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要钻过门洞进去时, 猫不知为何停下来,回头看向袁恩寿。
它不爱叫,也没说过人话。可袁恩寿轻松明白它的意思, 迟疑地指着门洞:“你让我进去?”
猫点头, 爪子再动,把门洞扩大了些。
袁恩寿沉默片刻, 问它:“你不能把门打开吗?”
猫转了转眼珠,静静地注视她。
念在它救了自己两次的份上,袁恩寿勉为其难地说:“好,我进去。”
说完, 她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人,趴下来钻门洞。
从地上爬起,袁恩寿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头看门洞。猫也钻进来了,示意她进屋里。
袁恩寿抿着嘴唇,担心门外有人路过,把疑似做贼的自己抓住。但她进都进来了, 不如赶紧把事做了离开。
如此想着, 她拍门。
手还没落下, 猫摇了摇尾巴, 门咯吱一声敞开。光照进去, 屋里既不阴凉也不昏暗, 一切正常。
袁恩寿跨过门槛,猫跟在她身边, 指点她。
不一会儿, 她们找到一个描画青花的细脖大肚花瓶, 瓶子约半臂高,藏在一堆陈旧发霉的褪色戏服下。
猫让袁恩寿拿起花瓶。
袁恩寿伸出双手捡花瓶,瓶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使出大半的劲她才把花瓶拿起。出于好奇,她往瓶口里看,未看清楚里面有什么,一道黑影从瓶里蹿出,撞向她的脸。
“啊!”
袁恩寿失声惊叫,险些将花瓶摔了。
黑影击中她的颧骨,疼得她冒出了泪花,紧接着一只猫爪伸来,把黑影勾了去。瓶子随之发生晃动,从她手中挣脱,摔在地上。
心猛地一揪,袁恩寿担心花瓶摔碎的声响引来左邻右舍。
结果花瓶没碎,撞击地面,发出咚的一声响,听在耳中很是熟悉。
是了,苏大林的女儿身边常常伴着这种咚咚声。
紧接着,高昂刺耳的小女孩尖叫声在房间里骤然炸开,一股死老鼠般的腥臭腐烂气味急促地散开,袁恩寿也看清楚瓶中的黑影是什么。
那是脖子细长如蛇颈的小女孩,惨白的肤色像死人,脖子以下的躯体藏在花瓶里!
猫爪按在小女孩额头上,小女孩的尖叫戛然而止。
她的脑袋和脖子化作半透明的雾,收缩着试图躲回花瓶里。
奈何猫爪按着她,她眨眼间恢复原状,脑袋动弹不得,脖子扭来又扭去,身体带动花瓶咚咚地撞击地面。
“啊……”
捂住颤抖的嘴,袁恩寿的瞳孔扩大到极致,害怕得几乎没有力气站稳。
她退后两步,靠着墙:“这……这是什么东西?天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人不可能有蛇一样长的脖子。
人的身体不可能塞进小小的花瓶里,脑袋也不能从小小的瓶口钻出……
苏大林藏着掖着的女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为什么要害她!
猫变成身穿五彩衣裳的胖女人。
袁恩寿认得她,她在程时晋登白塔时出现过,是程时晋的朋友。
女人抚摸小女孩的脸和脖子,小女孩慢慢安静下来,睁着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问她:“你不会害我吗?”
“我以为你是鬼怪。”女人把花瓶扶起。
小女孩的长脖子缩回瓶里,将下巴搁在瓶口上,咯咯笑:“我不是鬼怪吗?你们不想和我玩,你们讨厌我,爹也讨厌我,害怕我。”
她的脸上挤出另一张脸,脸颊没有涂胭脂,嘴唇红得像血,又一张脸从她脸上挤出来,那脸的眉毛不是长的,是圆的……
“呜——”
袁恩寿恐惧地看着小女孩长出七八张相貌各异的脸,看着这些脸密密麻麻地挤在同一个脑袋上。
若非腿软无力,她会夺门而逃。
太可怕了!
这到底是怪物还是人?
“嘻嘻,嘻嘻……”
小女孩脸上七八张嘴一起笑,笑声重重叠叠,仿佛被袁恩寿逗乐。
“吓坏咯,你被我吓坏咯,胆子好小!”
“我是鬼怪,你是怪物,袁恩寿,我们一起玩好不好?”
“不!我不跟她玩,她讨厌我,我讨厌她……”
女人不嫌小女孩形象恐怖,摸着她的脸,手指如同解开绳结一样飞快翻动。
不多时,一张脸从小女孩脸上落下,变成鬼气森森的小女孩站在地上。她光着脚,白惨惨的身体瘦骨嶙峋,皮肤上有青紫的斑,遍布伤痕。
打量着自己,小女孩高兴得跳起:“哇啊,我从瓶子里出来了!”
张开双手扑向袁恩寿:“怪物和怪物玩,女孩和女孩玩,我们捉迷藏吧!”
袁恩寿没躲开,被她抱住腰,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她身上传来,缓解了自己的热。
嗯?小女孩接触起来似乎不是很可怕?
生疏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袁恩寿脱下外衣给她穿,问她:“你是苏大林的亲生女儿?”
