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千流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发了一身汗,贴着真丝睡衣的皮肤裸裎而湿黏。

    她发现五条悟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看她,见她起身,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感觉好点了吗?”他问,“要吃点东西吗?我给你做了超好吃的饭。”

    “你先出去下,去厅等我吧。”

    五条悟拒绝:“为什么?”

    禅院千流掀开被子,赤足踩在羊绒地毯上,覆在踝后淡淡的青色血管如同隐于白玉中的纹路,纤细又精美。

    “我要洗个澡。”

    她打开衣柜取了套居家服,转头看仍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五条悟,出言调戏:“悟君还待在这,是想一起吗?”

    他竟然有些惊喜:“……可以吗?”

    禅院千流笑容消失:“当然不行。”

    她还是冷酷地将人赶出了房门,快速冲了个热水澡,手机挤挤挨挨的消息简直要溢出屏幕了。和外界脱节的大半天,又积攒了一堆事情需要处理。

    而五条悟被赶出门之后居然也没有闹脾气,乖乖热了饭在餐桌上等她。

    禅院千流架着ipad处理事务,一边吃着他烧的东西,随口夸奖道:“谢谢悟君,很好吃。”

    “对吧,明明就很好吃嘛。第一次喂你的时候,你竟然说难吃。”

    五条悟单手握拳撑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身上天蓝色玉桂狗围裙还好好地系在腰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滑稽感。

    “辛苦你照顾我了哦。”她说。

    尽管如此,视线也没有从屏幕上移开半分。五条悟知道自己被敷衍了,轻哼一声,戴上塑料手套给她剥虾。

    禅院千流反倒有些不习惯了,他乖顺过头的样子像是被人盗了号,想到他偶尔也会有照顾病人的意识,因而也没有多想。

    但她依然留了个心眼,回到房间拉开床头柜,确认药瓶的位置没有发生大动,才就着温水吃下了今天的药。

    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又开始对着电脑屏幕走神,此时服药的后遗症涌上来,昏昏欲睡、困、打不起精神,灵魂被禁锢在沉重的躯壳里,像是行尸走肉,思考变得迟钝。

    最近厌食倾向也变得严重了,机械性地打开营养师调配好的餐饭盒,重复着咀嚼—吞咽的动作,用意志力逼着自己把东西全部吃完。

    饶是如此,仍在消瘦下去。再瘦下去就不好看了,会显得很没有精神。

    “咚咚。”

    房门被敲响。

    禅院千流懒懒散散,完全不想动,外面的人又锲而不舍地敲了几下:“千流,你在不在。”

    她催动喉舌发声:“悟君,我在忙,晚点吧。”

    “……哦,也不是重要的事。”五条悟停下了敲门的手,“那我明天来找你说好了。”

    翻阅了许多抑郁症疗愈案例后,他决定跟禅院千流提议养只宠物。

    虽然很不爽她的注意力会被什么猫猫狗狗分走,但小动物的陪伴应该会帮助改善她的心情,五条悟充分肯定了自己的大度。

    不用问都知道,禅院千流这种心软的女人肯定会喜欢小动物,并且出于责任感好好照顾它……说不定还能借此培养下感情。

    五条悟想的挺好,甚至看上了一只蓝眼睛的貌美海双布偶,父母均是赛级,开脸完美。

    只要等禅院千流点头同意,他就去猫舍将它带回家。

    次日他在餐桌上提出自己想养一只布偶时,禅院千流的表情却凝住了,抖了下报纸,问道:“你真的有做好成为一只宠物主人的准备吗?”

    五条悟漫不经心地答道:“养猫不是挺简单的,喂食铲屎预防打针除虫,然后陪它玩就好了……”

    然而禅院千流却扔出了一连串的反问:“那你可以保证每天抽出时间陪它玩吗?会关注它的生理情况以推断是否生病了吗?能忍受它趁你不注意,把你心爱的东西咬坏挠坏吗?想过它如果大晚上非常精神吵你睡觉怎么办吗?”

    “我只是提个建议。”五条悟没想到她会蓦然变得咄咄逼人,有些怔愣,“这些情况遇到了再去解决吧,既然都决定要养了。”

    然而禅院千流还在继续质问:“那猫咪也有可能并不亲人,不像tiktok上刷到的那些神仙宠物一样跟在主人后面。它不会给你好脸色,哪怕你天天围着它转,它还是会挠你,导致你多次想弃养。这些都是可能出现的情况,你确定在领养之前,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吗?”

