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酒看着楚云都,陷入了沉思。
不是不行,倒也……不是不行。
秦家是她母亲的本家,也是她八岁前生活的地方,外婆是当今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了。
青州秦家,乃当地极富盛名的商贾之家,陆知酒的外公本是做木工出身,因手艺极好,渐渐发达起来,而陆知酒的外婆乃书香门第的官小姐,就如今这世道而言,她嫁与陆知酒的外公,属于下嫁了,不过他们二人极为恩爱,倒也是一段佳话。
母亲走后,陆知酒离开秦家来到陆府,心里却仍是跟秦家更为亲近。多少次陆知酒都在想,若是秦家派人来接她就好了。可惜一直没能等到。
若说怨,不是没有的。但她到底并非怨天尤人之人,知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
楚云都的心思她自然是懂的,在她的记忆中,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提出要见她亲人了。
那聘书的事他其实一直耿耿于怀,圣上赐婚特意免了他下聘这一道流程,他却仍是亲手拟了聘书与聘礼单子给她看。
那时他是怎么说的?
——“你可知那聘书我反反复复写了多少遍?你倒是轻巧,撕了个干净。我只原谅你一次,这一次可不准撕了。”
——“聘礼单子上的这些东西我不会送入陆府,都是你的,你看看可有不喜欢的?我好改了叫人另备。”
——“可我不想少了三媒六聘……叫人把这些东西送去青州怎么样?笙笙,我们何时回趟青州吧?”
——“……不做什么啊,就见见你的长辈。我们成亲,总要跟他们说一声的。”
——“不去便不去,你何必说这样的话?我再也不提了便是,你可满意了?!”
……
都是些伤他又伤己的记忆,现下再去想,陆知酒心里直觉不太舒服。
所以她倒也不想再拒他一次,于是说道:“侯爷既有心,我哪有二话。只是……侯爷若是去了陆府,又不知为何生了气,莫要觉得是我害的。”
楚云都心想,她这就是嫌自己脾气不好了。虽说好几次在陆府都不太愉快,但同她一起,他自是会管好自己的,哪就那么容易生气了?
楚云都:“我一向好脾气的。”
陆知酒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没有反驳他,反而附和道:“是,侯爷最是好脾气了。”
也不知是谁为她闹过不止一次相府,还不准放相府的人踏入侯府一步,声称违背的下人赶出侯府永不复用。
楚云都哪里同她开过什么玩笑,闻此促狭之言一时有些发愣,不知该怎么接,只又攥了攥手中那件意外获得的衣袍。
若是总能如此就好了。他想提前用掉生辰那日的愿望。
——
离生辰宴不过两三日的事,除了再入陆府,陆知酒却还有更担心的事。
她实在是想不起来祁阳是何时出的事,只记得就在九月初。
第一世的坊间传闻中,祁阳轻薄那户部侍郎家的齐六小姐,是在承恩寺被齐海抓了个现行,立马便扭送了官府。时机抓得如此紧凑,说不是局,她是不信的。
她上次从岳月红那买了户部侍郎齐海这段时间的动向消息,唯一得到的不寻常便是齐海会在初六那日举家前往承恩寺。
倒与前世对上了。
她又托了岳月红在初六那日于承恩寺安插人手,紧盯齐海与齐六小姐的动向,断了他们同祁阳有交集的可能性。
可要彻底避免人祸,关键还在祁阳。她虽不知祁阳那日为何会到承恩寺去,但现下最要紧的是叫他老老实实待着。
陆知酒想,估计是时候对楚云都旁敲侧击一番了。
第二日,陆知酒便又做了之前没能顺利送到楚云都那里的酒糟鱼,叫欢歌去请他来幽竹院。
欢歌回来禀告后不多时,楚云都就来了,身后还跟了祁阳与谢意二人。
陆知酒在院中看书,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正对上迎面走来的几人。
楚云都走在最前头,可她注意到的却是在后头步履轻快的祁阳。
她现在看到祁阳,内心难免复杂,总觉着这可千万莫要是最后一面。
这样想着便不注意盯着祁阳看了一阵,等到移开目光,就见楚云都立在她面前垂眸觑着她。
那表情实在算不上很好,可陆知酒只觉得莫名。这表情倒是很久没在他脸上见到过了,又怎的了?
谢意注意到不太对劲,看了祁阳一眼,可祁阳这傻小子以为谢意在挑衅,恶狠狠地瞪了回去,眼角眉梢也带上了刻意的挑衅。
谢意心下嫌弃得很,却碍于楚云都在场,便只留下个欲语难言的白眼。
暗流涌动无人知晓,陆知酒毫无负担地笑着说道:“我今日下厨做了些家常菜,特意请侯爷品尝。侯爷可要赏个脸?”
楚云都脸色稍霁:“刚听欢歌提了一嘴。怎么想着下厨了?”
