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脏兮兮的灰白色浓云遮蔽,  地面湿润,花草树木下挂着未蒸发的雨滴,屋檐偶有一滴雨坠落,  在地上砸出小坑。

    街道中行人聚集,  喧闹嘈杂。

    民居之间的废弃空地长满野草,  一只黄狗从草丛里钻出,用力抖动身体,  甩掉毛上的水。骤然间,  黄狗发现一个人朝自己冲来,  气势汹汹,  连忙夹着尾巴躲到一边,昂起头汪汪叫。

    那人看向它,  眼神如死水,无悲无喜。

    缩了脑袋,黄狗不叫了,  看着她跑过眼前,不顾衣裳鞋袜被草丛弄湿,  越过废弃空地去到河岸边,  噗通一声投入雨后流速加快的河。

    水花溅得老高,她沉入奔涌的水里,  狗见到她在挣扎。

    “恩寿!”人群中传出女子急切的呼声,  “救命!”

    听不懂人话的狗最先穿过草丛,  站在岸边犹豫了下,  下了水,  游向河里挣扎的人。

    冰冷的河水侵袭七窍,  与袁恩寿记忆中的凉爽的水潭全然不同。

    她忘了她想自尽,  被本能求生控制。

    可她不会游泳,  想站稳,奈何水底的淤泥太软,水流太急。水推着她向前,她不由自主地喝了许多水,无法呼吸,耳朵里全是水流声,眼睛睁不开……

    水即将夺走她的命。

    死是这么痛苦,她不想死了!

    她想活!

    怎么办?怎么办!

    绝望之际,袁恩寿想起袁英杰教她游泳。

    “……不要害怕沉下去,你用手拨水,用脚蹬水,别停,就能浮起来。”

    “我好害怕,姐姐,游泳好难,我不学了……”

    “有我看着你,我难道会让你淹死?来,双手拨水,像这样,双脚蹬水,你看我,照着学,很简单的……”

    姐姐不在她身边。

    她投河自尽,没有人救她。

    眼泪融入水里,袁恩寿没空悲伤,照着记忆中袁英杰的示范拨水、蹬水自救。

    水沉重得像流动的墙,妨碍她,又给她浮力。

    她笨拙地浮上水面,脸碰到湿润的空气,却来不及呼吸,嘴里、鼻子里充满水。转眼间她又下沉,但衣袖传来一股力量,不知是谁下水救她。

    也许,勾住衣袖的只是水里的杂物。

    下意识地,袁恩寿使劲扯衣袖,想借力稳住身体,结果对方被她拖进水里,与她一同陷入水的包围。

    挣扎了几下,袁恩寿定住神,手拨水、脚蹬水,再次浮上水面。

    “……我能在水里站稳,厉害吧?持续踩水,手拨水,你也能做到。”

    更多的与游泳有关的记忆涌出,姐姐仿佛近在身边。

    “呛水了?你放松,咳嗽几声把水吐出来,记住不要用鼻子呼吸,用嘴呼吸,换气是有技巧的,我教你……”

    踩着水浮在水中,袁恩寿咳嗽“咳咳!”

    吐掉嘴里的水,她用嘴吸气,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

    旁边传来了打喷嚏的声音,她的耳朵进了水,声音像隔了一声,难以分辨。

    晃了晃脑袋,袁恩寿听到水在耳朵里流动。

    姐姐当初是怎么说的?按住一只耳朵,垂下另一只耳朵,水会自己流出。她学着做,做得不太好,耳朵里还是有水,不过这没关系。

    抹了抹脸,她睁开眼睛,看到身边浮着一只狗。

    它叼住她的衣袖,想把她往岸边拖。

    学会游泳的袁恩寿和狗游向岸边。

    不知何时来到岸边的程时晋把她从水中拉起,念了一个字“干。”

    水淅沥沥地从她身上流下,积了水洼,衣服和头发渐渐变干,但浸过水的衣服鞋穿在身上还是不舒服。

    摇晃身体甩水的狗也恢复干燥,毛一绺一绺的,它忍不住抖毛。

    程时晋弯腰,手指在狗身上点了一下,文气涌动,狗的毛变得顺滑干爽。

    它又抖了抖毛,伸出舌头舔程时晋的手,乌黑的眼珠凝视她,仿佛想跟她回家。

    草丛外围了许多人,议论声似潮水,一重接着一重

    “咿,我还以为袁英杰这假弟弟是真心寻死,没想到她在水里玩了一会儿糊弄咱,自己游上岸了。”

    “话不要乱说,她原先应该是不会游泳的,不然不会挣扎成那样子。”

    “哪有下了水就一下子学会游泳的?她肯定会游泳,投河自尽诓骗我们呢。”

    “想死又不敢死,胆小鬼。”

    “……”

    跨过草丛,袁母走向袁恩寿,火急火燎地问“恩寿,你……”

    对上袁恩寿的目光,袁母止住话。

    她感觉自己说下去的话,会把袁恩寿逼得回到河里。

    “让开!”玄衣卫头目赶走围观的人,踩进草丛,严肃地看着袁恩寿母女,“你为何自尽?”

    “不想活了。”袁恩寿在死的边缘走了一遭,心态有所变化,直视玄衣卫头目,“你会抓我去砍头吗?”