    五条悟想了想,认真发问:“你是不喜欢猫咪吗?”

    禅院千流气笑了,熟悉的鸡同鸭讲的感觉,但好涵养让她没有表现出来半分。她喝了口美式,将火气压下去一点。

    五条悟也是养过宠物的,一只很名贵的守宫蜥蜴,据说品相非常漂亮,全亚洲都没有几只。

    接到家里来的时候,害怕爬行动物的禅院千流吓得失魂。

    它的吻部是微笑的弧度,在她的眼中却诡谲恐怖,粘连的掌蹼、扭曲冰冷的躯体、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机质眼睛。

    五条悟表示是别人送的,既然她害怕,那么就寄养几天,到时候转赠给有意愿领养的朋友。

    他说自己挺喜欢这小玩意儿,将守宫丢到饲养箱里,转天就出差去了。

    家里没人知道这玩意该怎么养,伏黑惠查了资料,说守宫肠胃脆弱,定时要喂蟋蟀、大麦或者面包虫,他去宠物店把饲料买了回来,就去上学了。

    于是只有禅院千流忍着恶心,几乎是淌着眼泪给小蜥蜴投食。

    她生理性地害怕虫子和冷血动物,多看一眼就会恶心反胃、头皮发麻,喂完就转身想走。但又出于责任心,会反复确认箱子的湿度和温度是否合适,生怕把它养死了。

    禅院千流打电话指责五条悟,对方听着她几乎急哭了的语气,还能游刃有余地笑:“别哭啊,哎呀千流,你怎么这么可爱。想你了哦。”

    脑电波好像怎么样都对不上,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悟君,我个人对猫狗这样的宠物没有特别的喜好。”禅院千流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养,但是需要对它负责。当你成为它主人的那一刻起,肩负的就是生命的重量。”

    五条悟看了眼她阴晴不定的脸色,依然猜测她是不喜欢动物,果断摇头:“那算了。”

    于是他试图从别的方面下手,哄禅院千流开心,却徒增了她的工作量,起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几天下来,五条悟也有些丧气了。

    他问夏油杰:“你说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千流高兴一点啊?”

    夏油杰心想只要你不烦她就行,答道:“先做到在合适的时间找她吧。”

    五条悟理直气壮道:“我想见她的时候不就是合适的时间吗?那岂不是什么时候都行?”

    夏油杰:“…………”

    不过他倒也没那么不可救药,屡次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后,终于总结出了一套独家“哄千流高兴”的方法论,并且自以为非常有用。

    禅院千流将他近日来反常的举动纳入眼底,思索片刻去找了家入硝子,问道:“他是不是知道我生病了?”

    家入硝子无奈地笑:“果然瞒不过你。”

    “怎么知道的?我想想……我发烧那天,他翻了我卧室的床头柜?”

    硝子惊讶:“这你都能猜到?”

    “我太了解悟了。”禅院千流叹气,“他还是年轻。”

    于是她也心照不宣地配合起五条悟的行动,出于不想扫他兴的念头,也不拆穿这件事,假装自己确实有被他取悦到。

    但五条悟也没有全然被蒙在鼓里,不久后,他也来找家入硝子,问:“千流是知道我知道她的病了吗?”

    硝子:“你们是在玩什么日本套娃吗,别把我当传话工具人啊!”

    这就是默认的意思了。

    于是五条悟一下子难过了起来,近日来的热情被兜头的冷水浇灭,只剩下点冒着火星的灰烬。

    他不明白禅院千流为什么知道了也不跟他坦白地聊一聊,仿佛是在跟讨厌的人应酬一样,将他体面打发了,其实又没有放在心上。

    但他又不敢主动提,怕刺激到她,害得她心情更不好了。

    他已经敏锐察觉到五条悟和禅院千流的婚姻出现了一些问题,毕竟生病的事连她的正牌丈夫都不知道,硝子说是禅院千流本人强烈要求保密的。

    尽管十八岁的少年人考虑婚姻还太早,五条悟却已经切切实实地替未来的五条悟忧虑起来了,要想办法留下一些信息让他知道这件事。

    他喜欢千流的绿眼睛,面对大场面临危不乱的从容,说话时不紧不慢的温柔腔调;喜欢她喊他悟君,喜欢她偶尔露出无奈的神色……好想和千流一起生活啊,分享快乐和烦心事,再持续一百年都不会腻。

    连烦人的伏黑甚尔,因为他是千流的兄长,也没有那么招人讨厌了。

    五条悟想要多了解她一些,关于各方面的事,比如——

    “你为什么怕黑啊?”

