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翌日清晨,江慎才被小狐狸一爪子拍醒。
“你怎么能睡在这里?”小狐狸蹲在他身边,气得毛都竖起来。
江慎恍惚片刻,疲惫地按了按眉心:“天亮了吗?”
他精神瞧着很不好,比小狐狸前两日困倦时还要萎靡,眼底一片乌青。
小狐狸顺着江慎裤腿往上爬,爬到胸膛,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脸:“怎么脸色不好,生病了?”
江慎打了个哈欠:“无碍,只是没睡好。”
“有床不睡,在这里当然睡不好啦。”黎阮显然昨晚休息得不错,此刻精神饱满,凶巴巴地训他,“不对,这不是睡不睡得好的问题,外头这么冷,在这里睡,万一冻死了怎么办呀?”
江慎:“……”
小狐狸好像很担心他以各种奇奇怪怪的方式不小心死掉,不过也很正常,江慎要是死了,他就只能去找其他凡人与他双修。
其他凡人……
往日江慎拒绝双修时,这小狐狸也不是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只把这当个玩笑话,原本并不在意。
可今日不知怎么,哪怕只是想一想这种可能,都觉得心里像是堵着什么。
不舒服极了。
江慎闭了闭眼,没再继续想下去。
“我没在这里睡。”江慎抱起小狐狸,往洞府里走,“是昨晚睡不着,在洞外坐了一会儿,快天亮前才打了个盹。”
结果刚合上眼没多久,就被这小狐狸折腾醒了。
一个多月过去,江慎的腿伤恢复了七七八八,虽然行走还不太稳,且不能走太长时间,但已经不再需要拐杖借力。
他在外头待了大半夜,浑身都是冰凉的。回了洞府内,先将身上泛着寒气的斗篷脱下放到一边,又往火堆里添了点柴。
柴火很快烧起来,将整个山洞烘得暖意十足。
黎阮趴在火堆边看着江慎做完这些,才问:“为什么会睡不着呀,是不是京城送来的信里有烦心事?”
江慎正往火堆里丢了两个地瓜,听言动作一顿。
是啊,昨晚既然睡不着,他为什么不趁机看看那些书信,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曾经会为了处理公务废寝忘食的太子殿下,有史以来第一次,竟然将手下传来的书信忘到了脑后。
若不是小狐狸这会儿提起,他甚至没想起还有这回事。
“嗯,是有一些事。”江慎面上做出一副淡然之色,清了清嗓子,“所以我现在还要再看一看。”
小狐狸“哦”了一声,丝毫没有怀疑。
只顾着盯紧火里的烤地瓜。
江慎重新翻出那些书信。
京城送来的书信虽然不少,但大多都是传递消息,需要他定夺回复的很少。可今日,他看着看着,眉头却轻轻皱起。
许是他们在一起待了太久,又或许是妖族天性,黎阮对江慎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他转过头来,小爪子拍了拍江慎裤腿:“怎么啦?”
“没什么。”江慎将看完的书信扔进火堆里,“有人想约我见一面。”
“啊?”黎阮疑惑地问,“你不是让人假扮成你,去南边了吗?”
去年夏天,当今圣上命江慎南下赈灾。
赈灾本该在深秋结束,但圣上并没有让江慎回京的意思,反倒下了旨,让他在江南多待上一段时间,了解民生,监督官员。
江慎知道圣上为什么这么做。
他要继承皇位,民心绝不可失,而巡游则是提升民心的最好方式。
当然,若他借身份之便,在巡游中大肆勾结地方官员,搜刮民脂民膏,一是失了民心,二来,恐怕圣上恐怕就要再重新考虑储君之位。
因而,这也是一种试炼。
江慎被假密函召回京城时,正是他在南巡之时。因此,他安排的假身,如今也已经代替他,南下巡游去了。
江慎道:“约我的人,这几日便会去江南。”
是刚上任的湖广巡抚,江慎在京城时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但不太熟。
这人是前些年的探花郎,先前隶属户部,刚入朝堂时,太子派系中还曾有官员想要拉拢他。
不过没能成。
此人如今升任湖广巡抚,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给江慎示好,传信给他询问如今的住所,想要当面拜访。
但这信还没送出京城,就被截下送到了江慎手里。
“如果不太熟,见一面也没关系吧?”黎阮道。
“哪有这么简单?”江慎烧完了信,火堆下面的地瓜也差不多烤好了。他取出来放凉,递了一个给小狐狸,才道:“这是在试探我呢。”
烤地瓜的火候掌握得刚刚好,掰开还冒着热气儿,一口咬下去软糯香甜。
黎阮一边啃,一边问他:“为什么是试探?”
