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海边的风很大,连浪头都比平时还要凶猛,一茬一茬砸在沙滩上。
潮湿的沙子上,留下一串脚印。
乔其深手上拿着一块尖锐的石头, 在一块不会被涨潮淹没的礁石上, 刻下“正”的第三笔, 黑色礁石表层, 留下短短一截白。
第三天。
有了几个小碗,就好储存水, 他们先喝过简单过滤过的、煮开的淡水, 还有昨天留下来的鸡翅膀,虽然味道不好了, 但总比没有好。
准备进森林前,傅松越说:“接下来天色会黑得越来越早,我们尽量早点进去森林, 在晚上天黑之前,就得出来。”
他一边往手腕上绑一截绷带, 安排:“今天也是留一个人在沙滩上, 那就留……”
乔其深自然地接上:“那就裴哥吧,琳琳姐也得进森林查看环境, 跟傅哥学些技巧, 我们这算是轮休。”
言屹点点头。
宁姝没吭声,反正她的话,某决策狗不会听。
一时没人有异议。
裴哲被留在海滩上。
他敏锐地发觉, 自己被他们默契地留在沙滩上, 至于为什么……他摇摇头, 或许是错觉, 毕竟言琳也该进森林查探的。
不一会儿,朝阳跃到半空,驱散岛上薄雾,风吹得裴哲衬衫下摆扬起,他头发长了一点,略有点蓬松,下巴不习惯小刀刮胡子,被划出一道浅浅的刀疤,让他周身多了点烟火气。
他盘腿坐在海滩上,用沙子堆起一个个方块,每一个方块,必须整齐到没有任何参差。
没意义的重复动作,没意义的相同图案,但在过去,能让他静下心。
很小的时候,祖父、父亲、母亲,每个长辈都对他抱有极大的期许,按古代的说法,他也就是下一任的族长。
他人生的每一步,都是被设计好的,一旦出现某个意外,一步错,步步乱。
所以,错不得,乱不得。
他心理压力的源头,就是从恐惧意外开始,愈演愈烈。
但裴哲不喜欢失控,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后,逼着自己看淡所有事,不要在乎身外物,只关心和自己有关,对他人的作为,他即使会产生强迫心理,也能快速调整。
但心理医生的诊断,还是不乐观。
堆出第十个方块时,裴哲压着胸腔,沉沉地吁出一口气。
不行,没有用,还是忘不掉。
他毫不犹豫地推掉沙子,抓起一把细细沙子,在指尖反复摩挲,好像通过粗粝的沙子,能让他的指腹忘记一些记忆。
这一场意外,让他怎么也忘不掉,甚至压过流浪荒岛可能带来的焦虑。
他回头看向幽深的丛林,目光轻轻一动。
有点后悔没进去了。
另一头,探索先锋队——宁姝自己给这几人起的名字,朝另一个方向去,他们现在是在“扩大地盘”,就像排雷,当这附近每一棵树都能看到藤蔓,他们就可以晚上进丛林,也不用一直露宿在沙滩,毕竟海风太大海浪太大声,再睡几天,感觉脑子都要进水了。
宁姝小小地打个喷嚏。
衣服宝贵,怕衣服被枝条割坏或者弄脏不能穿,宁姝只披着属于自己的那件外套,没多穿。
身后,乔其深跟上来,问了一句:“师姐没事吧。”
宁姝斜睨他。
她还在等他说出“要是你生病了死在荒岛,我们线索就断了”这种话时,只听他说:“我不冷哦,要不要给你一件外套?”
今天的乔其深怪怪的。
就连傅松越和言屹,也微微侧过头来。
宁姝淡淡地说:“不用了,师弟这么做,会让我怀疑你外套上是不是有脏东西,好诬赖是我弄脏的。”
言屹压低声音:“噗嗤。”
傅松越在绑藤蔓,也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乔其深也觉得好笑,他歪歪脑袋,倒也不恼,谁让他上荒岛后,就没给宁姝留下好印象,至于现在,第一步就是要改变印象。
他得承认,裴哲留下的那对对称的、漂亮的指痕,激起他的好胜心。
争东西,从小到大,他一直挺拿手的。
乔其深心里推算,所有人对宁姝这么冷淡,他突然上前,宁姝必定有所防备。
女孩子嘛,心思敏感一点很正常。
走出一阵,宁姝一直在打量着地面,有点落在傅松越和言屹后面,乔其深发现了,他放慢脚步,后退几步,问:“你是不是在找野菜?”
不得不说,他确实聪慧,只需要推演宁姝的动机,就知道她的目的。
找野菜是必然的,他们如果一直不摄入维生素c,那也是死路一条。
宁姝含混地应一声,不认为这个富家少爷会懂,她走出几步,却听乔其深说:“我看到了哦。”
他指着不远处树根底下,一丛鲜绿长叶的草,对宁姝说:“那个是野菜,鹿舌草。”
她有点讶异。
乔其深略略弯起眼睛,他本来就长了一张天生带笑似的嘴唇,眼瞳里刻意盈着笑意时,真像把她装进心里的感觉。
他解释:“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在山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适当透露一点过去,能让人产生好奇,尤其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过去,加上“身体不好”这种暗示,很容易引起女孩心里的怜惜。
这种招式,他其实用得有点腻,但胜在好用。
便听宁姝问:“你们家是武学世家?还把孩子丢山里锻炼身体?会轻功吗,会小李飞刀不?”
