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邰鸣东沉默一下:“我不知道她真的会来,之前只说她有可能出席。”
孟知葡没有理睬他,又看一眼倪晃。
隔得太远,瞧不分明,只能看到她翘起的唇角,还有长而媚的眼睛,端庄又漂亮,并不像个私生女。
她是单眼皮,孟知葡在心里想,和爸爸的一模一样。
孟知葡像妈妈,遗传了宽且分明的眼皮,小时候爸爸的警卫员逗她玩,说她是捡来的。
她不信,警卫员就说:“不然你看,你和你爸爸怎么长得不像呢?”
孟知葡拿着照片对镜比较,自己双眼皮,爸爸单眼皮,自己眉毛弯弯,爸爸的却是剑眉……
她越看越觉得不像,当天晚上就翻窗离家出走,被抓回来时哭哭啼啼说:“我要去找我真正的爸爸妈妈。”
孟妈妈闻言,轻轻掐了她一把,又好气又好笑说:“我们怎么就是你的假爸爸妈妈了?”
她哽咽说:“一看就知道了。”
孟就山也问:“萄萄,你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一腔伤心事无人可说,如今被问,一股脑全倒了出来,将自己和孟就山的不同仔仔细细说个明白。
孟妈妈听完,气道:“你和他不像,就没想想,是和我像?”
孟妈妈年轻时是出了名的大美人,当年被不少人追过,最后选中孟爸爸,哪怕两人生了三个孩子,孟爸爸还是被自己的那群老战友说是癞蛤丨蟆吃到了天鹅肉。其实孟爸爸也不丑,只是不够浓眉大眼,年轻时候有些文弱书生的气质,在部队时就总被人喊小白脸。
孟知葡本来心如死灰,自认说出了不得的大秘密,往后就要和她的假爸爸妈妈告别,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闻言一时呆住,傻愣愣说:“我忘记了……”
孟妈妈忍无可忍:“确实不像亲生的,这也太傻了。”
旁边孟就山却大笑,抱着孟知葡哄她说:“是爸爸不好,爸爸没有跟萄萄一样长了双眼皮,让萄萄受委屈了。”
她有两个哥哥,连第二个哥哥都比她大了足足八岁,她出生时,都已经在国外念书了。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只有她一个小孩子。
那时的爸爸,只是她一个人的爸爸,又因为是唯一的女儿,所以被宠得没有章法,下班回来时,把她架在脖子上,载着她去够枝头的花。
她仰着头看了很久,想要选最漂亮的那朵,父亲也不催她,只含着笑等着。
日光真漂亮,是金黄色的,世界像是一小片薄薄的黄金,被火融化了,流淌开来。她终于选好了花,摘下来,只看了一眼就递给父亲。父亲很惊讶:“要送给我?”
她有些恋恋不舍,却还是点了头:“给爸爸。”
父亲笑起来,狠狠地亲了她一口,胡茬有些长了,扎得她痒酥酥的。
母亲从屋里探出身来,埋怨父亲说:“你颈椎不好,还把她顶在头顶。这么宠她,以后养出个女纨绔怎么办?”
父亲却说:“我看我们萄萄又乖又聪明,你不要在这里吓唬人。”
母亲被气得没办法,一甩手不管了,她已经乖乖从父亲怀里下来,又和父亲说悄悄话:“爸爸,等我长大了,就可以抱起你来了。”
父亲忍俊不禁:“那你可得长高一点。”
她很认真地点头,认真喝牛奶,想要长得和父亲一样高。
那时的快乐,真是难忘,刻在回忆里,多少年后想起来都暖洋洋的。
拍卖师已经在倒数了,数到最后一个数时,孟知葡却举起了牌子。
倒数中断,拍卖继续,和她竞拍的人坐在孟就山身旁,是替孟就山拍的,看到孟知葡下场,连忙请示孟就山:“大小姐也在拍这幅画。”
孟就山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他这才举起牌子继续竞拍。
无论他举几次,孟知葡都只加一万,可在两人的竞拍中,这幅画的价格已经飞快地飙升,场中响起议论声,大家都看出,这一场较量似乎并不只是为了那一幅画。众人视线在孟知葡同倪晃身上来回,到底是孟就山那边先暂停举牌,孟知葡听着台上落锤,宣布她拍得这幅画,终于露出一点笑容。
身旁,邰鸣东无奈:“你拍这幅画有什么用?”
“一点小钱,买个开心。”她弹弹手指,“反正都是给她捧场,谁花这个钱,不都是一样的?”
邰鸣东不大赞同:“老爷子不想把事闹大,你一出手,倒让大家浮想联翩了。”
她的语气冷下去:“你早就知道她的画要来拍卖,却一直瞒着我。邰鸣东,你以为你就很无辜?”
他说:“我闭嘴总行了吧。”
孟知葡不肯理他,等到拍卖结束,自有人将她请到休息室,将画给她送来。
平心而论,这画画得不错,画上是漫天遍地的皑皑白雪,远方的雪山肃穆,而前方,则是相携而行的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和女儿。
孟知葡凝视着画上的女儿,问送画的工作人员:“这画叫什么?”
工作人员介绍说:“《家》。这幅画是倪小姐在国外得过奖的作品,听说当时在评审团有很高的评价。”
“是吗?”孟知葡语气倒是很平淡,还和他讨论说,“你看这个女儿画的,是不是和倪小姐有点像?”