陆知酒起身与楚云都一齐往屋中走去:“说好要给侯爷做菜的,我这是履行诺言。”
她又转头对着祁阳与谢意说:“小厨房还另添了几个菜,大家都一起尝尝。”
谢意刚要婉拒,祁阳就很是兴奋地应了下来:“真的嘛?太好了!”
楚云都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奈何祁阳压根没有接收到,只歪头听陆知酒说话。
陆知酒倒回应得爽快:“侯爷既是带了你们来,那他也是希望有你们的份儿的。对吧?”
这最后的问题是朝着楚云都问的,楚云都挑了挑嘴角:“自然。”
可待刚一同在饭桌前坐下,楚云都还尚未说话,祁阳便赞道:“哇小姐,你又做了酒糟鱼啊!真不愧是小姐,依然色香味俱全呢——”
这真心实意的夸赞,若是平日听来自然是很动听的。可放到现在,绝不是个好时机。
陆知酒没来得及阻止,只得在祁阳的话音刚落之时就去瞟楚云都了。
楚云都从言语中察觉出什么,停住了刚抬起的筷子,微微侧头:“‘又’?”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何出此言?”很冷的语气。
楚云都没有就此带过的意思,反而是又问了一句。
祁阳与谢意对楚云都的脾性习惯几乎了如指掌,闻言的瞬间便站了起来,垂首立在桌边。
这架势让陆知酒暗觉不妙,在有些懵的祁阳开口前先回道:“这也算是很巧。我之前做过一次,祁阳刚好看见了。”
楚云都看向她,语气比刚才同祁阳说话时和缓了许多:“何时?”
“就前几日,只是随意做来消遣的。”
当然只能这样半真半假地敷衍,她又不傻。楚云都此人,心胸可并不宽广。
楚云都看了陆知酒好一会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片刻后,他重新看向已起了身的祁阳与谢意二人:“屋外候着。”
祁阳还想说什么,却在瞥到楚云都的神色时闭了嘴,转而去看陆知酒,只是还未等目光停留一瞬,楚云都的命令就又下来了。
他的语气比上一次更加严厉:“去屋外候着。”
重复的字句是最可怕的,祁阳即便有一肚子的话也只得吞了下去,行礼告退。
屋内无人动筷,楚云都一手扶在桌沿,捏得越来越紧。
“是我叫祁阳吃的,他本是拒了,是我逼着他的。”陆知酒一字一句地说。
楚云都过了很久才抬眸凝视她:“你这是何意?”
陆知酒微微皱起了眉,不知这番质问又从何而来。
“你是觉得我会难为他?”
见她不说话,楚云都心里更加堵得慌:“你倒是很关心他。既是如此,什么酒糟鱼,独独做给他就好了,他看上去也很懂得欣赏。何苦叫我来。”
在陆知酒惊讶的目光中,楚云都搁下筷子起了身,行至门口,他顿了顿脚步,却又很快将门打开,迈了出去。
屋外那两声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主子”没得到回应,脚步声已经渐渐远离。
陆知酒望着桌上那几盘菜,重生以来难得感到委屈。
不仅委屈,还一无所获!
——
初五那日,陆知酒正在屋中写字,守侧门的小厮来报:“有个姓岳的女子求见。”
“岳?”欢歌疑惑,正想叫人带她去看看,远远听到屏风后的陆知酒突然快步走了过来。
陆知酒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样子?”
小厮说了半天没说明白,陆知酒想了想,换了种方式问道:“那女子是否极为美丽,手上摇了把扇子?”
小厮闻言竟是有些脸红,连连点头:“正是。”
陆知酒没有犹豫,直接让他带路往侧门去了。
侧门开了道缝,还未走到,陆知酒便叫小厮停了步,自己从门的间隙挤了出去。
果然是岳月红。她围了张面纱,可那婀娜的姿态却让陆知酒立刻认了出来。
“掌柜的。”陆知酒轻声唤她,“可是有急事不便传信?”
岳月红回头,见是陆知酒,身上那股子防备便少了许多。她随后点了点头。
“情况有变。”因不好久留,她开门见山地皱眉说道,“按理说这户部侍郎是初六那日携家眷去承恩寺烧香,往年都是如此,可今年……”
“怎的了?是改日子了?”陆知酒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皱眉询问道。
“倒也不是改日子。”岳月红似是有些难言,看着陆知酒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陆府本邀了他去赴陆老夫人的生辰宴,他此前拒了的,不知为何昨日又应了下来。”
陆知酒眼皮一跳。
昨日……昨日鸿叔才又来一趟,她叫欢歌回了,她会与楚云都一同赴宴。
这边才应下陆府的邀约,齐海这边转头就改了行程。真有这么巧吗?