    禅院千流笑道:“天生的。”

    她风轻云淡的解释没有让五条悟信服,又转而去问了伏黑甚尔,对方自然是不屑地笑了声,立刻挂断电话。

    这个问题,偶尔间在禅院绘理那边得到了解答,她没有表示出多大程度的惊异,似乎是很了解千流并不会愿意将这种事情主动说与别人听。

    “我猜……可能是因为千流姐小时候经常被关禁闭吧。”禅院绘理的面色稍显凝重,“而且会把她和低级咒灵关到一起,因为她是新生代禅院家术师中最弱小的一个,长老们认为她需要磨练。”

    五条悟敏锐地问:“伏黑甚尔呢?为什么不保护她?”

    “甚尔哥那时候也年幼,自身都难保,他没有术式,是养在别院的。”禅院绘理解释道,“……家族也没有把他当人看。”

    生来拥有弱小术式的妹妹和天与咒缚的兄长,打一出生起就被分开抚养,尽管两人生母不同,第一次见面便对彼此生出了亲近之感。

    他们同样不乐意倾诉痛苦,只字不提自己的遭遇,而每周能见上面的机会并不多,光分享只言片语和难得的宁静平和,已经占用了大部分的时间。

    兄妹重新相逢的时候,禅院千流已经在日渐麻木的惊惧中,渐渐接受了被关禁闭这件事,但依然对黑暗无人的环境有着应激反应。

    禅院绘理描述的禅院家禁闭屋穷形尽相,听着令人生出几分寒意。

    五条悟问:“你也被关过吗?”

    “当然,我就是这么认识千流姐的。”禅院绘理平静地说,“那会大概也就五六岁吧……我和千流姐被关在一起,还有一只三级咒灵,我以为我会死在那。”

    “……她明明也很害怕,经过一番苦战解决了咒灵后,握着我的手和我说了很久的话。她讲话像是唱歌一样温柔好听。”

    禅院绘理素来情绪寡淡的脸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仿佛想起什么幸福的事:“如果可以……”

    五条悟倍觉古怪,皱了皱眉。

    而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拾了表情,礼貌地微笑道:“一不小心说多了,抱歉,悟先生。”

    “……没关系。”

    禅院绘理为掩饰尴尬,低头若无其事地刷了刷手机消息,面色顷刻间变了,手指停在消息页的一段上。

    “悟先生。”禅院绘理站了起来,声音充斥着焦虑,“电梯出故障断电停运了,千流姐好像也在里面!”

    于是五条悟也站不住了,飞速赶到楼层所在的电梯口,密密麻麻围着一圈人,检修工人正在修理电箱。

    透过紧合着的合金大门,他看见禅院千流的专属电梯停在了七楼,梯里有两处生命能量反应,坂本应该也在。

    禅院绘理也跑着跟了过来,眉头紧锁,问道:“千流姐在里面吗?”

    “嗯。”

    五条悟将手摁上钢门,顷刻间黑紫光跃动,滋滋作响,径直烧出了容两人通行的大洞,他一脚迈入电梯井。

    “我去接她。”

    ……

    抑郁值:80

    影山千流登出游戏,头疼地捏了捏鼻梁。禅院千流的应激反应让数值升得好快……

    再不消除一部分抑郁值真的玩不下去了,游戏体验太差。

    她沉着脸打开任务面板,抑郁值消除任务有三个可以选的时间段。

    a青梅竹马期(预期清除10-20点)

    b年少热恋期(预期清除5-10点)

    c婚后生活期(预期清除10-15点)

    这个算法的逻辑是不是有点问题?据她回忆,年少热恋期是最甜的,ac时期多少沾点苦闷。

    怎么回事呢?但是算法的推演又不会出错……禅院千流是受虐狂吗?

    不过反正就是过个回忆杀的任务,无所谓了。

    a青梅竹马期与c婚后生活期,双选。

    双管齐下,抑郁值直接降回60点!