倪晃的风格并不是完全写实主义,工作人员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像,正好邰鸣东进来,就连忙告辞了。孟知葡双手环抱在胸前,食指轻轻点在手臂上,真的认认真真品鉴着这幅画。
邰鸣东走到她身边,她没有回头,问他:“跟我爸汇报的怎么样?”
他嗤笑一声:“把我说得像是个叛徒。”
“你怎么会这样想?”她装作意外,“我本来想说你是我爸的走狗。”
邰鸣东很明智地没有和她争论:“老爷子说,晚上一起吃顿饭。”
孟知葡嗯了一声,邰鸣东又说:“不想去就算了。松溪路那边来了个新厨子,做鱼的手艺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孟知葡总算看他一眼:“我刚刚说的是‘嗯’,不是不去。”
他顿了顿,这才说:“萄萄,其实没必要。长辈的事……我不好评判,但孟叔叔这些年对你怎么样,也是有目共睹的。”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就可以抵消他做的错事了吗?那些伤害就会消失不再存在?
孟知葡想笑,可脸上感觉僵僵的,就好像是在雪地里走久了,被风吹得,连表情都忘了该怎么做。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很慢很慢地说,“邰鸣东,你们男的在这种事上,是不是总是很能共情?”
邰鸣东总算知道什么是多说多错,抬手给自己的嘴拉上拉链。
孟知葡往外走,他连忙跟上去,孟知葡又看他一眼:“把画带上啊。”
她今天是愤怒的公主,他只能当牛做马,替她拿着画,亦步亦趋地送去饭店门口。
果然还是那家吃腻了的官府菜,他们是熟客,经理在门口迎接,看到他们,笑着迎上来说:“孟小姐,邰先生,孟老先生已经到了,正在里面等二位。”
孟知葡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到了这里已经恢复了正常,笑着和他说:“我爸来了多久了?”
经理说:“也就十几分钟。”
孟知葡哦了一声,和邰鸣东说:“看来是安慰完他的宝贝女儿才过来的。”
话一出口,经理脸都绿了,恨不得戳聋自己的耳朵,免得听到这样的豪门隐秘。
邰鸣东无奈,先跟经理说:“我们自己过去就行。”
经理撒腿就跑,邰鸣东这才和孟知葡说:“这种话也好在外面乱讲?”
“他放着公务不做,特意来给倪晃撑腰,还怕别人乱讲?况且,我也不算是乱讲嘛。”
邰鸣东说:“毕竟是家事……”
话还没说完,前面的门就开了,孟就山身边的孙秘书站在那里,向着他们招呼说:“老爷子等你们好久了,你们小两口,倒是只顾着站在门口拌嘴了。”
孟知葡说:“没拌嘴。孙叔叔,刚刚在拍卖会,我怎么没看到你呀?”
孙伯俞二十出头就跟在孟就山身旁,一向把孟知葡当子侄辈看,听她这样说,笑道:“我刚刚有别的事要办。”
孟知葡也笑:“是吗?我还以为你怕倪小姐一个人害怕,一直悄悄陪着她呢。”
此言一出,孙伯俞面上的笑停顿一下,盖因孟知葡猜得并不算错,一时竟然有些不知怎么往下接。
屋内,孟就山叹了口气,开口说:“萄萄,先进来坐下,不要在门口难为孙叔叔。”
孟知葡说好,果然依言进来,在位置上坐下,身后的邰鸣东和孙伯俞对视一眼,两人都有些想要苦笑——
这一对父女,明显要有一场大战,他们两个夹在中间,实在左右为难。
可没想到,饭桌前,这对父女却又和风细雨起来,有商有量地点着菜。
菜上得快,不一会儿就摆了一桌子,琳琅满目,孙伯俞看到一道桃仁鸭方,皱眉道:“这菜是不是上错了?”
孟就山向来不吃鸭肉,为了迁就他,餐桌上是绝不会出现鸭子的。孙伯俞刚要起身,孟就山却说:“这是给萄萄点的。”
说着,亲手转动桌子,将菜送到孟知葡面前。
孟知葡笑盈盈地夹了一块:“谢谢爸爸,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孟就山说:“我第一次带你来这里,就看到你总盯着这道菜。那时我就猜到,你一定喜欢。”
这样一番慈父之心,孟知葡垂眸听完,轻声说:“因为妈妈跟我说,您当年下乡时伤了胃,后来再也闻不得鸭肉的膻腥味。我其实和她很像,都爱吃鸭子,您不在家的时候,她就总带我来这里,吃这道桃仁鸭方。”
孟就山不语,孟知葡就问:“您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妈妈也喜欢吃这个?”
半晌,孟就山才说:“我对佩琴,确实亏欠许多。”
他话中带有愧意,可孟知葡又说:“妈妈从不觉得您亏欠了她,她为你的做的事,都是心甘情愿。我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总讲和您在乡下时的故事。说她放羊的时候下了大雪差点迷路,是您顶风冒雨找到她,陪着她在大雪里硬生生熬了一晚上,又把自己的大衣脱给她穿。为了这个,您的一根脚趾冻坏切除了,还得了肺炎,高烧一个礼拜才退。所以她那个时候就下了决心,这辈子,是一定要和您在一起的。”
她的声音悦耳清脆,又因为讲起这样的往事,显得越发甜美动人。孟就山一直皱着的眉舒展开来,似有意动要说些什么。
可孟知葡已经接着说道:“所以,我真的不明白,您那样爱她,她也这样爱您,又为什么,会多出一个倪晃来?难道你们的爱情,是做不得数的吗?还是说,从头到尾,都只是笑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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