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战船顺利地离开了。

    元里收回了大刀,  陈玺顿时松了口气,大冬天的,他背后的衣服已被汗水浸湿了一团。

    “把陈公子带下去,  严加审问,  ”元里冷冷地把大刀扔给贾青,面上没什么神情,“好好问一问他们父子俩对我们的大将军做了什么事,又把我们大将军逼到哪里去了。”

    贾青接过大刀,沉声道:“是。”

    陈玺惊慌失措地挣扎:“我什么都不知道!”

    下句话还没说出来,  就被人押着狼狈地走了。

    元里驱散其他人,  独自站在船头吹着风。

    林田小心翼翼地劝道:“主公,  外头风大,  您回去休息吧。”

    元里低头看着海面,  深色的海水翻滚着,  看着就能知道有多冷,  他出神了一会儿,哑声道:“他怎么敢说楚贺潮死了。”

    林田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心中难受,  安慰元里道:“大将军福泽深厚,定然能化险为夷。”

    元里没说话。

    无人知道他心中的害怕,  也如这渤海波涛一般剧烈翻滚。恐惧无所不入,几乎要吞噬元里。

    谁也体会不到元里心中是什么样的感觉。

    以往听别人说这世上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说法,元里一直也这么认为。但即便坚强如他,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浑浑噩噩过来的。

    心里头像被剜掉了一块肉,疼得阵阵抽缩。一想到楚贺潮如果真的就这么死了,  元里就觉得茫然空荡。

    他们还没相伴终老,  还没做很多很多事。

    元里想象不到没了楚贺潮之后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陈玺今天的话像是给他一个重击,  但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不管是自欺欺人还是怎样,元里一点儿也不相信楚贺潮死了。

    他一遍一遍跟自己说,这不可能的。

    扬州水师远远跟在后面,但他们船只的速度比不过幽州改良过的战船速度,渐渐被落在了后头。等快要入元里的地界时,才不甘心地转道回航。

    元里没回冀州,而是直接去了幽州海岸。

    战船一入自家地界,船上的人都松了口气。

    等到岸边时,水师大军已经等着了。元里下船后没有在此地耗费多久,只让孔然和顾越准备好一月后带领所有水师和战船出发攻打陈王。

    水师如今还有四万五千人,定然比不上扬州水师的数量。

    但幽州最厉害的不是水师,而是步兵。

    元里没回楚王府,也没去见自己的父母。而是直接来到了幽州军营之中,调遣了五万幽州兵前往渤海水师处,准备除了带走水师之外,再带五万幽州兵走水路去徐州支援。

    之后,他又调遣了十万幽州兵,且去信到了并州冀州,令这两州各派遣五万人马赶来,会合二十万兵力一齐走陆路提前去往徐州。

    整整三十万兵力,元里下定决心要让陈王一败涂地、血债血偿。

    随着他回到幽州调兵的这些动作,楚贺潮遇害生死不明一事也像风吹的一般顷刻间传遍了北方。

    杨忠发、关之淮等北疆将领听到这件事时,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们愣了许久才回过神,当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去找元里了解原委,无法赶到的人也快马加急地送来了信封询问。

    这些人和信元里没有时间处理,全权交给了周公旦、郭茂、刘骥辛三人。没过多久,楚贺潮遇害的前因后果都已被众人知晓。

    楚贺潮被陈王埋伏,坠入淮河。元里寻找半个月也未找到,如今下落不明。

    连袁丛云也跟着一块,不知道是生是死。

    自从楚贺潮上战场后,杨忠发就想过许多次自己死了或者楚贺潮和其他同僚死了的事情,但等事实真的降临时,他却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整个人好像被给了一闷棍一样,双目含泪,不断喃喃地道“不可能”。

    日夜兼程匆匆从北疆赶回来的何琅双眼血红,脖子青筋绷起。他痛苦地呜咽了几声,神色狰狞。

    “闻公如今在哪?我想见闻公,”何琅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道,“我想跟着闻公一起去攻打陈王给将军报仇!”

    杨忠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平复颤抖的双手,“我也一起去!”

    周公旦叹了一口气,“主公自回来后,未曾有一日回府休息过,至今还在军营中调配军力、检查粮草一事,你们要是想要找他,就去那里找吧。”

    杨忠发与何琅一同来到幽州大营中,很快便见到了元里。

    见到了元里的第一眼,两个人本来凝在心里的恨意和悲痛霎时间一顿,差点认不出来元里了。

    元里整整瘦了一大圈,本来合身的衣服也变得宽松。脸色时常带着的轻松笑容消失不见,冷凝和威严沉沉压在眉间,面色苍白的模样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这些时日过得极其不好。

    元里也看到他们了,和几个军中将领说了几句话后便走了过来,连客套都没有,淡淡地问:“何事?”

    杨忠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哽咽道:“您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

    何琅心中也是又难受又欣慰,欣慰元里也是一片真心对将军,可见是把将军当家人看待了。难受的是将军遇害,人人心中都不好过,他难掩心中悲戚地关切道:“闻公,将军如今……您要好好地,才能撑住。”

    元里神色没什么变化,只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们找我何事?”

    何琅恨声道:“末将和杨将军来找您,是想求您让我们也南下去打陈王!”