    ……

    漆黑的梯内,禅院千流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背后贴着冷冰冰的钢材箱体。

    “检修员已经抵达岗位,故障正在排查中,预计5到10分钟恢复供电。”

    坂本的声音相当平稳,黑暗中,手表屏幕的微光映着他的面容。

    她说:“……嗯。”

    巧合的是,因为刚结束一个绝密级的会议——是不允许携带通讯设备的,两人上楼都没有带手机,进门前坂本把电子手表留在了门口,而手表显然不具备照明功能。

    禅院千流听见坂本平稳的呼吸声,每次看向手表屏幕时便会轻微滞涩,说明他的心情并不如表现得那么平静。

    不止是她一个人……这让她稍微好受了一点。

    怕黑这件事说出去也怪丢人的。

    按理说已经关那么多次紧闭,禅院千流早该对黑暗环境产生免疫,可害怕这件事源自心底,没等她不停地说服自己,铺天盖地的恐惧就像海水一样淹没了她。

    不知道时间,不知道会以何种方式袭来的咒灵,对未知和危险的惧意爬上脊梁骨,冰冷整副躯体。

    她很小就开始经历这些了。

    禅院千流的母亲产后就精神失常了,她也是禅院族人,封建教条紧紧刻在大脑中,束缚她短暂又悲哀的一生。

    当她发现自己生的是女儿便大受打击,在得知女儿咒力十分稀薄、术式也没什么前景时,对禅院千流产生了难以名状的仇恨。

    母亲想让她死。

    这个女人把自己不受关注又饱受折磨的痛苦原因归根在了禅院千流身上,她视千流如死敌,多次想要掐死她。又在千流奄奄一息之际,松开了手,抱着她嚎啕大哭。

    母亲最常用的手段便是关禁闭,禅院家西院的禁闭室几乎成为了禅院千流的专属之地。

    纯黑的空间,没有丝毫声音与光亮,被剥夺的五感和意识,关上几个钟头便足以叫人发疯了。

    禅院千流已经很难回忆起过去的日子,这件事给她留下了两样东西,不可磨灭的黑夜恐惧,以及超凡的听力。

    刚脱离禁闭室的那两年,她甚至能清晰听见别人的心率,以判断对方的心情变化。

    这种感官代偿很快退化了,到如今也只是比别人更加容易捕捉到呼吸。

    凭着过人的耳力,禅院千流在五条悟与她见面之前,便已经记住了他的脚步声。

    隔着高大的白墙,她听见神子清浅又不耐的呼吸。

    禅院千流用耳朵记住了这个人,并且在脑海中悄悄构想他的模样。听说他是六眼,白发下盖着一双漠视众生的苍天之瞳。可惜她作为无能的庶女,没有资格面见尊贵的神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随着修缮工作,禅院千流随着母亲搬到了另外一座宅院。

    这座院子里的禁闭室在地上,离主宅仅一墙之隔,坐在漆黑狭小的房间里,她能听见叔父们轻微的交谈声。

    彼时禅院千流已经受够了这一切,但伏黑甚尔尚且帮不上她的忙,她决心从别的方向突破。

    禁闭室经常会被扔进几只低级咒灵,凭着听音辨位,禅院千流已经能够从容应对——

    但是她听到了神子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禅院千流当即放弃抵抗,用平生最大的音量呼救,木地板的回音告诉她那只三级咒灵大概距她只有半米了,但她在赌,而她总是能赌赢。

    骤然间光影爆破,罡风卷着黑紫电光炸裂了半面房间,乍然涌入的刺目白光让禅院千流生理性地流了泪,立刻闭上双眼。她听见神子的脚步和呼吸,平稳地踩过碎石与废墟,停到她面前。

    禅院千流睁开眼睛,那是一张比她千百次想象都要精致的面孔,男孩有着霜雪般的眉眼,他逆着光俯视她,神情冷得像极北之地的冰川。

    “真没用。”他说。

    ……

    后来的五条悟拒不承认这件事。

    他说:“你记错啦!我说的是hi老婆!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绝对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子……”

    禅院千流微笑反问:“是这样吗?”