“不是。”小女孩喜欢她温暖的身体,脸贴着她的手,“爹是在坟里捡到我的。”
“我也是!”别的小女孩说,“坟里黑乎乎的,好吓人!”
“好讨厌秃驴啊,他在糖里下药,把我们弄晕,又把我们埋在坟里!”
“见到他咱们就吃了他!”
“耶,我也出来了!”第二张脸脱落,又一个小女孩站在地上,“我也要穿衣服!”
在她们吱吱喳喳的声音中,袁恩寿理清她们的来历。
她们最初是死婴,无法去投胎,魂魄在荒野游荡。路过的男道士捡了她们,把她们炼进窄小的花瓶里,控制她们伤人害人获取钱财。
慢慢地男道士变成老头道士,她们长大了。
忽然有一天,老头道士跟一个穿百衲衣的和尚发生纠纷,老头道士死了。花瓶女孩落在和尚手里,他超度不了她们,药晕她们,在花瓶上贴了符箓,埋进坟堆里。
过了很久很久,苏大林挖开坟堆,揭开花瓶上的符箓,想卖掉花瓶,结果当了她们的爹。
他三番四次扔花瓶,每次他都扔不掉,唯有哄着她们做女儿。
“鬼灾不是你们变的?”袁恩寿问。
“当然不是,我哪有鬼灾厉害。”圆眉毛小女孩说,“我要是有鬼灾那样厉害,多好!”
“鬼灾怎么来的?”
“我也想知道。”
最后一个小女孩落在地上,花瓶上鲜艳的青花依旧,瓶口的白瓷发黄变旧。
小女孩一脚踹倒花瓶,花瓶摔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动几下,啪的一声碎成一片片。
花瓶里什么也没有。
……
被请去茶楼唱戏的苏大林急匆匆地赶回院子,发现院子外围着许多人,却是袁恩寿来院子找他时发现一个试图行窃的地痞。
“我东西被偷了?”苏大林忙推开人们,疾步走到门口。
好端端的门被挖出一个大洞,房东叉着腰骂人,看到苏大林就说:“房子是租给你才弄坏了门,你出钱换新门!”
“你这门不是我弄坏的,我赔不了!”苏大林掏出钥匙开锁,生怕藏在屋里的“女儿”给他惹麻烦。
房东不依不饶:“赔一半钱,不可以少一文!”
“赔不赔待会儿再说!”苏大林砰的一声关了院门。
他打开房间的门锁,反手关上门。
邪性的花瓶“女儿”不知所踪,地上散落着花瓶碎片。
苏大林小声呼唤“女儿”,没有得到回应,又检查了贵重物品,没有遗失。
难道缠着他不放的花瓶“女儿”死了?拨了拨花瓶碎片,苏大林长长舒了一口气,打开院门对房东说:“赔一半钱不行,我能出钱把门修好……”
将房东打发走,地痞交给衙役,又谢过帮忙抓贼的左邻右舍,苏大林这才有空跟袁恩寿说话:“是你最先发现的贼?”
“不是。”袁恩寿解释清楚,“我是来唱戏的,但你一天要给我五十文,我唱得好你得给我加钱。”
双方讨价还价了一番,袁恩寿咬定一天五十文不松口,苏大林只得接受议价,让袁恩寿唱一天试试效果。
拿出新编的戏本,苏大林递给袁恩寿:“你唱几句给我听。”
翻开戏本,袁恩寿的目光微微一颤,拔高声音:“你把我写进戏本里?”
“嘿,大家都在讨论你。”苏大林挠了挠头,“那什么《求子》不也把你写进去?我把你编成戏本,找你唱戏,可没有亏待你……”
袁恩寿没看过《求子》,也没看过《袁英杰金銮殿上舌战群儒》。
苏大林的戏本写得还可以,然而袁恩寿在青州戏班写戏本时参与了创作,两相比较,苏大林的戏本满是缺点。
她想改,苏大林一把抢过戏本:“不能改!”瞪她,“你考了那么多次童子试都考不上,能有什么才华?让你唱什么你就唱什么,别在这瞎磨蹭!”
袁恩寿握住拳又松开,开嗓唱道:
“我本女娇娥~娉娉婷婷~最爱对镜梳妆~
“狠心的娘~找来恶毒和尚~把我变成阴阳人~我惨啊~
“求子哟~求子~
“没有儿子为何不可以?
“明明世人全是女子所生~明明娘生来是女子……”
唱到这里,袁恩寿垂下眼帘,心想:是啊,为何都要生儿子?
“啪啪!”苏大林的掌声打断她的思绪,“好!唱得好!你这把嗓子拿来唱戏最合适!我的戏班子要赚大钱了!”
他抓住袁恩寿的手,发现她的手小小的冷冰冰的,漫不经心地看去,尖叫声霎时从嘴里飙出来:“啊~!”
他握住的根本不是袁恩寿的手!
袁恩寿的衣袖里伸出一只惨白的小手,握住他,令他挣脱不得。
稚嫩童声愉快地响起:“爹!嘻嘻~”咿咿呀呀唱戏,“胆小如鼠的爹哟~今天要被我吓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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