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的茶正徐徐冒着热气,苏云河看了一眼柳尚元,柳尚元板着一张脸,扣在银子上的手青筋暴起,似乎十分生气。

    金大明拨弄着算盘,漫不经心地挪步到旁边去看下人整理账册。室内陷入了一种名唤“等待”的沉默。

    苏云河庙一口一口喝茶,之前揶揄过她“脚被看了就要嫁”的那个男人,又过来了。他脸颊微红,一边假装在她旁边整理账册,一边小声的嘟囔着:“姑娘怎么穿这么多呀,这棉袄不热吗?”

    她摇摇头:“不热。”

    心想着,如果这个人好好说话,那她也好好说话。但要是他狗嘴里吐不出象,她就一巴掌扇过去,让他知道什么才是“不妥”。

    她态度冷淡,想必男人也察觉到了。

    男人继续假装整理账册,目光闪躲着,小声嘟囔道:“姑娘,你把棉袄脱了吧。我们家大人最擅长的就是‘熬人’,总要靠熬人刮点油水。这屋里暖和,你穿这么多一会儿发了汗,浑身黏腻会不舒服的。”

    他也是好心。

    苏云河还是摇摇头:“多谢提醒。”

    可她不脱棉袄,还是在椅子上坐着喝热茶。笑话,她里面啥也没穿,脱了棉袄难道在室内光着?等等……

    想到这,她蓦地一愣:那她早上变成人形后,谢天是怎么把雪青色红内衬棉袄给她穿上的?莫非,他全给看光了!丫的,禽兽!

    男人似乎还要说什么,她有点烦了。

    苏云河:“朝阳城和荒木村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你们不穿棉袄,莫非没有入冬?”

    “没、没有。”男人一愣,仔细地回答道:“我们已经入冬了。只是每年都不怎么冷,而且啊……朝阳城从不下雪。”

    “朝阳城从不下雪?”

    苏云河轻声喃喃,重复了一遍。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再一次端起茶碗,一小口一小口地饮茶。无论那个人怎么在身边假装整理账册,实则搭讪,她都装作听不见,含含糊糊的敷衍:“嗯,啊,对。好的。”

    又过了一阵儿。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还有纷乱的脚步声。来了一群人。门“啪”的一声被踹开。一个熟人。

    熊刚阴沉的一张脸,脸上的刀疤像蜈蚣一样的狰狞,他眼睛通红,视线在屋内扫了一下,找到苏云河之后就死死的在她身上盯着。

    “好久不见。”

    苏云河放下茶碗,一咕噜咽下喉中的最后一口水,轻描淡写的道:“故人,最近可好?”一挑眉,脸上全是对手下败将的嬉笑。

    熊刚冷笑了一下,说:“托你的鸿福,还没死。”说完,他高大瘦长的身躯往旁边一站,闪开了门口的过道,后面熙熙攘攘的涌过来一群人。

    人群最前面的,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正在跨台阶,双手在空中不停的摇晃着似乎在摸着什么。她眼窝凹陷、双眼青白,原来是个瞎子。

    “哎呦。”

    老太太嗅了嗅鼻子,头微微转了一圈。

    最后,在正对着苏云河的方位停住了。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奈何他脸上褶子太多,牙也没了,嘴瘪着,一笑就像半个骷髅头似的,十分诡异狰狞。

    “这位就是苏姑娘吧?”

    她声音和蔼,说:“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儿愚笨,多次出手伤人实属不该。苏姑娘今日既然来了朝阳城,就去我家落脚,吃一碗便饭、喝一壶薄茶再走。”

    熊刚神情一僵:“娘,她可是邪神!你怎么非但不发怒,还要留她在咱们家吃饭?你这不是让儿子为难吗?”

    “住口,逆子!”老太太神情一凛,抬脚往旁边踹了一下。熊刚不躲,神情愕然的被踹了一脚跪在地上。

    老太太严肃道:“你自己犯的错,如今还要我这把老骨头替你偿。俗话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还要执迷不悟到几时!快磕头道歉。”

    “娘啊……”

    熊刚阴沉着脸,不满极了。他这一声呼唤里,多少沾了委屈。人高马大的跪在地上,臊红了脸觉得自己丢人。

    眼见老太太发怒,又对着熊刚不是踢就是打骂。苏云河在旁边看着,心中叹了口气——这一幕,怕是演给她看的吧?再不出声,就不合适了。

    苏云河搁下茶盅:“老人家,此时便算了吧。我们今日来朝阳城,是为还清欠债。村里还有人在等着,不便停留。不劳您老费心留饭了。”

    老太太憋着嘴说:“这怎么行……”

    熊刚站起来,扶着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老太太嘴里还不停嘟囔着:“这不行,这不行,要来,一定要来。”

    苏云河一口回绝,他们也没再接着演戏了。

    金大明笑了笑:“熊刚,你这拖家带口的来商会干嘛。”

