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临近年关,  各处都要用银子。

    包括皇宫里也一样。

    不过皇家用银子,与普通老百姓家中不同。

    一般百姓家中,银钱都由爹娘掌管。

    皇帝除了自己的私库随意取用,  没钱了只能找户部要。

    同自己爹娘总是好说话的,撒娇耍赖,总能要到银子。

    也无关颜面。

    可皇帝要银子就不是那么回事,  光是要到银子不容易。皇帝想既拿到银子,又维护帝王颜面,  更不容易。

    周文怀知道户部如今事多,  特地嘱咐周临渊在户部注意分寸:“不该蹚的浑水,  不要去蹚浑。”

    周临渊在户部轮值的日子也不短了。

    有些陈年旧事,  他也有所耳闻,  便问道:“父亲想说的,可是先帝在时的那桩‘盐引案’?”

    “是啊……”

    提起这桩案件,向来不露声色的周文怀,  脸色微微一变,眼神复杂。

    他十分谨慎地看了看书房的门窗,见外面无人伺候,  也没有动静,才极低声地告诉周临渊:“羡屿,爹跟你说一件外人不知的事……你祖父与宋元贞私交甚笃。”

    这下子轮到周临渊错愕了。

    他清冷面容,  也露出谨慎之色,仿佛身处不知名的危险之中。

    周文怀叹道:“放心,  这件事你祖父也只告诉我一个人。当年宋家一出事,你祖父便将那些与宋元贞来往的书信,都烧了。”

    他瞧了儿子一眼,说:“除了为父和你,  再无人知晓。”

    周临渊没想到,周家居然会和那桩盐引案扯上干系。

    一知半解,反而让人不踏实。

    他索性便问周文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周文怀眉宇不展,淡淡的语气里含着哀伤,似乎还有些麻木:“能是什么事,无非是利益、颜面之争罢了,只不过这回争的人,是先帝和群臣。”

    户部用银子都有例数与规矩,皇帝要钱也得有个名目。

    许多时候,皇帝花银子的地方,压根给不出合理的名目。

    户部也不能坏了规矩,日后由得皇帝随意取用国家的银子。

    但户部也不想得罪皇帝,便有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将“盐引”私下里开给皇帝,让皇帝身边的宦官拿盐引换银子。

    盐引是从盐矿支盐、买卖运输盐的凭证。

    若无盐引而私下卖盐,抓住了便是杀头的罪名。

    可以说盐引有市无价。

    然后就有人从中贪墨,闹出了不少人命。

    贪墨的事情也随之暴露。

    可户部不承认,先帝身边的宦官也不承认贪墨。

    闹到台面上的事情,总要给众人一个交代。

    自古以来,做错的怎会是皇帝。

    至少在当下,无人会说是皇帝的过错。

    最后是当时的户部侍郎宋元贞,担了罪名。

    先帝也做出了让步,为了避免再发生“贪污”的事情,便不再向户部索要盐引。

    只有宋家人死了。

    连知道他们是被冤枉的人,都寥寥无几。

    在民间不知情的百姓,还有史书之上,宋元贞都只有挨骂的份。

    周临渊默然许久,才问道:“儿子听闻,当年宋家满门,斩的斩,流放的流放……一个都不剩了。”

    周文怀陷入沉思,半晌才不大确信地道:“我倒是听说,宋家人被流放的路上,有人逃走了。说是……逃去了金陵。”

    金陵?

    怎么恰好是周家的祖地?

    周临渊抬眸,问道:“难道祖父当年帮过宋家人?”

    周文怀摇头,似乎仍旧看不透自己死去的父亲,他说:“应该不会,你祖父没有跟我提过。况且二十年前,你祖父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如果那时候沾惹上宋家的事……”又意味深长地说:“就没有今天的周家了。”

    周临渊凝视着周文怀,默然片刻,才问道:“父亲,如果如果宋家的人还活着,会怎么样?”

    周文怀明显愣住。

    他忖量的功夫里,彩釉瓷杯里的茶水也渐渐凉去。

    周临渊摸着冰冷的杯壁,听见父亲口吻薄凉地说:“你祖父和宋家的牵扯,早就被你祖父扔进火里,烧成了灰烬。死活与否,都跟周家没有关系了。”

    付之一炬的,又岂止是当年的书信?