在遇到江慎之前,黎阮从来不知道原来凡人的世界这么精彩。什么勾心斗角,什么明争暗斗,听上去跟说故事似的。这些日子闲着没事的时候,黎阮就会缠着江慎给他讲朝堂上的事。
虽然有时候听不太懂,但依旧听得有滋有味。
黎阮总觉得,多听点这些故事,说不定他能变得聪明些。
江慎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不过只要小狐狸想听,他就从不隐瞒。
“如果只是想转移那幕后真凶的视线,不让他继续往长鸣山派人,为何我不直接放出消息,说我在民间微服私访,而是找人扮做我的模样,大张旗鼓南下?这样不反倒节外生枝?”
黎阮眨了眨眼,也不知听懂了多少,但还是很配合地问:“为什么呀?”
江慎一笑:“如果我就此藏匿在民间,还如何引出那刺杀我的真凶?”
“哦!”黎阮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故意把消息放出去,那个凶手杀你一次没杀成,肯定会去杀第二次,这样就能把人抓到了,对不对?”
江慎默然片刻,没有回答。
小狐狸耳朵耷拉下来:“好吧,猜错了。”
“也不算错。”江慎含笑,“但我不觉得那凶手会笨到敢杀我第二次。”
黎阮:“?”
黎阮:“你是不是在说我笨?”
江慎不答,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但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为了引他出来。”
“如果是我,发现自己蓄谋已久,甚至以为已经得手的目标,居然安然无恙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不管有多困难,我都要亲自去确认一番。”
“……这位湖广巡抚,多半就是被派来确认这件事的。”
“可是……”小狐狸挠了挠耳朵,“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他真是不凑巧,单纯就想在这时候来看看你呢?”
江慎没忍住,轻轻笑起来:“他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只用了五年便从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变成了巡抚,你以为他是谁,山野间的小狐妖吗?”
“小狐妖才不会要五年这么慢呢。”
黎阮没听出江慎话里的调笑之意,他摆了下尾巴,得意道:“小狐妖要是想当官,直接给皇帝施个迷幻术,想要什么官都行。”
江慎:“……”
难怪民间对妖怪如此忌讳,总是喊打喊杀。要是真有只妖怪如此祸乱朝纲,恐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但黎阮又道:“可当官有什么意思,规矩那么多,事也那么多,还要一群人抢来抢去。还不如修仙呢,修成之后想要什么有什么。对了,不然你也修仙吧?”
“虽然你没有根骨,年纪也太大,但我们可以双修呀。万一运气好,顺利帮你筑基了呢?”
江慎:“……”
什么话题都能绕到双修上,不愧是他。
江慎按着眉心:“你还听不听故事?”
黎阮:“听听听!”
黎阮的疑虑江慎也想过,所以他打算先回一封信给湖广巡抚,装病婉拒邀约。这人是个人精,若只是想向他示好,如此便该放弃了。但如果他坚持要与江慎见一面,个中意图恐怕就不会那么单纯。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这是江慎一直以来的行事手段。
“既然你都想好了,为什么还在发愁?”黎阮问。
“不是发愁。”江慎顿了顿,道,“我京中的暗线曾经回禀过,这位湖广巡抚似乎与我三弟走得很近,或许……已经加入三皇子派系。”
三皇子江衍,在几个兄弟当中,是与江慎关系最亲的一个。
如果湖广巡抚当真是奉命来试探他,而他又加入了三皇子派系……
黎阮问:“那是不是证明,想杀你的,就是你那个弟弟呀?”
江慎:“或许吧。”
黎阮:“那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要杀我,我便杀他。”江慎眼底映着跳动的火光,轻嘲一笑,“皇位谁都想要,可总要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吃过东西,江慎给京城写了一封回信。
小山雀昨天恐怕是真的累坏了,江慎在洞府一直等到午后,它还是没有现身。不过那湖广巡抚要过几日才会南下,不必急着回信,江慎便随它去了。
今日是个难得的晴天,午后阳光正好,黎阮拉着江慎出了洞府。
前些时候山里一直下雪,黎阮又精神不振,已经好几天没有外出觅食。
导致的结果就是,洞府里的肉和果子全都被吃完,他们连着吃了好几天烤地瓜。
他不想再继续吃烤地瓜了。
黎阮今天精神不错,带江慎去抓了几只野兔、几只野鸡,还找到了峡谷里尚结着果子的最后几株果树。
江慎一夜没睡,只在早晨整理完书信后小憩了片刻。刚出门时还能勉强奉陪,到后面,就变成了小狐狸到处蹦跶着抓鸡摘果子,而他靠坐在树下打哈欠。
“打起精神来嘛。”
小狐狸从一棵果树枝头跳到另一棵,鲜红的身影在半空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你要多出来走走,晒晒太阳,才不会总因为那些烦心事睡不着觉。”
“……嗯,知道了。”
江慎无奈。
他的烦心事是因为谁?
