻子看病补身体,妻子身体渐渐好转,没多久又生下姝儿。

    盼娣那丫头一出生黑黑瘦瘦,其貌不扬,抱养到林木匠家当闺女,到头来也没给他招来个儿子。

    哎!想来都是命吧!

    一时间,父子俩各想着各的心事,都没了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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