    周文怀不是他死去的父亲,他就是他,是周家如今新的一家之长。

    他有他的责任与抱负。

    周临渊坐马车出去的时候,脑海中还在想着父亲说的话。

    如今新帝又想重新用“盐引”的法子,找户部拿银子花。

    当年的事情,肯定还会再次重提。

    ——他们需要旧事来为自己的利益做垫脚石。

    人命从来不重要。

    几条,还是几十万条,都不重要。

    若宋家真的还有人活着,未必是好事。

    因为盯着宋家的人,只想利用尽他们最后一寸骨肉而已。

    罢了,二十年了。

    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顾豫问周临渊:“三爷,去不去茶铺?”

    明日就是除夕,表弟顾则言也回京了,周临渊正要去一趟舅舅家,没时间去茶铺,他道:“不去。”

    顾豫直接就说:“三爷,那头盯着的小子,刚才来说,有个男子今天进了茶铺,许久都没有出来。”

    许久没出来?

    那就不是陌生人,而是虞冷月的熟人了。

    “听口音,不像咱们京城的,和掌柜的口音很像,估计也是金陵来的。”

    还是故交。

    周临渊目光微滞,片刻后,仍旧冷淡地道:“去顾家。”

    顾豫也就直接驾马车去了顾府。

    -

    虞冷月和雪书没想到,在京城都能碰到故人。

    “青荣哥哥!怎么是你!”

    虞冷月来开的门,眼睛瞪得老大。

    林青荣一身粗布棉直裰,背着大小两个包袱,风尘仆仆,望着虞冷月笑了笑,举起手里的嫦娥奔月的竹筒,说:“一进京在外面看到了这个,闻到味道就知道你们俩做的,昨天开始打听了一路,今天才找到这儿。”

    虞冷月欣喜异常,迎着林青荣进门,关上门,挡住外面的风雪,笑吟吟道:“快去后院喝热茶去去寒。”

    他乡遇故知,当然心绪无限。

    不过千言万语都不急在一时半刻。

    林青荣笑一笑,随着虞冷月一路进去。

    路过前厅时候,他扫视了茶铺一眼,将铺面里的气派陈设,全都不动声色囊括在眼底。

    雪书还在烧热水,听见动静,以为是顾豫他们来了,提着水壶去厢房备热茶,一出厨房,见到林青荣,惊得水都差点打落在地上。

    还是虞冷月提前预料到了,笑声提醒:“水,水,放地上!”

    雪书才把水壶丢在地上,擦了手睁大了眼睛过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青荣,喊道:“青荣哥哥,你怎么进京了!”

    林青荣这会儿才冲两个人,有模有样地作揖道:“二位妹妹有礼。我的老师让我来京城里提前准备下场,我随赶考的同窗一同来的,本来一个月之前就该到的,路上天气不好,又遇到了一些意外,耽搁了,现在才进京。”

    雪书帮忙取下了林青荣身上的包袱,问道:“就带了这点东西进京吗?”

    林青荣随她们二人进屋烤火,笑道:“不是,有些放在考生落脚的驿馆,托别人帮我看着了。这些是要紧的东西,就随身带着。”

    雪书一听很是要紧,找了个柜子,仔细搁着。

    虞冷月泡了茶,还拿了点心过来给林青荣先填肚子,说:“你先垫垫,晚上给你做一顿好吃的。”

    林青荣身上的干粮早就在船上吃完了,这会儿都饿急眼了。

    到底是读书人,十分克制,不疾不徐地吃起来了。

    他长得疏朗正气,眸中似悬春日朝阳,瞧了总叫人觉得温柔和善。

    纵有些狼狈,举手投足间,也掩不住谦谦如玉的气质。

    林青荣到底是吃呛着了,猛然咳嗽一声。

    虞冷月和雪书对视一眼,双双发笑。

    林青荣大半年不见她们,有些不习惯,顿时羞红了脸,又想起从前在金陵的日子,大大方方用袖子抹了抹嘴,自嘲笑道:“……实在是想念妹妹们的手艺,吃急了。”