然后她叹了口气:“应该是不会,不然早就飞走了,还跟我们在荒岛沉沦呢。”
这口吻,就差说乔其深是个小废物。
言屹半点没给乔其深面子,要不是声音不好掩饰,他肯定是要大笑出声的。
乔其深:“……”
这算什么心思敏感,这是钢铁直女!他就不信了,咬了咬牙根,说:“我去摘野菜给师姐。”
刚往前走,恰好傅松越绑好藤蔓,他树上跃下来,一双硬底的短靴,“啪”地一下踩在那两株野菜上,然后他才转过身来。
宁姝看热闹不嫌事大:“小乔,你的苗苗被踩死啦!”
乔其深按了下眼睛。
傅松越好似才发觉,他抬起脚底,露出被踩扁的鹿舌草,他声音冷淡,说:“没留意,我们是该找野菜。”
这附近肯定不止两株鹿舌草,傅松越掐算时间,说:“半个小时,每个人一片区域,尽量找五株,找不够就算了,够了继续往里面走。”
宁姝点点头,这个安排不错。
他停了停,不由看向宁姝,忽的说:“别只顾着说话不做事。”
这句话,只对宁姝说,有些话平平淡淡的,不带一个脏字,却是赤裸的瞧不起,比问候家人好不到哪里去,尤其在荒岛,宁姝从没喊过累。
但,就像宁姝刚刚和乔其深的对话,多吵到他,他的潜意思也是,她在偷懒。
是个人都能读出他的不喜和针对。
作为当事人之一,乔其深抿唇,压住开口的欲望。
这么几天,再看不出傅松越的刻意针对,他是半瞎,但仔细一想就能明白,谁让宁姝想伤害裴哲,傅哥是防备……吧。
吧。
不过,有一点点过分,宁姝又做错什么,平白被这么说。
乔其深看了眼宁姝,想从她低垂的眼眸里,看出点端倪,要是宁姝现在眼眶发红,他都不奇怪。
言屹则是黑着脸,也不好开口。
却看宁姝突然一笑,似是毫不在乎,戏谑回:“对呢,在你眼中我就这样。”
傅松越面无表情。
他目光不着痕迹地放在乔其深上,微微闪烁。
随即,他靴底敲敲地面,他说:“好了,划分区域吧。”
给几人分完区域后,他阔步走到最远的草丛,再没理会过宁姝。
四人散开,彼此只能看到点影子。
宁姝被分配的这片草丛,有一棵巨大的树,树冠茂密,树底下有蘑菇,但杂草不多,不太好找,而且她还绑着手。
好一会儿,她毫无收获,就要印证傅松越口里的“只顾着说话”。
唉,她摇头叹息,这狗东西这么针对她,又不加愤怒,这不是要把他自己怄死吗。
找累了,宁姝在粗壮的树干上靠了靠。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宁姝抬起头,便看言屹手上拿着一把东西,他越过树根,跑到她身边。
他头发别在耳后,五官很明艳,撩起眼皮时,褶子压出深深的一道,他气息有点喘,压低声音问:“你找够了吗?”
宁姝:“还没呢。”
言屹立刻将手上的东西,塞到宁姝手里,说:“我运气还不错,那里还有一些,先把这四株给你。”
说完,他也不等宁姝回应,好像怕被拒绝,提起碍事的长裙,一溜烟跑回去。
宁姝甚至隐约能看到,他长裙底下其实是穿着驼色七分裤,这估计就是他女装的最后要求了。
怎么才发现,言大少有点儿呆啊。
她看了看手上新鲜的鹿舌草,笑了起来,大概过去十分钟,耳畔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还以为是言屹,宁姝笑意未褪,便看乔其深抬起一根树枝,露出白皙的脸庞。
小乔运气不错,被分配到风水宝地,他手上已经摘满十株,也是怕时间不够,没继续找,便过来这边。
他从一块小高地跳下来,分出五株,递给宁姝:“喏,师姐拿去吧。”
宁姝:“那个……”
乔其深:“师姐放心,我不会和傅哥说的。”
宁姝:“我是说……”
乔其深不太擅长做这种事,只好强调:“傅哥人很好的,他不是刻意针对你,可能只是偏见。”
但他说得,底气不是很足,虽然他和傅哥接触不多,但好像确实,没见过他这么对一个人。
宁姝:“那什么,我是说你确定五株都给我吧?”
乔其深:“嗯。”
宁姝展开手里的四株,高兴地笑起来:“谢谢啊,这样我估计是最多的吧!”
乔其深:“……”
哦,敢情他一直替人家想这想那,结果她是半点不在乎是吧?
这女孩的心思,怎么能这么粗糙!
另一头,30分钟过去,傅松越只找到五株,他看了看最后一株,他没有拔。
分区域时,不是他针对宁姝,只是,这附近也就两片树荫大的,他自己拿走一片,索性把另一片划给宁姝。
拢好草丛,他心里不由想,她也应该找不齐。
他冷静地想,算是为他刚刚没有管住口。
等他走回去,其余几人也都都在,只看女孩双手拢着一大把,青翠欲滴的草儿,更衬得她双手更加素白。
这里头可不止五株。
宁姝眼睛微微睁大,讶异地看着傅松越,道:“怎么,你老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事也没做好啊?”
傅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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