    元里没犹豫多久便点头同意了,“如今将军不在,只有贾青一人可不够,我本就打算带上你们这些武将,不只是你和杨忠发,关之淮我也是一并要带走的。关之淮已与我信中商议过,他决定走陆路南下,你们是想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这二人思索了一番,最终决定何琅与关之淮带着二十万大军走陆路,杨忠发则和贾青带着十万大军跟着元里走水路。

    元里便看向何琅道:“那你先回去收拾行囊吧,事不宜迟,一旦粮草备够,步兵就要启程了。”

    何琅应下,半分不迟疑,直接告退回去收整行囊。

    杨忠发倒是没走。

    他不是何琅,只以为将军和元里之间是单纯的好友、家人之情。杨忠发难以想象将军遇难之后,元里这些时日是怎么熬过来的。

    “闻公……”他声音干哑的道,“你……”

    劝元里不要伤心不要难过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杨忠发苦笑一声,抹了把脸,他自己尚且难受着呢,怎能劝别人莫要难受。

    瞧元里这模样,他心中的难受不会比杨忠发少。

    元里忽然道:“我相信他还没死。”

    杨忠发抬头看他。

    元里却没看杨忠发,而是看着远处天边,嘴唇紧抿,“他绝对没死。”

    这话说得肯定,明明是无影无踪的事情,杨忠发却不由有些信了,他想起元里的神迹,想起元里和将军可是上天钦点的一对有情人,顿时觉得有了些力气。

    上天都认可的一对,将军怎会提前走呢?

    他

    跟着狠狠点头,坚定地道:“没错,将军逃过那么多次死劫,是真正有福之人,必定不会出事。”

    这么一想,心中总算是能够喘口气了。杨忠发跟元里一块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神道:“闻公,将军在我这放了些东西,曾经嘱咐过我,若是他出了什么事,就让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元里一愣,回头看他,第一次听说这事,“什么东西?”

    杨忠发道:“您跟我来。”

    杨忠发带着元里回到了他府上,走到一个偏僻的院子里。

    正屋门一打开,元里便看到了大大小小堆积的木盒和桌子上堆放的信件,竟快要将一整个屋子填满了。

    他的目光定住,已经隐隐约约猜到这些都是什么了,心里酸软得不行,“这些,都是他给我的?”

    “是,”杨忠发往屋里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战场上刀枪无眼,将军就怕有一日出事回不来……就算战场上无事,他也怕比您大上八岁,会比您早走八年。因此啊,将军这几年里便暗地里准备了许多东西。那信是他按着八年的份,一月一封写的,那礼也同样如此。除了一年十二份以外,还有给您的生辰贺礼,都在这儿了。将军曾经跟我约定过,我要是先走了,他就替我照顾家人。他要是先走了,我也得照顾好您。”

    元里眼睛发热,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闻公,我们将军是真正将您放在心头上爱护着的,”杨忠发擦了下眼睛,撑起精神道,“为了将军,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吃好睡好,才能让将军放心。这屋子平日里也没人进,您好好看一看,我就不打搅了,也去收拾行囊去。”

    元里从喉咙里应了一声,也不知杨忠发有没有听清。

    杨忠发走了,院子里只剩下元里一个。元里关上门,慢慢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最终在桌边停下,随手拿起了一封信。

    这些信封有旧有新,元里手里的这一封,恰好是去徐州之前楚贺潮才写的。

    信上的字迹熟悉,话语也熟悉,全篇竟是絮叨,叮嘱元里珍重,就像是楚贺潮本人站在元里面前说话一样。元里看着看着,眼前慢慢就看不见东西了,热泪涌出,滴在信封上。

    一滴,两滴,炙热的泪水把信纸打得皱起。

    目中模糊之中,元里只看到了最后一句。

    “勿忧,但有一息,为汝亦生。”

    不用担忧我。

    但凡我有一口气,为了你,我也会拼命活下去。

    河上。

    狭小、脏污的渔船上,到处都是绳网、木桶的最底部船舱中,正藏着数十个人。

    有人悄然无声地推门进来,众人警觉地看了他一眼,见是自己人后便放下了武器。

    来人快步走到袁丛云身边,将藏在怀里的草药和干净的麻布拿了出来,低声道:“大人,船上的人穷苦,只能弄到这些东西给将军换药。”

    袁丛云摇头苦笑道:“有就行了,这会儿也没法挑。”

    他拿着药材和麻布走到另一侧,楚贺潮正靠在墙上闭目养神。面无多少血色,衣衫凌乱,隐约可从领口中看见上半身裹着白布,胡子拉碴。虽模样消瘦苍白,但当他睁开眼看向袁丛云时,沉稳锋利之色却丝毫不见弱势。

    袁丛云道:“将军,该换药了。”

    楚贺潮点点头,脱去上衣让袁丛云给他换药。等袁丛云快要忙完时,他才开口道:“什么时辰了?”

    声音沙哑,坠入淮河到底是伤了他的嗓子。

    “太阳都下山了,瞧着马上入夜,”袁丛云压低声音

    ,“南方的冬日倒不是很冷,连河面都没结冰。”

    楚贺潮收拢衣物,“嗯”了一声,下意识想摸脖子间的玉菩萨,却什么都没摸到,他垂眼想着元里。

    “不知不觉的,一日就过去了,”袁丛云面露些许庆幸,“还好,我们再过半个月就能到交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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