    两人耐心等林青荣吃完,才打听起他家里怎么样。

    林青荣说:“祖母和母亲都很好。”又苦笑道:“就是常常念叨你们。”

    虞冷月和雪书一起沉默着。

    林青荣的大名叫林明正,“青荣”是他的字,虞父给他取的。

    因为他是虞父最得意的学生。

    两家从前还当过几年的邻居,认识了十几年了。

    他的祖母和母亲都是寡妇,十分温柔的两个女人,从来不发脾气,对谁都是笑意融融的,在这样艰难的世道里,靠着一手绣活儿,把孩子拉扯大。

    雪书的女红,就是跟林夫人学的。

    还有她们俩初来月事时,都是林夫人帮忙做的月事带。

    林青荣又道:“你们放心,我没有告诉母亲和祖母,你们来了京城。”

    他坦荡凝视着虞冷月,以此告诉她,他履行了君子之约。

    虞冷月怅然笑道:“我知道青荣哥哥不会说的。”

    晚上,三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不免谈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林青荣家里还很贫穷,根本读不起书,就在私塾外,蹭虞父的课。

    虞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还常常私底下指点他。

    再后来,林家两个女人,不光把孩子养得结结实实,还供他读上了书。

    虞父也十分照顾林青荣,束脩收得少,又怜惜他天资出众,十分照顾。

    林青荣在左邻右舍里渐渐有了名声。

    当地一家大族也姓“林”,与林家祖上是连宗关系,虽说关系久远,林青荣却很争气,林家人愿意照拂,为他后来的学业,出钱又出力。

    一直到他一门心思考中举人。

    林青荣今年年纪也不小,都快二十五了,还没娶妻。

    林氏一族自然不会平白无故供出一个举人。

    他将来肯定要与林家做姻亲。

    虞冷月和雪书在金陵的时候,就有意同他避嫌。

    但这都到京城了,没旁人瞧见。

    虞冷月便想留他住一晚上。

    林青荣婉拒道:“知道你们两个很好,我也就放心了。我在驿馆有地方住,和同窗一起,大家讨论课业也方便,我就先回去了。”

    虞冷月只好给一件蓑衣他路上穿。

    雪书帮他提着包袱,拿着帽子。

    林青荣披上蓑衣,想了想,还是说:“对了,伶妹,你们走后,好像有生人来找过你们。”

    虞冷月并不意外,嘲弄一笑:“韩三姑?”

    虞父刚死,就属韩三姑夫妻俩,最“热心”,巴不得立刻把她们俩“嫁”出去。

    林青荣摇摇头,道:“不止。还有一拨外地人,听口音不像是金陵的。他们来了之后,韩三姑又来了一趟,见不到你们,又跑我家来打听。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虞冷月心下一沉,但是脸上不显。

    送林青荣出去之后,大家在门口分别。

    林青荣披着蓑衣,外面风雪交加。

    虞冷月和雪书同他道别。

    林青荣瞧着虞冷月,眼神郑重又温柔:“伶妹,要是有事,来宣南坊的考生驿馆找我。老师去世之前,我答应过他,会照顾你们的。”

    虞冷月心中融了火团子似的,暖融融的。

    她点头一笑:“好,如果有青荣哥哥帮得上忙的地方,我肯定会去找你的。”

    一粒雪籽正好落到她鼻尖。

    大家都长大了,到底男女有别,林青荣忍住了替她刮下来的冲动。

    他又看了看雪书,发觉她双颊比以前丰盈,才同两人道了别,转身去了驿馆。

    虞冷月甫一回院子里,便神色凝重地同雪书说:“以后那汤饮,我们不能卖了,往后只卖茶。”

    林青荣能顺着汤饮找到她们,别人也能。

    雪书诧异片刻,还是点了头。

    深夜。

    周临渊回府之后,书房里有人刚刚禀完话。

    他轻轻挥退那人。

    屋子里温暖如春,响起他清浅又冷冰的嗤笑。

    ——青荣哥哥。

    ——伶妹。

    她在金陵,还真有旧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没有了,明天要出市,回来的时间早就更,晚了就后天。

    这周忙不过来了,下周找时间补点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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