    五条悟眼睛都不眨一下:“当然了,我怎么可能对你说这种话。”

    他说着说着,忍不住开始自恋:“你肯定那时候就爱上我了,我可是救你于危难的英雄,把你从黑暗里拽了出来……”

    禅院千流也不反驳,含笑看他,盯到五条悟编不下去,低头亲吻她。

    但确实没有错。

    他是禅院千流的光,是将她从深渊中带出来的人,但对别人也一样,谁让他是肩负着拯救苍生使命的最强。

    在禅院千流哭着打电话说家里停电的时候,五条悟正处在异国他乡,他在电话那头努力哄人,爆破声也顺着无线电波在千流的耳边复刻。

    “我已经联系甚尔了,他马上就到,别害怕啊。等我回来一起去箱根泡温泉怎么样?千流?千流你在听吗?……老婆?老婆我想你啦……”

    “你说句话好不好,千流?……说点什么好吗?”

    黑夜是恐怖的猎手,犹同过去无数个晨昏昼夜里经历的那样,破碎的记忆影像在侵蚀她,撕裂她,从四面八方进犯。

    禅院千流的眼泪浸湿衣领,而她此时最需要的丈夫,只能在通讯设备的另一头说些无济于事的话。她哀哀地倚在窗口照着月光,期待门口能出现熟悉的人影。

    原来他不是每一次都会出现的,他不是属于禅院千流一个人的英雄。

    风雪载途,她退回万丈深渊。

    ……

    背靠着冰冷的电梯厢,禅院千流又一次被令人窒息的绝望裹挟。

    她默数着秒数,规律的数字稍微转移了注意力。

    那一次来的人是伏黑甚尔,他踩着月色出现在家门口,口头嫌弃禅院千流“年纪不小胆子却那么小”,当晚却留居在房,次日还陪她吃了顿饭——虽然是她买的单。

    后来伏黑惠长大了,也知道她怕黑,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留灯,并且学会了如何更换保险丝。他说姐姐你别怕,我会陪你的。

    想到家人,禅院千流感觉好受了点。

    起码不再是一个人了。

    过了不知多久,爆破的嗡鸣声自井道下方传来。

    ……

    没过几秒,五条悟就横抱着她重新出现在了电梯口,甚至游刃有余地拎着坂本的后领,稳稳落了地。

    禅院千流浑身依然止不住地轻微发抖,除了脸色有点苍白,看起来与常人无异。

    她说:“……谢谢你,悟君。把我放下来吧。”

    尽管五条悟还想再抱一会儿,但周围聚集的人已经开始八卦地窃窃私语,考虑到她实在脸皮薄,依言乖顺地放下了。

    五条悟问:“你被关在里面多久了?”

    她有气无力地答:“……6分40秒左右。”

    如此清晰的计数令他愕然,顿了会儿才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禅院千流弯起眼睛冲他笑,却没有明显的情绪。

    这种话听得也足够多了,从厌烦到歇斯底里,现在只像一阵风刮过耳畔,什么也留不下。

    然而五条悟见她风轻云淡的样子却有些慌张,心口堵得难受。

    他直觉未来的五条悟作为丈夫大抵是失格的,因而禅院千流对他也没有期待。回想起来,停电那天她下意识求助的也是兄长。

    千流好像从不依赖他。生病不告知五条悟,哪怕得知自己知晓了她的病情,也不愿意和他细聊。

    他牵过禅院千流冰冷的手掌,爱怜地吻了吻指尖,平视她的眼睛,小声承诺道:“我以后会再早点来的,你别怕……千流,你可以依靠我。”

    哪怕是如此忐忑又真心的剖白,也没能打动她。

    禅院千流表情未发生明显变化,只是温和地对他笑了笑:“好呀。”

    她的不在意像是泼面而来的冰水,冻凝了五条悟的血液,心脏也因流过的冰冷液体而生疼。

    他抿了抿唇,想要多说几句证明真心的话,然而禅院千流已经恢复过来,抽回被他拉着的手,转头与坂本秘书交谈了。

    五条悟的表情受伤又茫然,然而千流没有分多余的眼神给他,急匆匆地离开了。

    于是他一边魂不守舍地失措着,刚往前走两步,却忽然发现站在一旁的禅院绘理看起来比他还要伤心。

    她视线紧紧粘着禅院千流逐渐离去的背影,仿佛立刻就要哭出来了。

    五条悟觉得违和,闪念一动,有个从未出现过的可怕想法降临在脑海中。

    他直觉想要否认,然而这个念头却能解释许多他想不通的关窍。

    ……不会吧。

    五条悟说:“你还挺关心千流的。”

    他时刻准备捕捉禅院绘理的反应,然而她还没收起依附在千流背影上的目光,只是喃喃地说:“……嗯。”

    于是五条悟斩钉截铁地说:“她讨厌你。”

    禅院绘理猛然转头,嘴角沉了下去,眼里迸发出近似仇恨混合着快意的光。

    “可能吧,不过我只是普通地关心一下千流姐罢了,因为她确实很怕黑……”她扯出一个微笑来,似乎也懒得再伪装了:“说起来,明明都快要离婚了,悟先生还是很关注千流姐呢。”

    ……?

