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廷任司空一职,乃是三公之一,负责水利工程、城防建筑、宫室营建等事务。他同样也是当世大儒,不止是大儒,欧阳廷还是北周有名的将领,他曾平定过南方战乱,是个为国为民、文武双全的人,只是极少收徒。

    正是因为他很少收徒,所以元里从未想过能够成为欧阳廷的弟子。

    但此刻,欧阳廷却摸着胡子大笑起来,“张良栋,你这句话可算是说对了。”

    随即,他目光如电地紧盯着元里,问道:“元郎,你可愿拜我为师?”

    元里当然愿意!

    欧阳廷虽然曾经带过兵,但现在手中却没有兵权,只有三公的虚名在身。元里拜他为师和拜张良栋为师都是一样的效果,元里大喜,当即行了拜师礼,声音清亮,“弟子拜见老师!”

    欧阳廷笑得眼角皱纹深深,忙扶起了元里。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张良栋和詹启波也在旁朝他道喜,“恭喜欧阳大人收了一个好徒弟。”

    “欧阳大人与元郎的师徒缘不可谓不浓厚,来太尉府中喝杯酒都能拐个徒弟回家,”詹启波打趣道,“瞧,太尉大人脸都绿了。”

    张良栋苦笑两声,心中还是极为可惜。

    不过相比起他,欧阳廷确实更适合成为元里的老师。张良栋感叹地想,他和元里终究是差了点缘分。

    元里从地上站起来,笑容满面。这时,他脑海里的系统也响了一声。

    万物百科系统已激活。拜师任务已完成,奖励已发放,请宿主自行探索。

    任务:出仕。

    奖励:棉花。

    想到今日不仅多了一个厉害的老师,还多了白砂糖的炼制方法,元里忍不住露出了些雀跃神色,先前纵谈沙场、从容自若的模样一一褪去。

    欧阳廷不由露出了笑,“里儿,明日开始你便来我府中,我要好好教导于你,你可不要临阵脱逃啊。”

    元里神色一变,坚定地道:“老师放心,弟子必定准时前去。”

    欧阳廷欣慰地点点头,忽然咳了咳嗓子,“里儿啊,这沙盘……”

    楚贺潮突然拍了拍手,对元家两个护卫道:“还不把沙盘收起来?”

    他语气太过强势,两个护卫下意识听从了他的命令,上前将沙盘中的水引出,抬起沙盘放到了箱子里。

    楚贺潮看着箱子落锁之后,才勾起唇,故意看向欧阳廷,“司空大人想说什么?”

    欧阳廷:“……无事。”

    “无事那我们便回去了。”

    楚贺潮笑着告辞,带着元里和沙盘离开。

    欧阳廷三人盯着那木箱,齐齐可惜地叹了一口气。

    元里回到楚王府后,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等走到闻道院后,他才发现楚贺潮也跟了过来。

    他稍稍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故作不解地问道:“将军这是?”

    楚贺潮气气的,说话都缓和了许多,“嫂嫂这个沙盘,可否送给我?”

    元里道:“这个沙盘是汝阳县的地势,将军拿走没什么用处。”

    楚贺潮很有耐心,“无妨,那便留作观赏。”

    可一向大方的元里却眨了眨眼,看上去有些无辜地道:“可我并不想送给将军。”

    楚贺潮的嘴角僵硬了一瞬,男人眉峰耸动,压力骤来,元里都能随便把玄甲送人,他不觉得自己比那个叫汪二的差到哪里,“为何?”

    “将军难道真的不知道?”元里轻轻叹了口气,似真似假地露出感伤的神色,“自我来到楚王府,将军总是处处针对于我,还说要找机会一一将大礼还给我。将军如此对我,我难免也对将军心存几分不喜惧怕,难以与将军亲近。”

    楚贺潮扯唇,带着看戏的心情,似乎在看元里还能再说些什么。

    但少年郎眉眼低垂,长睫落下阴影。鲜红束发被风吹得向后张扬飞起,侧脸柔和,几分难过真真切切地传递了出来,与先前那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差甚远。

    楚贺潮忽然想起了他与自己共饮合卺酒的模样,他眉头微微一动,想说你伤心了关老子屁事,但这句话还是被咽了下来,略显不耐地开口,“嫂嫂想如何?”

    说完,他突然笑了,英俊面容上有几分冷冰冰的戏谑,“不如我与嫂嫂道个歉?”