    “看情况。”玄衣卫头目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医馆禁忌何以离开医馆的话惊吓人们,“袁女士,请你随我去罗异司。”

    他询问程时晋“圣人不介意我带走她吧?”

    程时晋亦好奇医馆禁忌离开医馆的原因,道“你可以在这里问她。”不容拒绝地念了一句,“闲杂人等不得窥听。”

    没法,玄衣卫头目当场审问袁恩寿。

    得知袁书生与道士勾结,道士用法术互换袁恩寿和袁书生的魂魄,随后医馆禁忌来敲门,玄衣卫头目纳闷地道“禁忌是冲着你来的?”

    袁恩寿“不知道。”

    玄衣卫头目“你是不是很想见医馆禁忌?”

    袁恩寿轻声承认“对。”

    秘密未被天下人知晓时,袁恩寿就想进禁忌医馆。

    秘密不再是秘密后,她更想进禁忌医馆。

    唯有禁忌医馆,才能让她成为真正的男人。

    “你跟禁忌买了什么?”玄衣卫头目打量袁恩寿,“你给了禁忌什么?”

    “禁忌给了我一颗丹药,说我吃下去就能如愿以偿。”袁恩寿如实说,“她没说买丹药要付什么代价,我的魂魄回到身体后,发现我变成女子。”

    “吃下丹药前,你不是女子?”

    “不是。”袁恩寿直勾勾地看袁母,“我是不男不女的怪物,看不到禁忌医馆。”

    程时晋道“你吃丹药前应该是女子,不然你和英杰不会长得如此相似。”注视袁母,“你对袁恩寿做了什么?”

    玄衣卫头目也在看袁母。

    袁母局促不安,不想开口,程时晋一句“吐真言”撬开她的嘴

    “我……我怀孕时进注生娘娘庙[注1送子娘娘别称],请娘娘赐予我儿子,娘娘没有回应我。

    “后来我去佛寺里拜送子观音,观音也没有显灵。

    “我觉得我怀的是女胎,想喝药落了,没落成,便寻思着生下来。

    “待我怀胎六月,一个游方僧求见,自称能让我生下儿子,但他要一千两白银,不给钱就得一日三炷香供奉一座佛像,年年月月不得中断。

    “供奉佛像太麻烦,我给了游方僧一千两。

    “他在我家办了法会,对我的肚子施了法术,告诉我,我怀的孩子必然有一个是儿子。

    “彼时我满怀欣喜,殊不知……”

    想起袁恩寿出生的模样,袁母悲从心来,泪水淌落

    “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既有男人的东西,也有女人的!

    “它是怪物!

    “然而我没得选,我生孩子时差点丢了命,不会生第二次,只能把怪物当儿子养……”

    乍然听闻真相,袁恩寿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眼珠充血地盯着袁母“你!我恨你!”扑向袁母,“你害了我!你毁了我一辈子!我恨你!你怎么不死啊!去死!”

    不男不女的畸形身体,她以为是天生的。

    就像六指、连指、兔唇那样,不是后天导致的。

    没想到!

    没想到!

    “呜!去死啊!”

    扑倒袁母,袁恩寿骑在她身上,拼命地捶打,理智已然失去

    “你那么想要儿子,你那么喜欢男人,你为什么不自己变成男人!

    “你为什么害我!为什么!”

    心里有愧疚,袁母没反抗她,被她打得狠了才躲避攻击。

    她愤怒,袁母亦委屈

    “你当我存心害你?我不想害你!

    “好不容易我说服你爷爷同意我招婿入赘,他说,我要是生不出儿子,我的钱财、田地、铺子等产业都要分给你的叔叔伯父和堂哥堂弟。

    “钱财我赚的!田地我买的!铺子我经营的!

    “你说,我凭什么把我的东西分给别人!

    “我要儿子,我必须生下儿子,你为什么不是儿子?

    “你生来是儿子,什么事都不会有!”

    “呵,我如果是儿子……”袁恩寿披头散发,惨笑道,“姐姐那么聪明,我就算是真儿子又如何?比不得她,你不会满意,何况我本来就不是儿子。”

    低头看鼻青脸肿的袁母,她掐住袁母脖子,心中充满憎恨“去死啊!”

    玄衣卫头目窥视程时晋,见她没有阻拦袁恩寿的意思,只得伸手拉开袁恩寿

    “休要杀人!

    “你跳进河里都自己游上岸,想来是不肯死的,真个杀了你娘,你不想砍头都不行。”

    没费多少力气,他拉开袁恩寿。

    她大概不想杀袁母,无奈情绪上头……

    瞧着闭目啜泣的袁母,玄衣卫头目一个头两个大,对袁恩寿说“你可怜,你娘也是可怜人——”

    程时晋打断他“两母女的矛盾你一个外人插不了手,那害了袁恩寿的邪僧,还有跑掉的道士,你把他们抓了,好过在这啰嗦。”

    玄衣卫头目颔首“有道理,道士把袁恩寿的魂魄换给袁书生,引来医馆禁忌,不能放走他!”

    “啊啊!”草丛外,哑神算举起本子,朝玄衣卫们晃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我知道道士在哪里!”

    “怎么找他?”阻止闲杂人等接近河岸的女玄衣卫连忙问。

    哑神算飞快写字“他没跑远,他在别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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