    什么?

    她简单的几句话往五条悟的脑海里扔下原子弹,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炸得他神经熔断,几乎要失去思考的能力。

    这是……在说什么啊?

    他要和千流离婚了?是这样吗?

    禅院绘理嘴角弧度加大,朝他露出了一个胜利者般的笑容:“抱歉,我是不是提您伤心事了?”

    而五条悟已经无暇去品味她表情中的深意了,他被这句话不可置信的信息量击倒,巨大的恐慌浸透四肢百骸,留不下一点喘息的空隙。

    他需要求证,于是立刻赶到禅院千流的办公室门口。她正在里面和人聊事,又是那个该死的太宰治,以及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五条悟坐到会厅外的沙发上,无意识地绞着手指,焦虑到几乎要喘不上气。他几乎想立刻闯进去,大声询问这件事的真假,然后得到一个否认的答复,必须是否定的。否则……

    否则怎么办?千流……千流要跟他离婚了。

    胡思乱想的时间中,他想起许多从前并未仔细想过的细节,比如友人的欲言又止,比如禅院千流的房间。

    她的房间里没有一点五条悟的生活痕迹,怎么看都只是独居女人的屋子,墙上没有大幅的结婚照,压在床头柜里的那么一小张合影显得过分可怜。

    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他并不愿接受的那个答案。

    五条悟的手指渐渐变得冰冷,大脑飞速旋转着,他想推演出婚姻是如何变成这样的,该怎么补救呢?

    可是未来的那个白痴五条悟连千流生病都不知道,真的还能有机会吗?

    ……

    等到禅院千流送别了人,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时,五条悟已经镇静了下来,面色沉沉,若有所思。

    他直截了当地开口:“千流,我们是不是要离婚了?”

    突如其来的问话令禅院千流愣了一瞬,她扬起笑容:“怎么会这么想?”

    尽管她掩饰得很快,那一瞬间的破绽依然被六眼捕捉,五条悟的心凉了半截,胸口传来闷闷的钝痛感。

    “你别骗我……我知道了。”他只是这么说,眼神十分痛苦,“我们要离婚了,对不对?是我的错吧。”

    禅院千流坐到他的边上,多少有些歉意,欲言又止。

    “不要离婚好不好?”他恳切地说着,早就组织好的语言吐出来却磕磕绊绊的,“我……‘我’肯定做错了什么事,害你不高兴了。但是我都会改的。你别离开我,我最喜欢你了。”

    “悟君……”

    她叹息般的语气,为已知的答案一锤定音。

    “你别哄我了,我不想听你说那些话。”五条悟抬眼看她,苍蓝双眸写满哀求,“我也知道你生病了,不让硝子告诉另一个‘我’,是吗?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们不沟通吗?”

    禅院千流莞尔:“这不是你该想的事。”

    “我不想这个想什么呀?你都要跟我离婚了,你不要我了,除了这个我不知道别的。你得告诉我为什么。”

    五条悟的声音很倔强,但又脆得仿佛一碰就要碎掉:“我这么喜欢你,你别不要我,他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他出轨了吗?你觉得他出轨禅院绘理了吗?”

    “这不重要……”

    “什么不重要?你就是觉得他出轨了吧?这不可能的,我和他是同一个人,我知道的,除了你,我不会看得上别人。你以外的那些花花草草连将就都算不上,我就要最好的……你别误会我,我只喜欢你。”

    禅院千流试图让他稍微平静点,劝慰道:“好了,冷静一下好吗?我和他也还没有离婚,正在协议的阶段。”

    然而五条悟提高了声音:“我还能不知道吗?你做了决定就不会回头的,说是离婚协议,其实根本就是想扔掉我吧。”

    这几个月的相处,他也深刻明白了禅院千流柔柔弱弱外表下包裹着一颗钻石心。

    她不属于带刺玫瑰的某一种,尽管扎手却任人采撷,她是个顽固不化的、打定主意谁也动摇不了的狠角色。

    禅院千流笑道:“什么扔掉……你把自己说得跟件物品一样。别这样。”

    “不被你需要的东西,你就是会丢掉的,扔掉我不比扔掉一件外套难……千流,你太狠心,对谁都温柔,对谁都冷漠。”

    五条悟的喉咙也变得闷闷的,瞳孔泛着微润的水光,“说是喜欢我,离婚和生病的事情又瞒着我,你的喜欢怎么就这么点分量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肯定没有犯原则性的错误,对不对?”