    元里慢吞吞地道:“好啊。”

    楚贺潮顿了几秒,“嫂嫂,前些日子多有冒犯,我向你赔个不是。”

    元里听得神清气爽,听完后才假惺惺地道:“我们都是一家人,弟弟不必气。”

    说完,他就神采飞扬地走进了闻道院,转身就要关上院门。

    楚贺潮伸手抵住了木门。

    他异常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敲着木门,声响如鼓点般令人紧张急促。

    “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楚贺潮高大的身躯弯着,隔着门缝与元里对视,令人不适的雄性气息侵略而来,“嫂嫂。”

    他下巴朝元里身后的木箱子上扬了扬,“沙盘。”

    元里也不再作弄他,豪爽地让两个护卫将木箱子抬给了楚贺潮。

    楚贺潮语气缓和,“多谢嫂嫂。”

    他现在倒是觉出来元里的好了。

    虽然元里与那批货物的关系仍存疑点,但有这样一个能拿出沙盘、对行军了然于心,还能将农庄治理得井井有条的嫂子,无疑比那批货物的价值更大。

    楚贺潮眼中一闪,令人抬着箱子离开。

    之后每日,元里都准时去往欧阳廷府中学习。

    欧阳廷不仅教元里五经史书,还训练了元里上战场杀敌的功夫。元里学习得很勤奋,每日天不亮就赶来了欧阳府,待太阳落山后再大汗淋漓地回到楚王府,从没在欧阳廷面前抱怨过一个苦字。

    欧阳廷虽然面上没说,但心中对元里极其满意,没过几日,他已经将元里当做自己子侄般看待。

    且元里资质非凡,遇事冷静果敢、心有成算,欧阳廷觉得,元里以后未必不能位列三公内阁,成为一代名臣。

    若是元里当真有如此作为,那他们师徒俩便是一门两公,这传出去就是一则令人羡艳的佳话啊。

    正是因为抱有这种期待,欧阳廷在教导元里时更是严肃万分,乃至欧阳廷的夫人吕氏都有些看不过去,经常派人来送些水果吃食。

    没过几日,除了要在欧阳廷这里学习,元里也要去国子学读书了。

    在去国子学的前一天,元里正要去欧阳廷府上时,楚明丰忽然派人给元里送来了一封书信,让元里将这封书信代为转交给欧阳廷。

    元里就把信交给了欧阳廷,欧阳廷看完之后手指一颤,他沉默良久,对元里道:“你白日要在国子学中学习,下学后已没有时间来我这里。这样吧,你每旬休沐,再来我府中跟我学习,其他时间就不用来了。”

    “老师,不必……”

    元里正要拒绝,但看着欧阳廷肃然的神色,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弟子明白了。”

    次日,元里便去了国子学。

    詹少宁也在国子学中,元里一入国子学,他便极其热情地将元里介绍给了其他人。元里出身不好,但背靠楚王府,又有詹少宁的看重,自身也格外豪爽大方,忠义两全,倒是混得如鱼得水,短短几日内便结交到了几位人品不错的友人。

    尤其是在知道他师从欧阳廷后,国子学中来找他结交的人更多了。

    连詹少宁都备为羡慕,“欧阳大人很少收徒,元里,你可要珍惜这段师徒情谊。不过你这么厉害,拜欧阳大人为师也不足为奇,那些嫉妒你的人可比不上你一二!”

    又语重心长地道:“但他们结交你不是真正想和你做朋友,而是想要借你的人脉与大儒名臣结交,你可千万不要被他们给骗了。”

    元里哭笑不得,他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但还是感谢詹少宁的提醒,之后又被詹少宁磨的同意给他做一个沙盘。

    然而没过多久,元里便听闻欧阳廷上书天子,却惹得天子大怒,被罢黜司空之职,贬为徐州刺史的消息。

    元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他大惊失色,匆匆告了假跑去欧阳府,还没到府门前,就见到欧阳府前已经停了数辆马车,仆人来来回回往返于马车与府中,正在搬着东西,一副人走茶凉之态。

    元里心里一沉,快步走进欧阳府中找到了欧阳廷。欧阳廷正坐在堂前的台阶上,衣袍凌乱,头发不整,怅然地看着一院匆忙搬着行李的仆人。

    有几个空罐子从仆人怀中掉落,叮叮当当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怎么看怎么寥落。

    “老师,”元里眼中一酸,忍不住道,“怎么这么突然……”

    “里儿,你来了。”欧阳廷回过神,看向了元里,他苦笑道,“也不算多么突然,我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他让元里来他身边坐下,师徒两人一起看着吵闹的场面,半晌后,欧阳廷才道:“如今宦官当政,迫害朝臣。天子只图享乐,天下万民陷于水火之中,这天下,只怕一日要比一日乱。”

    他的声音苍老无力,只有元里能够听到,也听明白了欧阳廷语气中的苍凉和无可奈何。

    欧阳廷道:“你可知我为何会被罢黜三公?只因为我带头上书请天子为北疆拨下军饷,天子不愿,我忍不住争辩几句,这才惹怒了天子啊。”

    说着,欧阳廷已经是老泪纵横,“罢黜我只是一件小事,北疆军饷却是一件大事。北疆之外,蛮族对我北周虎视眈眈,鲜卑匈奴狼子野心。北疆可是我北周最为重要的最后一道防线啊,哪怕宫殿不建、徭役增加,也要先把北疆十三万大军的口粮供出来。可恨那群宦官却遮住了天子的双眼,他们蒙蔽了天子,用谗言误导了天子。这群宦官究竟知不知道,一旦没了北疆边防,那便是亡国之灾!”