还不都是因为这只没心没肺的小狐狸。
江慎又打了个哈欠,勉强打起精神。
那抹鲜红在茂密的树冠中穿梭着,果子一个个掉下来,被江慎拾起扔进他们带出来的小篓里。
小狐狸像是好多天没出来放风的小狗似的,在枝头玩得兴起,摘下来的果子没多久就装满了两个小篓。
还在跃跃欲试想去下一棵树。
“小狐狸,这些够了,我们吃不了——”
江慎刚抬头喊他,可小狐狸不知怎么,身体忽然一歪,险些失去平衡。
他慌慌忙忙抓紧树枝,才没从树上摔下来。黎阮低头看去,江慎站在树下,正极担心地看着他。
“我没事。”黎阮尾巴一甩,轻盈地在半空翻了个身,重新站上树枝,“就是刚刚忽然有点晕,不过现在已经没事啦。”
江慎没有回答。
他注视着树上那抹鲜红的身影,眉梢略微压低。
他刚才清晰地看见,小狐狸身上闪过一抹红光。
那红光之中……好像是个模糊的人影。
回到洞府,江慎又去洞外处理野兔。
他握着匕首,将野兔剥皮清洗,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
方才在树林中看到的只是个模糊的背影,消散得很快,快到仿佛那只是他的一个错觉。但江慎知道,那多半就是小狐狸化作人形的模样。
他……就快要恢复人形了吗?
江慎觉得自己很矛盾,他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期待小狐狸幻化人形,还是希望他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
如果他能变幻人形,他还能这么坚决地拒绝他双修的要求吗?
可如果不拒绝……
“还没好吗?”身后忽然传来小狐狸的声音。
江慎手一抖,匕首在指尖划出一道口子,顿时血流如注。
他吃痛皱起眉,下意识一甩手,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伸出来,按住了他的手。
“别浪费呀。”小狐狸仰头,把他的手指含进嘴里,“血里的精元很宝贵的,不能浪费。”
小狐狸舌头很软,触感温温热热,像是怕弄疼他似的,在他指尖轻轻舔舐。
江慎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仿佛舔舐他手指的已经不是小狐狸,而是树林里看见的那道模糊、却玲珑纤细的身影。
“够、够了。”江慎收回手,发觉自己语气有点生硬,又放轻了声音,“血已经止了,多谢。”
小狐狸眨眨眼,但也没怀疑:“不用谢,很好吃。”
江慎:“……”
要命。
江慎别开视线,又问:“你不是说玩累了吗,怎么出来了?饿了?”
“不饿。”黎阮摇摇头,“就是刚刚忽然又觉得好累,想找你吃点精元,现在已经好啦。”
“……那就好。”江慎心底乱做一团,只能若无其事低下头,继续处理手里的野兔,“再回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好。”
黎阮:“嗯!”
小狐狸又回了洞府。
江慎叹了口气。
他这样下去不行。
他还要在长鸣山待一段时间,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他以后还如何面对小狐狸?小狐狸心思纯净不懂这些,他这是什么心思,难道他自己还不懂吗?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江慎在心里对自己道。
且不说那小妖怪现在就是只会说话的普通狐狸,就算他真的变成人又如何。堂堂太子殿下,在京城面对那么多诱惑都能坐怀不乱,这小小一只狐妖就能让他失去定力,如此狼狈?
怎么可能。
江慎深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加快手中动作,很快洗剥好野兔,回了洞府。
洞府里很安静,约莫是那小狐狸又睡着了。江慎拎着野兔走进去,却在看清洞府里的景象后脚步猝然一顿。
小狐狸的确已经睡着了,他睡着时身体总是习惯性蜷缩起来,把自己团成一颗圆滚滚的红色绒球。可现在,在那颗绒球上方,清晰地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影是半透明的,很瘦,身形匀称娇小。他侧躺在江慎的干草床上,没有穿衣服,长发披散下来,半遮半掩地挡住了脸。
一截纤细的手腕从床边垂下来,指尖修长而透明。
江慎心跳漏了一拍,而后剧烈的鼓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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