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蒙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表情愣住:“什么?”

    苏云河重复道:“你在乎的,不是水深支委,而是天界不公。”

    计蒙这次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

    “……”苏云河心中暗喜。

    他露出这种反应,就说明她猜的没错。

    一个对自己苛刻,对旁人苛刻,默默司职四万万年仍没成为水神的家伙,一定是自尊心强到几乎没有朋友、少言寡语内心执拗的类型。

    这类型的人,都倾向于用行动证明自己。他们缺少斡旋的能力,不愿意讨好周围的人,只会用行动和绝对的实力说话。

    所以,万年前谢天飞升意外顶了水神的空缺,引起他的不满和仇恨的根本原因——压根不是神位,而是对他努力的否认,对他的不公。

    他不甘心,凭什么自己四万万年的辛苦比不上一个刚飞升的小贼。他难道如此差劲,竟连一个新人都不如吗?

    那一刻,多年的坚守出现裂缝。

    自我怀疑的种子,像蛮生长的杂草摧毁了他的内心的平静。计蒙一定浑浑噩噩很多年,直到谢天五百年前被处死才终于得到一丝解脱吧?

    而如今,谢天重生归来,他又一次被迫面对这个问题。被迫面对内心的痛苦和迷茫,带着疑问和痛苦来到了这里。

    那么……

    苏云河睁眼:“计蒙仙君。”

    他点头:“嗯。”

    苏云河:“来比试一场吧。”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什么?”

    苏云河笑道:“万年前,我们未经较量就被外界定下胜负。如今,是你我真正意义上的比试。你敢么。”

    计蒙舔了一下嘴皮子掩盖下的歪牙,鳄鱼脸上僵住的肌肉逐渐舒缓,露出不屑的笑:“哈哈,怎么不敢?别以为你变成女的,我就不忍心下手。”

    他的声音更加冷硬:“不过……我凭什么跟你比试。”

    苏云河一愣。

    他道:“你现在神力微弱,气息稀薄,就连化形都是勉强维持。我若出手,一根指头就能将你碾死。到时高下立判,何须一场多余的比试?”

    她:“……”

    计蒙神情愈发挑衅:“再说,你肯定会提一些稀奇古怪的规则。我若做不到,岂不是找了你的道儿。你以为我光山计蒙是个蠢笨之辈,会被你玩弄掌中?”

    话音刚落,缠在鳄鱼计蒙腿上的几条蛇就“嘶嘶”吐着蛇信子,爬到了苏云河脚背上。

    虽然她穿着紫牵牛花绣鞋,但隔着一层布也能感受到蛇身上斑驳的鳞片,如同刮人的小刀在上面蹭来蹭去。

    额角渗出汗,但苏云河内心知道自己不能认怂。

    她又贴近一分,脚上有蛇动不了就倾身向前。他们的脸近在咫尺。

    苏云河注视着计蒙那双金色虹瞳,像是要把他吃了一般,嚣张回应!

    “怎么,莫非仙君不敢?”

    苏云河一鼓作气道:“一场比试,三局两胜。如果我赢了,那就说明我谢天渡劫飞升,是功德无限水神之名除了我无人可配,是你强求。”

    计蒙挑眉道:“若我赢了呢?”

    苏云河笑了笑:“若你赢了,那说明天界识人不清有眼无珠找了我这么个烂人。我愧对于你,理应自裁谢罪,以儆效尤。”

    将命都堵上了,她真的有这么高的把握会赢吗?

    苏云河看着计蒙突然陷入沉默,知道他肯定会如此想。

    不过,她已走投无路。

    对于计蒙来说,她就是一只法力低微的蚂蚱,只要他抬脚踩就能碾成泥。在如此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她绝不能硬碰硬,那就只能利用计蒙苛刻执拗自尊心强的特点。

    苏云河笃信这一点。

    不是信计蒙。

    而是信自己的判断。

    果然,计蒙沉默了一阵就点了点头。

    “比就比。”鳄鱼长嘴咧开,露出上下两排横七八竖的歪牙。每一颗牙齿都是水滴状倒三角,看上去圆润但实则杀伤力十足。

    计蒙询问:“什么规则?”

    “三局两胜。”

    苏云河后退几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在狐狸洞旁用脚画了一个圈:“第一局,我们比降雨。”

    计蒙挑眉:“如何降雨?”

    苏云河:“谁能用水将这片区域淋湿,就算谁赢。”

    “好!”计蒙跺脚,缠在他腿上的几条水蛇,吐着蛇信子歪歪扭扭爬走。蛇钻入地表,很快就湿润了泥土。

    他神情不屑道:“就这样?”

    苏云河点了点头:“就这样。”

    计蒙皱眉:“第一局,我赢了?”