    欧阳廷恨恨拍了拍大腿。

    “老师……”元里叹了口气。

    建原帝哪里是被宦官所把控,他分明是自己不想拨粮。只怕欧阳廷心中也明白,却不肯承认天子如此无情和儿戏。

    欧阳廷又情绪激昂地骂了宦官几句,骂得元里心中也翻滚起了怒火。而后又叹息着道:“如今我离开洛阳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里儿,在我离京之后,你要多加小心。我会与你书信来往,时常考察你的进度。即便我无法在你身旁教导你,你也千万不能懈怠。”

    元里应是,犹豫一会,还是低声问道:“老师,您怎么走的这般着急?是不是——”

    是不是和楚明丰写的信有关?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但细究起来不是无迹可循。

    欧阳廷是在看了楚明丰的书信后,替楚贺潮上书和皇上要粮,才被贬为了徐州刺史。现在又走的这般着急,不像是匆匆急着赴任,反而像是逃离危险之地一般。

    欧阳廷打断了元里的问话,意有所指地道:“里儿,你莫要多想这些事。”

    元里抿抿唇,换了一个话题,“老师,徐州土地丰饶,人口众多,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您虽然从三公变为了一州刺史,但也有了更多实权。”

    三公秩万石,刺史秩两千石,落差不可谓不大。但刺史乃是一州之长,可以任免州内官员,兼领军事,有些像后世的巡抚或者唐代的节度使,管辖地域宽阔,位高权重。

    就元里认为,当一州刺史可比做个没实权的三公要好得多。

    欧阳廷苦笑两声,低声教导弟子,“徐州就在陈王封地之旁,陈王和朝廷早已面和心不和,我这个徐州刺史,说得好听点是一州刺史,说得难听点便是去和陈王抢地盘的靶子。若是徐州当真那么好,天子又怎么会把这份差事留给我?”

    元里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欧阳廷道:“里儿,我原本想要慢慢教导你为官之道。同你讲明朝廷和天下局势,但我即将要离京,时间所剩不多,之后我所说的话,你都要牢牢记在脑子里。”

    元里沉声道:“是。”

    欧阳廷摸了摸胡子,低声讲起了北周局势。

    自古皇权旁落,宦官和外戚总是争执不休。当今天子建原帝年少登基,外戚掌权,他培养出了宦官势力对付外戚,宦官势力也正式登上了政治大舞台。之后,建原帝纵容宦官势力壮大,又用宦官来对付士人贵族。

    俗话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能做到大官的都是世族出身。朝政和察举制已被士人贵族所把控,皇帝自然无法忍受这种情况,因此宦官便打压士人打压得极其厉害。而士人自然也不乐意被宦官打压,双方之间的摩擦变得越来越大。

    宦官除了皇帝就没有其他的倚靠,他们是皇帝身边最忠诚的刀,皇帝需要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士人越是反抗,宦官做事便越发凶狠,名声也越来越臭不可闻。

    “楚明丰的病,就是被宦官所害,”欧阳廷胡子动了动,手都抖了抖,声音压得极低,“那可是小阁老啊!他们连小阁老都敢害!自从小阁老一病,士人都被吓住一般,皆消停了下来。士人一消停,宦官也跟着停下了手,小阁老病重这段日子,洛阳城真是难得的平静。”

    但实则,所有人都在盯着楚明丰的病。

    包括士人,包括宦官,包括天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楚明丰是生是死。

    欧阳廷不知道结果会如何,又代表着什么样的意思,但他能够察觉到洛阳城暗涌的波涛。在收到楚明丰令他尽早离开洛阳的信后,他便决定信楚明丰一次,趁早离开洛阳。

    他这次因为帮楚贺潮要粮就被罢黜三公,也让欧阳廷心中有了数。恐怕只有楚明丰死了,北疆十三万军队的军饷之权全部由天子一人把控,天子才会往北疆拨粮。

    欧阳廷闭上了眼睛,心中突生一股兔死狐悲之情。

    这天下……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元里听完欧阳廷的话后,便被欧阳廷赶回了家。第二日,元里便在洛阳城外送别了欧阳廷。

    欧阳廷这个做老师的,临走之前留给了元里二十匹战马,十副玄甲,以及三十斤的金子,还有五本经书。

    他拍了拍元里的肩膀,目露期许,“里儿,记得为师告诉你的话。你如今还未立冠,不急出仕为官。待到两年之后,我会为你举孝廉为官,那时你已立冠,必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元里郑重地点头:“老师,您就放心吧。”

    他也觉得他需要在洛阳多磨炼上一段时日,等到有了足够的名声、人脉之后再入仕途,要起步高得多。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些人脉与时间去积攒身家,坐稳后方逐渐入主楚贺潮的军队,在乱世来临之前做好准备。

    欧阳廷与众人告别后,极为不舍地登上了远行的马车。他看着逐渐远去的洛阳城,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

    等再次见面,也不知要过去多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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