    熊刚一来,金大明手中的算盘就在不停的拨弄。脸上的金粉“簌簌簌”的往下掉,他皮笑肉不笑的笑,一脸的嘲讽。

    他说:“往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这笔债,催了这么久,如今竟一次性缴齐了,而且七千两还是白花花的现银。你自己过来看看,签的文书是否真实。若是为真,咱们就开始数钱清账了。”

    “啧。”熊刚看了一眼苏云河,眼中满是嫌弃和厌恶。竟不愿意往内堂挪动一步,冷冷说:“不用看了,是我立下的。”

    金大明将算盘搁到桌子上,阴阳怪气儿的说:“那要是出了差错……”

    熊刚咬牙切齿:“我来负责。”

    “好,熊哥够痛快。”

    金大明竖起大拇指,转头对着柳尚元说:“估计对完账得两三个时辰,咱们抓点紧。”

    说完,他嘿嘿笑了一下,脸上的金粉都簌簌往下掉,补充道:“……我今天晚上,越好和兄弟们一起吃雪山狍鹿羹。这要是去晚了,汤都没得喝。”

    金大明口中的兄弟,应该指的就是金耀明之类吧。不过金耀明是傀儡,那他呢。他是不是也是傀儡?

    苏云河心中带着疑问,继续一小口一小口的饮茶,看着柳尚元和他们周旋,唇枪舌战的讨论着每一笔账目的细节。幸亏带来了个会计,不然这细细密密的数字还真难搞。难道,这就是会计发际线后移的原因?

    她又思考了一下局势。

    熊刚留在这儿,是作为中间人见证债权两清。那熊刚的老母,还有身边跟着的那群仆人,是准备做干什么呢?

    老太太一直坐在椅子上,有专人来给她拿着蒲扇扇风,有人在跪着给老太太捶脚,一看便是当家主母的派头。这样的老人出动,总不会是看个热闹那么简单。

    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老太太转过头来,咧嘴一笑。

    老人青白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凹陷下去的两个空洞似有风涌。这一对视,吓了苏云河一跳,连忙垂眸假装喝茶。端着茶碗的手,因心绪不宁,抖了几抖。

    账目核对了很久。天色逐渐阴沉下来,日头带上一丝昏黄。估计是下午三点左右,就是申时。他们还在争执,对最后一条记录有异议。

    柳尚元长呼一口气,说:“那这样,我这边多添五十两银子,你那边把所有的账目划清。”扶额,似乎已经做出了最大退让。

    金大明嘿嘿一笑,爽朗开口:“没问题,只是这五十两银子走公账,还是走私账呢?”他这话里有话,苏云河听得都眉头一皱。

    “走账?”

    柳尚元一愣,咬牙切齿的用手指戳着桌面:“你要这么说,五十两银子走公账,一百两银子走私账。多了没有。”

    金大明拨弄算盘,不紧不慢:“那就是走私账呗。可惜了……”

    他举起两根手指,腆着个大肚腩洋洋得意:“走私账的话,一百两银子不够分的,你得至少给我一千二百两。”

    柳尚元似乎有点生气了,眉毛飞起,直接破口大骂:“干你娘的,直娘贼!怎么临到末尾,还狮子大张口了。这账目,本来就是因为年久导致数字不清晰,谁能看得出来是万字结尾,还是千字结尾!”

    “那我管不着。”金大明摇晃了一下算盘,耸肩:“就看,你是想万字结尾,还是千字结尾了。咱话说地够清楚的了——给我一千二百两这事就算了了。”

    眯着眼睛,他脸上的金粉簌簌掉,又伸出五根手指,趾高气昂的举着巴掌说:“我再给你一点优惠,公账上的那五十两,抹零。你考虑考虑。”

    这点优惠,有跟没有有差别吗?

    苏云河听着他们两个说“行话”,隐约也能听明白一点。

    只是,周围整理账册的人就跟听不见似的。当面收受贿赂,竟也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唏嘘哀哉。

    柳尚元走过来,悄咪咪和苏云河商量,说:“猪神大人,我看还是要给一千二百两。咱们现在是麻雀进了瞎猫口。村长带的那一箱金银首饰,先拿出来一部分抵账吧。不然,估计折腾到天黑也没结果。”

    苏云河点了点头:“好。”

    这世道,有时候不拿钱,人家就不办事。你有理还说不清,因为人家也没违规,反正模棱两可的一个字——拖。

    拖得你心急如焚,拖得你上蹿下跳。这就跟熬鹰似的,比的就是谁拖不起。巧了,拖不起的人大多是老百姓。也许有一天,世道会变得更好。

    但,现在……

    村长给的红漆木箱子,被苏云河半路上拿了两根绳,一左一右系到了箱子锁链耳朵上,斜挂在肩膀。此时,听见柳尚元这么说,连忙解下来。

    苏云河:“你看着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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