    苏云河笑着摇头:“未必。”

    两人同时朝着地上看去。

    土壤皲裂干旱缺水,一瞬间就将几条水蛇吸干。

    计蒙皱眉,显然意识到第一局并没那么容易。看来要将这一片区域淋湿,就要将整个荒木山地表润透才行。

    计蒙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面前的丫头怎么会出如此简单的考题,这分明是个圈套。

    他道:“荒木山大旱,是天谴。是你五百年前撞倒天之柱,致使九州大地洪水泛滥的惩罚。天界的雨师都知道,这片区域是不能下雨的。若是私自下雨,便是违背天规。你这样制定规则,实在用心歹毒。”

    苏云河惊讶的双唇微张。

    计蒙冷哼,看向她的目光多了些意味深长。

    他道:“我若不下雨,那么这片区域不可能被淋湿,第一局就输了。我若下雨,虽然赢了比赛却违背天规,回去之后必面临惩罚。无论如何都是我吃亏。”

    虽然结果有利于她。

    但她并不是这样打算的。

    都听过“田忌赛马”的故事吧?

    齐威王兵强马壮,和将军田忌赛马。孙膑出主意说:“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这就是古代关于“三局两胜”最经典的一个案例。

    苏云河自然是向古人学习。

    她想拿出自己的下等马,与战胜计蒙的上等马。

    她法力微弱,没有修习过降雨之类的术法。

    本想诓骗计蒙下场大雨。这样,虽然她输了第一局比赛,却为荒木山赢得了喘息的生机,也是好事一件……

    可没想到,计蒙口中所述内容着实令人震惊!

    天谴?

    荒木山大旱乃是天谴?

    位列神仙之位者,九重天高空俯瞰者,竟然会为了一己之私而惩罚无辜。

    谢天五百年前或许真的犯下重罪。可他付出了代价,神魂俱灭,为何在他伏诛之后,仍要连坐荒木山无辜生灵?

    这就是所谓的神?

    “哈哈……”

    苏云河笑了,捂着肚子疯狂大笑。

    计蒙露出一副嫌恶表情,声音讥讽:“邪神,你笑什么。这规则是难为我,怎么你反倒疯癫起来?”

    苏云河擦掉眼角的泪:“我是笑你们这群虚伪的家伙。”

    她仰头,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声音沙哑颤抖。

    “何为仙,强者即为仙?所谓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们可曾但得这份责任,可曾做过几件真事。荒木大旱,本以为是天灾。没想到是一场人祸。”

    计蒙抬眸,用看疯子一样的目光注视着她。

    他道:“人祸又如何。你说强者不是仙,可九重天那群家伙哪一个不是世间法力卓绝之辈。他们制定规则,掌控规则,哪里由得你一介邪魔说三道四。”

    “是啊。”

    苏云河不再笑了,转而用灼灼的目光盯着他:“我是邪魔,邪魔是我。那你呢,你又是谁?”

    计蒙沉默了。

    她道:“你是雨师,却没有下雨的自由。你是光山计蒙,辛辛苦苦四万万年天界却连一个神阶都不曾给你。你又是谁?”

    晨鸡报晓后,本应亮起的天空阴沉沉一片。此时,荒废菜园上空更是变成了乌压压的一片黑色,雷声夹杂着闪电,噼里啪啦让人心惊胆战。乌云下方,计蒙浑身涌起一股股蓝色气流,金色虹瞳发出白光。

    苏云河攥住胸口的衣服。

    计蒙用一种怜悯又悲哀的目光,注视着她。

    苏云河抿唇:“计蒙,你想好了吗。”

    半身鳄鱼,半身人类。这样子的他在天界受尽了冷落,表面上说他勤恳工作会有被认可的机会,可实际上外形出众的谢天飞升后,他便被弃若敝履。

    他性格孤僻,可孤僻有错吗?

    他尝试着融入,又有谁接纳过他?

    是啊,他是谁呢。

    计蒙嘲讽的笑了笑,朝着天空伸出两只手臂,瞬间瓢泼大雨倾斜而下,将他丑陋的鳄鱼头淋透。

    当年,他也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山精。光山之上,有好多砍柴、寻药和迷路的人,他帮助、引领他们,人山合一。

    如今那段时光已经被四万万年枯燥的仙界生活抹去,让他忘记了自己是谁。

    苏云河浑身被淋湿。

    “下雨了……”

    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她跑过去将小猪抱起来。

    苏云河用自己丢到一旁的浅金色对襟长衫,包裹着它,将昏睡的它放到枯树底下。顺便,也将受伤濒死的狐狸也一并移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但心中并不懊恼,觉得欣喜。

    下雨吧!

    荒木山终于有水了。

    天空阴沉沉的,能听到村子里的大呼小叫。

    “下雨了!”“天啊,快拿桶接水!”“哈哈哈哈下雨啦……”男人的嘶哑着哭喊,女人欣喜的大叫,还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童音。

    他们很快乐,那她也很快乐。

    苏云河对着计蒙露出了第一个会心的笑。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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