    见她沉默,五条悟又乘胜追击:“你不高兴,那一定是我的错了。你要是不满意,就骂我打我呀,我肯定不还手的,都听你的,不要分开好不好?我最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他几乎是哀求了:“……千流,你别离开我。”

    窗户大开着,沉默的风声,裹着凉意穿透衣衫布料,往人心口钻。

    禅院千流的表情依然没有发生半分变化,她想了想,平视五条悟的眼睛,认真道:“悟君,关于这件事,你一开始的认知就错了。”

    “什么?”

    她露出了个让人心凉的微笑来,说着令五条悟震在原地的话:“最先提议离婚的人是你。”

    仿佛看不见他的愕然,禅院千流继续平静地解释:“我一开始也不同意,不过后来想想,我的婚姻和丧偶也没什么区别。所以我点头了,结果正准备谈财产分割的时候,你过来了。”

    “说实话,悟君……”她叹了口气,“这些年,我过得很痛苦,我觉得有没有你都一样,而且为了你钟爱的事业,我赔上了太多的时间精力,到现在也不谈值不值得了。毕竟我确实爱过你,爱是不问值不值得的事。”

    五条悟的眼眶慢慢红了:“不、不是的……”

    他几乎有点哽咽了,想要捂住耳朵,害怕听到禅院千流继续说伤人心的话,无下限无法阻隔这样的伤害。

    但是禅院千流这次却没有对他仁慈,她的绿眸温柔如春水,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悟君……如果可以的话。这也是我之前想要请求的事。”她顿了顿,“你回去以后,就不要认识我了吧,我觉得和你的这桩婚姻……很痛苦,很不值得。”

    “千流……”五条悟喃喃道,“对不起……但是。但是可不可以不要离婚?我不知道……你那么难受。我真的会改的。”

    不知不觉,他的眼泪茫然地淌了下来,打湿雪白的睫毛。

    “对不起。”禅院千流皱着眉,递给他一方手帕,“也许不该和你说这个……这毕竟是我和悟的恩怨。但是,我确实是这么……”

    她闭嘴了。因为五条悟的眼泪已经顺着面颊滑下,砸到她的手背上,温凉的泪水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禅院千流愣愣地看着他,依然心疼得要命,这是她爱了十多年的男人。

    然而心痛归心痛,一点后悔的情绪都没有,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她还爱着这个人,但也已经从爱里解放了。

    她看着他茫然又痛苦地落泪,竟有一丝释然与无奈。

    还是少年人啊。

    禅院千流帮他擦去泪痕,缓缓地叹息:“悟君……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

    ……

    过了一会儿,五条悟平静了下来,低着头,盯着自己的双手,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他垂着眼睑,唇线平直,大脑飞速运转着。

    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严峻,面临如此境况,五条悟迅速分析已有的线索,试图解构与重构这段婚姻,找出矛盾和问题所在,然后思索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对策。他的经验实在稀少,但禅院千流太了解他了,这场战争几乎没有赢面。

    事情已经不能更糟糕了,未来的五条悟估计也无法处理得更好……算了,那个家伙太令人无法理解,他几乎要咒骂另一位自己了。

    他的眼眶仍微红着,情绪却已经相当稳定——眼泪对禅院千流的用处有限,她真的不会心软。

    “千流,我不想跟你分开。”他说。

    禅院千流依然温和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只能等着他先说话。

    良久,他才说:“所以我想了个办法,你看看好不好?……千流,你不爱他,但是不讨厌我吧?”

    五条悟抬眼看她,眸中熠熠寒星淬着他坚定又疯狂的意志,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和他换回来了,千流,我不想和你分开,他不喜欢你,那就让他留在过去。”

    “虽然不太喜欢……但他的眼罩,我也可以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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