她之前便有些怀疑这齐海陷害祁阳与楚云都多少有些关系,毕竟第一世在祁阳死后,楚云都的确有一段时间十分繁忙。
她还记得那一世时欢歌与她说过一嘴,圣上对于祁阳之事多少是责怪了楚云都的,斥他对下属放纵无度,武将之莽有余而良臣之风不足。
彼时陆知酒还心中嘲讽一番,当这圣上当久了怕是连眼睛都当瞎了。
陆知酒虽是很不喜侯府,却并无一丝看不上楚云都为臣为主的作风的。侯府上下对他的敬重她看在眼里,他那浑身上下打仗留下的新伤旧伤,她也看在眼里。
如何才算良臣?非得溜须拍马、滴水不漏才算良臣?为百姓国家血洒沙场、鞠躬尽瘁便算不得良臣?他又做错什么,只配得一句空有武将之莽?
她心中是这么想,却从未对楚云都说过。
她努力去回想当时祁阳死后楚云都是何种样子,却只记得那日,该是祁阳死后第一次见他,她与他有至少七八日未见过面了。
他是在一日早上出现在她门口的。
陆知酒难得起早,推门出来,打算把昨夜刚写好的几幅字拿出来晾晒一番,就见楚云都坐在廊下吃果子。
她细看一眼,发现他手上的果子颇为眼熟,便又垂眸想了想,想到什么,朝院中角落那棵桃树看去。
楚云都听见门开的声音就抬了头,他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看着她。哪知她竟在片刻后看向了别处。
他跟随她的目光看去,便见到了他摘桃的那棵树。他的手立马顿住了,想把啃了一半的桃藏起来,却无处可藏。
“洗了吗?你就吃。”
楚云都闻言抬头看陆知酒,就见她只瞥了他一眼,兀自朝院中走去了。
他立马起身跟了上去,轻声回道:“擦了擦,反正也不脏。主要是有些太饿了。”
陆知酒不再说话了,楚云都等了好一会儿没得到其他回应,便只是跟着她。
陆知酒在院中的石桌前停了下来,将手中的一摞纸一张张往上头铺,楚云都站在旁边认真地看,旁人看来倒真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楚云都原本在认真地看她铺在桌上的纸,不多时就变成了看她。
几日未见,总觉得她瘦了些,虽然问过厨房说她都有好好用膳,但没亲眼看着人,总会有些不放心。
“你几夜没睡?”
正在出神的楚云都一惊,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陆知酒是在问他。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陆知酒就侧首看了过来。
他眨了眨眼。
陆知酒仍是看他,他的耳朵就渐渐变烫,掩饰一般揉了揉眼睛,仍是酸涩胀痛:“近日有些忙,睡得少了些。不过不碍事的。”
或许她倒也没有关心的意思,但他就这么理解了。
陆知酒不再看他,继续转头将剩下的几张纸铺好,似是随口说道:“累了就去好好睡一觉,饿了就去好好吃一顿。瞎跑什么。”
身侧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传来,若非余光中还有他的影子,陆知酒真要以为刚才是见了鬼了。
将所有的纸张铺完,陆知酒理了理袖口打算折返回屋,手腕却突然被拉住了。
那力道很轻,其实是不用挣就能躲开的,但她却难得没躲。
楚云都垂着头,没有看她,声音有些飘渺不定,带了难以忽视的疲累:“笙笙。”
自从知道了她小字,他几乎总是这样唤她,她懒得与他扯皮辩驳,便只能由了他去。
楚云都朝她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又过了片刻,才又轻声开口:“祁阳没了。”
此时太阳还未爬起来,初秋的早晨倒还有点子凉意,大概是有风的原因吧,那树叶都还微微作响。
所以他的声音实在太轻,很快消散在风里。
陆知酒沉默,楚云都等了半天,等到觉得她可能不想说话了吧,她终于出声了。
“祁阳……葬在何处?”
楚云都的手收得紧了些,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罪臣的尸首,会被扔去乱葬岗。”
陆知酒当然听说了关于祁阳的传言,只是她不知,所谓的罪臣自刎,原是连尸首都不得其所。
她轻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涌起的凄怆之感,说:“那便好好立个牌位吧,他不会责怪于你的。”
楚云都却只是轻笑一声:“不让立。”
这笑声中带有几分苦涩,怕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因为他的语气中除了疲惫些便什么都没有了,旁人听了该是觉得他冷血的,对待跟随多年的忠心下属,竟是毫无波动一般。
又过了片刻,陆知酒将手抽出,头也没回地往前走去。
楚云都手里瞬时一空,连最后一丝本可以继续苦笑的力气都连同一起被抽走了。
但她的声音却很快又传进了他的耳朵,随着晨曦中的那缕微风。
“此处偏僻,立个牌位无人知晓。我左右平日无事,得空替你看着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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